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正楠道:“当时还未得着准信,只是哥哥嘴上说说的,如今家里已经收到先生的书信了,才敢告诉姑老太太。”
老太太笑道:“好,好!你们兄妹两要都能一齐进了大书院,那真是佳话了。”
又对傅清溪道,“傅丫头这阵子也跟着忙活,累不累?去歇歇吧,晚上到外祖母这里吃饭,你们姐妹们也都念着你呢。”
傅清溪赶紧答应着,又说“不累”等话。天地良心,她这个月过得神仙一般的日子,若是“累”是这个模样,那就累死她吧!无怨无悔!
老太太又要留俞正楠吃饭,俞正楠只说家中长辈记挂下回再领,老太太想到她这在庄子上苦读了个把月,家里估计也担心着,便也不强留,叫人装了些越府的点心和果子送她,又叫俞正楠问家中人好,俞正楠答应着,行了礼告辞出来。
她刚走出院门,就见傅清溪带着桃儿跑来,气喘吁吁地道:“可算赶上了。正楠姐姐,这是给你的书。另一本我抄好了叫人送你家去。”
俞正楠知道这就是那本写着悠然叟著的书的,接在手里笑道:“老是累你替我抄书。那一本也不急的,等我从敖州回来再说吧,不用送去我家,家里乱。”
傅清溪想起林山说过的话来,不由得笑了起来。
傅清溪送俞正楠在二门登车,两人别过,才回转了慢慢往落萍院走。
回到屋子,就见柳彦姝在那里等她,见她来了笑道:“好嚒,我听说你回来了,赶紧过来,却没见着人。结果一问,说是什么去送俞家三姑娘了。果然,只有你俞三姐姐是真姐姐,我们这些都是假的!”
傅清溪笑道:“我还从庄子上给你们带了新鲜的青莲和青桔米酒回来。一会儿你尝尝。”
柳彦姝一笑道;“别当给点吃的喝的我就不同你算账了!”说了又打量傅清溪,点头道,“个把月不见,怎么好像长开了似得。莫不是你俞三姐姐给你吃什么仙丹妙药了?”
傅清溪想想在庄子上这段日子的滋味,叹一声道:“许是庄子上水土好?”
柳彦姝一拍她:“傻话,可不能这么说!一会儿若有人这么说你,你也不能接这茬儿,记着没?你这话是说咱们府里还不如一个庄子上风水养人了?叫人听了去怎么说你!”
傅清溪点头笑道:“我同你说着玩儿呢,放心,我还没那么傻。”
柳彦姝见桃儿出去了,忽然又凑近了道:“谢翼找过你好几回呢。”
傅清溪皱皱眉:“找我做什么?”
柳彦姝一挑眉毛:“你说呢?!”
傅清溪木着脸摇摇头,柳彦姝盯着她神色看了半日,实在看不出什么来,叹气道:“你还真是个不开窍的木头!”
想起一事来道,“对了,你上回说的没错,五姐姐那香囊真是星地织彩的,是王常英送的。”
傅清溪不想细究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便胡乱摇头道:“嗯,那我没看错啊。”
柳彦姝原本想说给她听的,看她一脸波澜不惊的样子,恐怕就是个不开窍的,说给她她还得问一堆为什么,想想便也懒得说了,只问起她庄子上的趣事来。
晚上众姐妹都在颐庆堂用的饭,老太太兴致高,听说傅清溪从庄上带了米酒回来,还叫人冻了端上来尝鲜。众人都尝了,有喜欢的有不喜欢的,也不必细述。
第二日都来谢傅清溪昨日带回来的土仪,越芃笑道:“那青莲子还真是水灵,菱角也脆嫩。傅妹妹真是有心了。”
越苭道:“二姐姐你没吃过咱们家园子里的菱角莲子?没有庄子上来的好?”
越芃还未来得及答话,越萦却道:“说不得就是庄子上的水土好呢,你看傅妹妹气色都好了许多。”
柳彦姝道:“三姐姐觉着庄子上的水土比咱们府里的好?这可真是稀奇话儿了。”
越芃拍拍手道:“好了好了,你们啊,客套寒暄这样的,虽然叫人听着心烦,到底也少不了的不是?结果我们两个好容易学来两句,好都叫你们驳住了,这后头的话可教我们怎么接?好歹给个台阶儿下啊!”
说得越芝几人都笑起来,越苓道:“不过傅姐姐你是看上去好像……好像不一样了些……”
越芝点头道:“嗯,好似……白了些?润了些!”
傅清溪嗷一声叫唤:“是说我胖了?!”
她素来一张木头脸,这会子忽然情急起来,余下几个具是一愣,然后爆出来大笑声。
柳彦姝搂着她道:“莫急,莫急,新一季衣衫还没做,大不了腰身放出来几寸,有什么了不得的!”
越芃笑得忍不住,又指着柳彦姝道:“平常总说你最疼她的,结果看看,就你打趣得最厉害。”
柳彦姝也笑:“我忍不住啊,她那模样儿也太招人笑了。”
如此一混,也把最开始的那点不恰都混没了,待得她们走都了,傅清溪就叫夏嬷嬷准备纸笔,准备要抄那《学之道》的下册。
可也不知怎么的,大概是这一个来月的舒服日子过惯了,忽然回到了府里,好似重新住回壳子里,连人带心地都不得伸展。
待夏嬷嬷把纸笔拿来,她对着那下册枯坐了半日,连翻都没翻开,就到了该就寝的时候了。
夏嬷嬷道:“姑娘还是早点歇着吧,明日一早还要给老太太请安呢。”
是了,差点把这个都给忘了。
洗漱之后躺下了,明明这里才是睡了六七年的老窝,居然择起席来,说死睡不着,满心都是庄子里楼台边临水靠窗的凉榻。这一对比,就显得这放了冰盆的屋子如此憋闷、湿冷,叫人浑身不舒服。
又翻了个身,她便忍不住劝自己:“知足吧,真是过了两天自在日子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自在日子……”她忽然又想起河对岸的人家来,傍晚在屋前空地上摆上一张桌子,端出面条子水饭,围坐一圈吃得热闹。从井里打起水来,直接就往脸上泼。
他们自然没有在屋子里放冰的,可是她这会儿倒愿意同他们换换……察觉到自己这个念头,她自己心里也是一惊。
书院还没有开学,第二日在颐庆堂请了安,同柳彦姝在花园子里坐着拣了一阵子茉莉花,她忽然问道:“也不晓得我家里小叔叔到哪儿去了。”
柳彦姝笑她:“干嘛?想家了?忽然念起这个来。”
傅清溪道:“总是不得音信,连亲戚往来都要叫外祖母舅母替我想到了,真是怪没脸的。”
这事儿她两个是说不出个究竟来的,一会儿越蕊来找傅清溪问庄子上的细事,柳彦姝听得无趣,先顾自己走了,傅清溪便把那庄上养鱼挖笋的事儿说给越蕊听。
第二日去颐庆堂请安之后,老太太却把傅清溪留下了。
过了一会儿大太太过来了,见傅清溪在那里坐着,便道:“清溪,来,到这边来。”
傅清溪赶紧跟着大太太到事务堂里去,大太太坐定了,一时还没人来回事,便对傅清溪道:“我听着你问起你家里的事儿来,老太太叫我给你说说。之前你姑姑那边给府里来了一封书信,怕同你说了反教你乱了心肠,就没告诉你。你小叔叔如今也大了,之前说要做番事业,把余下的祖产都变卖了,同人合伙出海做买卖去了。细算了已经有三年多了,也没有音讯。你姑姑那边来信说若是他回来,会再来信告诉你的。”
傅清溪只觉着心口边上都结了冰凌子似得,凉凉的,又有点扎得慌。
大太太见她神色心里叹了口气,说道:“你也莫要太过担心。实在你就在这府里长起来的,老太爷说过,你们就同这府里的姑娘是一般的。大人有大人的念想奔头,你想拦也拦不住……”
傅清溪缓缓道:“那、那……那我家……还、还在么……”
大太太道:“听说连祖屋田产能变卖的都变卖了,是……没剩什么了……”
这是说连傅清溪那一份大房的连同她娘当日的嫁妆都没剩了,这真是一干二净了。
傅清溪只觉着有点站不稳了,深吸了口气道:“谢谢大舅母告诉我,我、我知道了。”
大太□□慰她道:“你还小,莫要多想,你如今读书用功,老太太同我们看着都高兴的。你是个懂事的孩子,踏实在这里呆着,不用多心,记着没?若有谁给你气受,你只管来告诉我。”
傅清溪只会点头:“知道了,谢谢大舅母。”
一时有人来回事,傅清溪便辞了大太太出来。
日头已经渐高,偌大太阳晒在身上却没觉出热来,傅清溪木着张脸,像喝醉了的人努力要走稳当似的用着劲儿,不叫自己露出什么来。她有点想哭,可又不知道能为什么哭。
杏儿在后头跟着,她方才没进去,不晓得里头说了什么话,只觉着自家姑娘今日有点不一样,试探着问道:“姑娘要不要回去歇着?”
傅清溪摇摇头,把四散的精神集中一点起来,艰难开口道:“去……同大太太报一声,我们、我们去乾坤楼看看吧……”
杏儿答应一声,又道:“那姑娘呢?”
傅清溪指着前头古藤架下的一张石桌道:“我在那里坐会子。”
杏儿赶紧去了。一会儿回来道:“姑娘,车都备好了,咱们现在走嚒?”
傅清溪点点头,带着杏儿往二门去,夏嬷嬷已经在车上等着了。
第57章 三问
车行到乾坤楼,夏嬷嬷看着傅清溪,见她分毫没有下车的意思,只好陪这她发愣。
傅清溪忽然问道:“嬷嬷还记不记得上回我们还书的那家在哪里?”
夏嬷嬷忙道:“今天正好就是上回那个车把式,姑娘可要过去拜访?一会儿到街口老奴下去采买两样伴手礼?”
傅清溪摇摇头:“先走着瞧吧。”
夏嬷嬷答应一声,掀起帘子同车把式说了一句,车把式听了便又驾车从乾坤楼出去了,倒把一直站在门口准备迎客的乾坤楼书侍看得摸不着头脑。
车行到文星巷,傅清溪又不下去了,就叫车把式把车靠边停了,她坐在车里发呆。
或者是这一个多月过得实在太舒服,所以老天爷才迫不及待得给了自己一个耳光,生怕自己不晓得自己是谁了。昨儿还在那里嫌弃落萍院的屋子憋闷,今日就叫你看看什么叫无家可归。
这会儿她觉着自己是个四散的物件,魂魄都像一块块棉絮一样四散在风里,聚不起来,所以也说不上是什么,更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也无所谓好歹。忽然想笑,又忽然想哭。
车停在路边,人来人往,忽然那个小院的门开了,之前他们在书楼见过的老头从里头出来,一眼看见了她们的车。狐疑着走近,好似认出了那车把式,低声问了两句,知道是傅清溪在车上,便过来笑道:“姑娘久违了,如何过门而不入?还请进来说话吧。”
傅清溪见已经惊扰了人家,倒略收拢了心神,道一句:“多有打搅。”车把式便把车拉进了小院,傅清溪从车上下来,发觉园中景象又不是之前冬日的模样了。
白砂石间点种着松柏细株,临墙一棵大树,身姿斜斜,墨绿的树冠上满开着雪白的细花,远远看着好似苍山负雪。傅清溪心里奇怪怎么冬日的时候未觉察有此一树。
那暖阁还在,如今四下窗子都卸了,满布碧纱,衬着四周树影摇摇,观之自生凉意。
忽然间,她就有些相信自己手里那两本书,真是冶世书院所出的了。
老伯仍把她引到了那处凉阁里,高高兴兴沏了茶上来,笑道:“姑娘是我们今年的头一个客人。”
傅清溪见这老人家的笑容,忽然堕下泪来,赶紧擦了,低头道:“有劳您了。”
老伯似是没有看见傅清溪方才失态,一笑道:“我去看看我们家主子,今日可能说话不能。”
傅清溪这才想起来自己又失礼了,忙问道:“老人家身子尚未痊愈嚒?”
老伯满面堆着笑道:“嗐,老毛病了,没什么好的时候儿!”
他拿着托盘下去了,傅清溪坐在凉阁里听着耳边风声细细,渐渐回过神来,心说自己怎么这般冒失!可人已经来了,这会儿起身就走,也不见得稳重了。一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那老伯又拿了几碟子时令瓜果来,傅清溪赶紧起身,老伯把东西放在桌前,自己往一旁的石头上坐了,笑道:“姑娘不用如此拘礼,我们这里素来少有人来的,怠慢了贵客……”
傅清溪忙道不敢,又问此间主人好,老伯摇着手笑道:“嗐,还睡着呐,这病也就这样了,人老了……没法子的事儿……”忽然转了话头,对傅清溪道,“方才看姑娘似乎有什么难处?不如说来听听?老头子没什么学问,不过活了这许多年纪了,坐着听还是成的。许多事,说出来反倒不觉着是个事儿了……”
当此场景,有些话,在府里同谁说都不行,她也没有什么旁的认识的人,倒是有个俞正楠,这会子她正在要紧关头,没有去打搅的道理。这个陌生地方的一个陌生老伯,笑盈盈得这般慈祥,傅清溪断断续续,仿如自言自语一般说起来。
只是家事究竟不便言说,是以来回来去只好说学业上的事儿。——不知究竟该如何为学;自己想考春考却总有桩桩件件事情搅扰,叫自己看清自己实在什么都不会,那念想看上去更像痴心妄想;兜兜转转也费力用功了许多时日,到底无所得,总是像在一个葫芦里转圈,忙忙碌碌得疲惫而并无寸进……
老伯果然是善听的人,不时应上一句:“哦……真是。”“还有这样事?”“后来呢?”
傅清溪说说停停,停停说说,说完了一阵,还真觉着心里清明了一些似的,正待感谢老伯,忽听得一个人声道:“上回那书,你可看过了?”
老伯面上露出笑意来,给傅清溪比划:“这是刚醒!”
傅清溪只觉得一激灵,好似对着严师问对,不自觉地站起身来垂首道:“晚辈抄录了上册,晚辈愚鲁,虽抄录了全书也未记得几句,下册……尚未开始看。”
那老先生冷哼一声道:“看懂一句就将之实行起来,才是最要紧之事,难道还指望着看懂了全部再去用?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傅清溪不敢言语,老先生忽然又问道:“五大书院各自昌盛数百年,哪家为高?哪家略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