那少女瞧着十七八岁的模样,穿一身海棠红洒金衣裙,浅笑盈盈,人比花娇。正是杨夫子的独生爱女——杨姣。
看见门外站着的人,杨姣身形微顿,目光有片刻的凝塞。
“杨姑娘。”程寻稍微欠了欠身,未刻意遮掩的声音宛若出谷黄鹂。
杨姣怔了一瞬,神色复杂:“程小姐?”
这人的五官相貌,杨姣记得很清楚,分明是山长家的小姐。——去年程小姐及笄礼,她还去观礼了。程小姐容貌清丽绝伦,当日又有茂阳长公主做其正宾。她记忆深刻,难以忘怀。
当时她也曾觉得程小姐相貌熟悉,在哪里见过,一时却又想不起来。后来想到程夫人身上,心说可能是随了母亲,所以看着相似。
这几天突然得知程寻是女人,电光石火之间,她就想到了程小姐。——当初的不解终于找到了原因。她几乎有七八分笃定了,程寻就是程小姐。
怪不得她之前数次去程宅,从未见到过程小姐。怪不得程小姐相貌给她一种熟悉感。怪不得程寻和那个姓苏的关系匪浅……
一切的疑惑都有了答案。
尽管正在和云家议亲,可是骤然得知程寻是个姑娘,她心中依然觉得酸涩。——那种淡淡的失落感和刚发现程寻和苏凌的事情时的感觉,相似而又不同。
这一回,多了些释然。再想到程寻居然以女子之身,考中博学宏词科的一等头名,又在胡渚使臣生事时,从容应对,杨姣不禁又生出一些敬佩和自得来。
敬佩的是,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姑娘竟能做出女扮男装求学、以才学入宫做皇子伴读、考中博学宏词科一等头名、还能在胡渚使臣生事时,智计压全场……
自得的是,她虽然走眼对同为女性的程寻产生了一丝情愫,但是至少证明她看人的眼光还不差。
这般想着,她的目光在程寻脸上转了好几转。她心下暗暗一叹,当初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呢?想到自己当时患得患失,愁肠百结,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杨小姐目光如同实质一般,程寻有些讪讪然,略低了头:“嗯,杨小姐。”
杨姣的视线在程寻衣衫上停留了一瞬,见其穿的是书院的学子服饰,心念一转,方道:“是来找我爹吗?”
程寻点头:“嗯。”
“进来吧。”杨姣转了身,率先进去,“我爹出去了,很快就回来了,你先等一会儿。”
程寻坐在杨家外间,接过杨姣递过来的茶,颇有些拘束。
杨姣看她拘谨,想起旧事,自己倒忍不住笑了:“我听说你叫呦呦?我比你大了一岁多,直接就叫你呦呦行吗?”
“可以啊。”
“你一直在书院读书吗?你当时是怎么想起扮成男人去读书的?”杨姣一双明眸写满了好奇。
程寻不料她会问这个问题,微微一怔,老实答道:“也不是一直,十岁开始。”
至于怎么想起的?
程寻心念转了几转,想到父母对外的说辞,也不好说出真相,干脆掩了实情,只道:“这就说来话长了,以后有了时间,慢慢给你说。”
杨姣笑意不减,继续问道:“那在书院读书好玩吗?我也想读书来着,可我爹说,书院里没有姑娘读书,他就教我认些字……”想起了什么,她歉然一笑:“看我说的什么话?你去书院读书是学本事的,又怎么会好玩儿?”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一阵脚步声,接着是杨夫子熟悉的声音:“姣姣?有客人?”
“爹,是程寻啊。”杨姣脆生生答道。
程寻定了定神,站起身来。
说话间杨夫子走进来,双眼微眯,盯着她瞧了一会儿。
不等他开口,程寻便躬身施礼:“学生程寻,见过夫子。先时对夫子隐瞒,还请夫子莫怪。”
杨夫子板着脸,轻哼了一声:“莫怪?现在知道莫怪了?这是你原本相貌?你以前脸上抹了多少碳粉?”
“爹,你别吓着人家。昨儿你不还夸她巾帼不让须眉么?”杨姣插话。
见杨姣拆父亲的台,程寻暗松一口气,心里想笑,却不敢泻出笑意,低着头,老老实实道:“学生有负夫子信赖。不过夫子的教导,学生一直铭记于心,不敢忘怀。”
杨夫子抬眸,斜了她一眼,慢悠悠问道:“博学宏词科殿试的算学那道题,你解出来没有?我以前可是教过你的。”
程寻双眼一亮,忙道:“解出来了,解出来。”她又施了一礼:“多谢夫子教导了,若不是夫子悉心指导,程寻也只怕也考不中……”
轻嗤一声,杨夫子道:“算了,这话少说,原本你也就不擅长溜须拍马。你不是山长的远房侄子,是他的亲闺女吧?”
“嗯。”程寻点了点头。
“你爹这个做山长的,竟然带头破坏规矩,假公济私,让自己女儿进书院读书……”
程寻微微一愣,想了想,回答:“也不算破坏规矩,书院的规矩,是通过入学考试的,都能进书院,并没有只收男学子,不收女学子。”
崇德书院是她曾祖父所建,后来翻曾祖父留下的手札时,她曾经怀疑过他是个穿越人士。
尴尬之色在杨夫子脸上一扫而过:“书院是你们家开的,自然你们想怎么改规矩,就怎么改规矩了。”顿了一顿,他又问:“你以后有什么打算?你如今学识有了、名声也有了,又考了功名……”
程寻正色道:“这还要看圣意。”
她参加博学宏词科考试之前,皇帝只说想看她考的怎样。如今其他士子都有了官职,只余她一人。究竟如何,她也不知道。
杨夫子双眉紧锁,缓缓点一点头,继而又问:“那你和,你和苏凌可还有来往?他现在何处?作何营生?”
程寻意外至极。她犹豫了一瞬,思索着要如何回答。
杨夫子见她秀眉微蹙,面显难色,心里猜测着可能是戳着了她的伤心事。对这个昔日最得意的弟子,杨夫子到底是心疼更多一些。他咳嗽一声,开口道:“算了,过去的事情不提了。你看你这样多好看,不比姣姣差。”
见杨夫子不再追问,程寻也松一口气。后来听杨夫子问她伴读生活如何,又问起博学宏词科的考试,她理了理思绪,一一答了。
……
她在杨家待了好一会儿,婉辞了杨家父女的留饭,起身回家。
程寻并未在崇德书院久留,早早就去了京城程宅。
考中博学宏词科三等士子的姜成,被委派到了竹山,下个月就要动身。他与其他士子小聚之后,相熟的同窗提出要为他践行。
云蔚自然而然想到了程寻,好像因为她是姑娘而装作不认识她,也有些没道理啊。
于是,他和姜成一道又去了京城程宅,提出小聚一事。再由他牵线搭桥,联系其他学子,定在了醉仙楼。
—
近来苏凌跟着皇帝忙于政事,但是学习也没落下,只是相较于之前,更加忙碌了。
当程寻告诉他,六月十五在醉仙楼做东,请旧同窗时,他愣了一愣,微微皱了皱眉。
程寻看他神色,轻声道:“不妥吗?那我请我三哥代我去?”
众人现下都知道了她是姑娘,她宴请旧同窗,确实比以前尴尬。只是她已经答应了云蔚他们,不好反悔。
苏凌轻笑:“要你三哥带你去做什么?他和云蔚他们又不熟,自然是该我带你去。”
这几天呦呦名声极响,难保旧日同窗不会对她生出其他心思来。那种场合,他不在身边怎么行?
“那我不去了?”程寻听他要代替自己去,想了想,“也行吧。”
苏凌愣怔了一瞬,继而哈哈大笑。
“你笑什么?”程寻不解。待苏凌在她耳畔轻声细语说了几句,她眸中的疑惑之色才被笑意所取代。
原来是个小误会。
—
六月十五,醉仙楼的雅间“福禄居”里聚集了不少年轻人。最大的不过十八九岁,最小的也有十六七。
云蔚当先道:“等会儿程寻来了,大家眼珠子可要黏好,千万别掉出来了啊。对她只管像以前那样,可别跟没见过女人似的。不对,要放尊重些。”
他如今也是快要定亲的人了,自觉不能教人家姑娘尴尬。
姜成笑笑:“那是自然。”
少时敲门声响起,坐在门边的霍冉精神一震,打开了门。
一脸笑容的小二身后站了两个人。
一个是多日不见的苏凌,一个则身穿雨过天青色的长衫,五官精致,面容端丽,虽做男子打扮,却隐约能看出是女儿身。仔细看其五官,和程寻十分相似,只是肤色大不相同。
霍冉记得很清楚,程寻是学堂里肤色最黑的人,可眼前这人皮肤雪白,让学识不怎么样的他,一瞬间想到了“肤若凝脂”。他呆了一瞬:“程寻?真,真是程寻?”
见他失态,云蔚屈腿踢了他一下:“愣着干什么?先让他们进来啊。”
“哦哦。”霍冉回过神,忙指一指空座,“坐,坐,坐。状元公快坐。”
程寻点一点头,歉然一笑:“不好意思,让大家久等了。别叫我状元公,叫我程寻就行。”
苏凌目光沉沉,扫过在座诸人,毫不意外捕捉到众人眼里的惊艳之色。他心中莫名有些发堵,轻轻拍了拍程寻的肩头,低声道:“去那边。”
程寻仰脸冲他笑笑:“好。”
两人互动甚是自然,话不多,却给人一种“这两人很熟悉”的感觉。
在场诸人都是崇德书院的学子,大家以前在一个学堂。看这情形,不由地都想起还在书院时,程寻和苏凌最要好。看来现在还是这样。
云蔚瞧了苏凌好一会儿:“二……”
在他喊出“二殿下”之前,苏凌轻声打断了他的话:“还叫我苏凌就好。”
“好的,苏凌。”云蔚从善如流,知道他是不愿意在这会儿挑明身份。他心说这样也好,在场的同窗们,如果朕知道苏凌的身份,可能这一顿饭就开心不起来了。可惜知道真相的他,想装作不知情也不成。
今日在场的都是熟人,平时嬉笑打骂,颇为随意。然而得知程寻是个姑娘后,再和她相处,就不免有些不自在了。
大家斯斯文文,比在书院的膳堂里还要规矩。
不过倒是好几个人时不时地偷眼去看程寻。
肌肤胜雪,眉目如画。博学多识,忠孝双全。
这样的姑娘,打着灯笼都难找啊。
柳明丰有些蠢蠢欲动了,他读书不行,如果能娶个才女媳妇儿,平日陪他一起读书,红袖添香,岂不是美事一桩?将来生下儿子,由妻子为儿子开蒙,教导儿子。儿子肯定学业有成。
他皱眉想了想,程寻八成就是山长家的小师妹了,也没听说小师妹许了人家。
要不,他试一试?
这么一想,柳明丰不禁有些激动。他正要殷勤地问一句:“程寻,你喜欢吃什么?”却见她旁边的苏凌正低头与她说着什么。
程寻微微偏了头,美丽的脸庞写满了笑意。
那两人之间流淌的和谐温暖,让柳明丰咽下了到嘴边的话。他瞬间明白了什么,心里连连叹息。心说,迟了迟了。苏凌这个阴险狡诈的,早在书院的时候,就和程寻走得近。要是他也知道程寻是个美貌多才的姑娘,她还在书院读书时,他肯定不经常抢白她……
现在想这些也没用了。
柳明丰狠狠咀嚼着食物,忍不住又剜了苏凌一眼。
—
此次主要是为姜成践行,云蔚琢磨着不能真让一个姑娘做东,他中途寻了理由,提前离席,欲前去结账,却被告知那位姓苏的公子已经付过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