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上的神情顿时变得相当复杂。
原来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他的夫人受了那么多的委屈。这头一桩,想来便是他带给她的。
他从来不曾后悔这些年来替皇帝表兄所做之事,可是此时此刻,他却萌生了悔意。
常言道,夫荣妻贵,而他带给她的,也只有一个名不副其实的‘世子夫人’头衔。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在心里默默作了个决定,猛地起身,一拂袍角大步出了门。
***
“你说的是真的?”元佑帝瞪大双眸,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
“是,千真万确!”魏隽航迎上他复杂的眼神,一字一顿地回答。
“你可知道,若是朕真的允了你,此生此世,你都只能是一个‘毫无建树’的国公,甚至身上那纨绔之名亦再无机会洗去。如此,你还是要坚持么?”
“臣本就是毫无进取心之人,当一个富贵无忧的国公有何不好?至于那纨绔之名……真纨绔也好,假纨绔也罢,于臣又有何相干。臣心意已决,恳请皇上成全!”魏隽航一脸认真地道。
元佑帝冷笑:“你倒是一个有舍身之义的慈父啊!以自己的前程换取儿子的前程,你便那么肯定,你的那个儿子当真担得起朕的看重?”
魏隽航朗声一笑:“臣之子承霖,允文允武,重情重义,虽如今年纪尚小,却已有一份为君分忧,为民请命之心。臣愿以项上人头为我儿担保!”
元佑帝定定地凝望着他良久,终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走下宝座亲自将跪在地上的他扶了起来。
“表兄,怎样?这门生意不管怎么算,你也不会吃亏,不管将来如何,只要表兄还有用得上我之处,我便是肝脑涂地也会……”
“好好的说那些话做什么?!朕手下那般多人,轮得着你一个堂堂国公爷肝脑涂地?”元佑帝瞪他。
魏隽航笑笑,眸中却是一片认真。
“打小你决定之事,不管旁人说什么都不会改,今日你来寻朕,想必也是打着一定要达成目的的主意。隽航,你我虽名为表兄弟,实则却如嫡亲兄弟。若说这世间有什么人永不会背叛我,这个人我只相信是你。”
“你应该清楚,到了你如今的地位,只要再过得几年,待朝廷大局已定,朕必会将从你暗处提到明处,让天下之人都看清楚,英国公府最出色的儿郎不是那早逝的魏隽霆,而是你魏隽航!”
“可是如今,你却要将这份荣耀拱手让人,哪怕那个人是你的儿子,可你便真的甘心么?”
魏隽航摇摇头,真诚地道:“我知表兄一向待我极好,只是,此事我亦是经过深思熟虑。表兄若是信不过隽航的眼光,只管让时间来证明,证明我儿绝对是青出于蓝。”
见他仍是坚持,元佑帝长叹一声,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方缓缓地道:“好,若魏承霖确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朕答应你,只要他不犯下不可饶恕之罪行,朕在位一日,便会重用他一日!”
“多谢陛下!!”魏隽航大喜。
夫人一向最看重霖哥儿,因为自己,她受了整整十年的闲言碎语,如今,他便还她一个锦绣前程的儿子,让那些因为她有一位‘纨绔夫君’而取笑她之人,从此只能对她处处奉承讨好。
妇人一生最重要之人,一为夫,二为子,他这个夫令她蒙羞,便让子来给她荣耀。
不错,至他如今的地位,再加上与陛下多年的情谊,待大局已定,他虽未必会位极人臣,但至少会是朝廷举足轻重的人物。
可如此一来,他的霖哥儿便是再优秀再出色,此生也永无出头之日。
若是此生他能陪伴夫人至她人生尽头,他便是拼尽全力,也会给她一世荣耀。可万一他比她先去,霖哥儿又无法出头,岂不是让她再度经受曾经的委屈?
如此,倒不如这份荣耀从一开始便由霖哥儿给她,而他,有生之年只要伴她身侧即可。
沈昕颜并不知她的夫君在她不知道的前提下,便已经将她年老后之事考虑得万分周全。从大长公主处离开后,她便回到了福宁院,看着女儿拉着沈慧然亲亲热热地说着话,蕴福则搬着张绣墩坐在她的身边,偶尔捏起一块点心往她嘴里送,看着她‘啊呜’一口吃掉后,这才取过另一块小口小口地吃,感觉那口腔里甜滋滋的味道,幸福地眯起了眼睛。
她不禁莞尔。
这傻小子,只要有好吃的,不管什么不愉快之事都能很快便抛之脑后。
“姑姑!”还是沈慧然率先发现了她,连忙起身怯怯地唤。
“娘!”小盈芷立即便扑了过来,搂着她的腰直蹭。
“夫人!”蕴福连忙抹抹嘴角的点心渣子,抿了个浅浅的笑容唤。
沈昕颜捏捏女儿的脸蛋,又仔细地看看蕴福脸上的伤,见那红肿已经消褪了不少,这才松了口气,将视线投到沈慧然身上。
“慧儿不必拘礼,只当是自己家中便是。若有什么想吃的便告诉珠儿,想去哪儿玩也可以告诉珠儿。”
“不必告诉珠儿,告诉我便可以了!娘,慧表姐说她想吃红豆糕。”小盈芷眼睛亮亮的,脆声道。
沈昕颜气乐了,用上几分力捏她:“是你慧表姐想吃,还是你这个小馋猫想吃?”
小姑娘捂着被娘亲捏得有点疼的脸蛋,用湿漉漉的眼神直瞅向她。
早在小盈芷说到红豆糕时,蕴福的眼睛便愈发闪亮了,期待地望着沈昕颜。
被两双溢满期盼之光的大眼睛盯着,沈昕颜便觉得有些抵挡不住,还想要说些什么,沈慧然怯怯地道:“姑姑,是我想吃的……”
话刚说完,脸蛋便已红了起来。
沈昕颜叹了口气,对她这怯弱弱的作派大为头疼。
“春柳,去吩咐后厨做份红豆糕过来吧!”
春柳应声而去。
“怎的慧姑娘的性子变了这般多?”屋外,夏荷小小声地问。
秋棠摇摇头,亲眼目睹亲娘的下场,想来多少给小姑娘心里留下了阴影。说不定梁氏离开之前还对她说了什么话,以致她在面对一向喜欢的二姑姑时,再不复曾经的亲近与自然。
当然,以梁氏的“聪明”,想来也不会说些会让女儿对夫人生出怨恨之话来,多半是让她多多亲近二姑姑,不要惹二姑姑生气之类的话。
可是,孩子的亲近本是顺应心意而为,若是添了刻意,再加上一知半懂,反而失了最初的本意,颇有些得不偿失的意味。梁氏一心为着儿女着想,便是和离之后亦费尽心思替儿女想得周全,可秋棠不得不说,她这一步棋却是走错了。
如今的慧姑娘,虽然让人怜惜,可到底不如当初那般讨人喜欢。
尤其是她对夫人的畏惧,虽然瞧得出在努力掩饰,可一个孩子又能掩饰得了什么,反倒将这份畏惧表现得愈发明显了。没有瞧见夫人在面对她时的无可奈何么?
“听说蕴福受了伤,如今可怎样了?”额上渗着一圈汗渍的魏承霖匆匆赶了过来,看到屋外的两人,连声问。
“大公子莫要担心,蕴福不要紧的,这会儿正在屋里呢!”秋棠见他满脸忧色,忙安慰道。
话音刚落便觉眼前一花,已是不见了魏承霖的身影。
第65章
正幸福地吃着点心的蕴福刚一抬眸,便见一个身影冲了进来,他眨了眨眼睛,魏承霖不知何时便站到了他的身边。
“你的脸是怎么回事?是谁打的?!”看着他原本白白净净的脸蛋上多了些不应该有的痕迹,魏承霖的脸一下子便沉了下来。
小小的少年虽然身量尚小,可数年来一直跟着他的祖父身边,不知不觉间竟将英国公那威严的气势学了个十足十,这脸一沉下来,便是沈昕颜也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更不必说那三个孩子,唬得直缩脖子。
“我、我没、没事的。”蕴福结结巴巴地回答。
“都被人打到脸上来了,怎会没事!”魏承霖探过身子认认真真地观察他脸上已经快要看不出来的红印,皱眉问,“还疼不疼?”
“不疼了,夫人给我上了药,世子爷又请了大夫来瞧,现在不疼了,一点儿都不疼了。”像是生怕他不相信一般,蕴福伸出小肉手指往伤处上按了按……
“你做什么?!”魏承霖眼神手快地抓住他的手,不让他乱按。
“反正、反正就是不疼啦!”
魏承霖抿着双唇紧紧地盯着他,片刻,再度问:“是什么人打的?”
“哥哥,欺负蕴福的人已经被祖母打了板子撵出府啦!”小盈芷插话。
沈昕颜看到这里,忙拉过他坐下,转移话题道:“今日吕先生带你去了何处?”
魏承霖眼神柔了几分,恭敬地回答:“先生带孩儿去拜访了神机先生。”
神机先生?那个素有鬼才之名的神机先生?沈昕颜有些意外。
“承霖哥哥,你吃这个。”蕴福讨好地将一块点心送到魏承霖嘴边。
魏承霖接过捏了半块送进口中,另半块顺手喂入了妹妹嘴里。
小姑娘吃着哥哥喂的点心,高兴地眯起了大眼睛。
“慧表妹?”这时的魏承霖终于察觉屋里多了一个人。
“霖表哥。”沈慧然低着头规规矩矩地朝他行礼,魏承霖忙起身回礼,两人一举一动甚是有礼,却也多了几分生疏。
沈昕颜一直留意着沈慧然的神情,见她与儿子见过礼后便又坐回了女儿身边,脸上仍旧带着几分作客的不自在。
她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收回了视线。
从正房离开时,魏承霖板着脸叮嘱蕴福:“从明日起我再教你一套身法,日后若是遇到自己打不过之人,好歹也要学会自保。”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明知打不过还死撑着不跑那是傻子所为。
“好!”蕴福眼睛亮亮,脆声应下。
当晚,也不知是不是沈昕颜的错觉,总觉得魏隽航有些怪怪的,尤其是他望着自己的眼神,那样的复杂难辩,让她百思不得其解。
最后,她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针线:“世子可是有话想对我说?”
魏隽航点点头又摇摇头,沈昕颜猜不着他的意思,却突然想到那两名奇怪的仆从,心思一动,试探着问:“今日秋棠从你院里寻来了两名仆从,我瞧着他们似乎会些拳脚功夫?”
几乎是下意识的,魏隽航的身体便燃起了警戒之灯,脑子更是飞速运转,快速思考着蒙混过关的说词。
可是当他醒悟过来眼前的是他的夫人,不是他面对的“敌人”,这才无奈地暗叹一声,有些头疼的抚了抚额头。
这可真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了,对所有的问话都会反射性地准备“完美的应对”。
沈昕颜见他如此反应,更觉不解,正想说些什么,魏隽航忽地起身行至她的身边坐下,环着她的腰,将脑袋搭在她颈窝处,闷闷地唤:“夫人。”
“嗯?”沈昕颜想要转过脸去看看他的表情,却只能看到一个乌黑的发顶。
“夫人,若是我一辈子都这么没出息,你还会陪在我身边么?”虽然知道以她的性子,既然成了他的妻子,这辈子必是会不离不弃的,但不知为何,他还是想听到她亲口说出来。
沈昕颜失笑,揶揄道:“原来你还知道自己这般没出息啊?”
“嗯哼。”男人哼哼了几声当作回答。
难得见他对自己露出这般孩子气的举动,沈昕颜心中一软,握着男人交叠在自己腰间的大掌,柔声道:“方才那句话只是戏言,你不必放在心上。何为出息?何为没出息?在我看来,不过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罢了。”
“那你呢?你是如何想的?”魏隽航心中一动,不知不觉地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问。
沈昕颜笑了笑,微微侧过身去,对上他的脸庞,并没有错过他脸上一闪而过的不安,心中又添了几分柔情。
她轻抚着他的脸庞,无比温柔地道:“在我看来,能一辈子爱护妻儿,行事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内心便是有出息的男儿。”
魏隽航的眼睛扑闪了几下,薄唇抿了抿,却没有说什么话。
沈昕颜叹息着在他额角落下轻柔的一吻,缓缓地道:“你不必为外头那些闲言碎语所惑,旁人如何说道我不会理会,我只知道,此生此世能嫁你为妻,是我最大的幸运。”
上辈子亦然,只可惜上苍没有给她机会好好去珍惜。
什么是出息?一个人拥有无上的权势,无上的尊荣,却冷血无情,这样的人是有出息么?一个人一辈子碌碌无为,却尽心尽力善待身边之人,这样的人便是没出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