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秋露没有抬头:“我是这么的快乐,有时候,我却因此感到愧疚,就像背负着罪恶感前行。”沉默片刻,低低道:“张小姐很可怜。”
唐子明目光沉痛,苦涩道:“我们都是这个悲哀时代的受害者,阿嫣也是,所以我们应该联手对抗封建社会的压迫,而不是彼此怨恨。希望将来有一天,我和阿嫣,可以像你和沈景年那样,分开了依然是互相关爱,互相尊重的朋友。”
乔秋露心情激荡,坚定道:“会有那一天的!”
唐子明眼睛发亮,那光芒仿佛能照亮最深沉的黑夜,他目视远方,一字一字,掷地有声:“秋露,你看着吧,我会用文字改变这个时代!”
说到慷慨激昂处,他当即转身,回到书房,坐在桌案后,奋笔疾书。
乔秋露站在旁边看着。
刚写完一页纸,忽然听到敲门声。
唐子明写文章时,最怕无端受到打扰,因此拧紧眉宇,不悦地看着走上前的老管家:“有什么事?”
老管家呈上账本,说:“大少爷,这是上个月家里的支出,请你过目。”
唐子明厌烦地摆了摆手:“这点小事,你们自己处理就好,以后不用特地来找我。”
老管家说:“可以前大少奶奶都是亲自管账的——”
唐子明瞪他一眼:“什么大少奶奶?我和阿嫣离婚了,你听我的就是。”
老管家点了点头,又问:“厨房的孟妈妈说,最近城里的菜价涨了,拨下来买菜的钱不够用,你看是不是要再添点?”
唐子明忍着气:“行。”
“还有,上回你在家里举办诗会,送了几件昂贵的礼品给你的朋友,那几笔钱出去,都是记账的——”
“你作主就好!”
唐子明终于忍无可忍,站了起来,烦躁地走了两圈,停在乔秋露面前,满眼痛苦和悲愤:“秋露,你看到了,我能写出最有灵魂的文章,最华美的诗篇,却要被这些俗不可耐的琐事困扰。我的灵感如泉涌,他们……”
他看着茫然的老管家,更觉无力,深深叹息:“……这些可怜的人,却拿无关紧要的东西来烦扰我。”摇了摇头,喃喃道:“原谅他们吧,他们不知道自己的行为有多么愚蠢,多么可恨。”
乔秋露对他的苦恼感同身受,牵起他的手,安抚道:“不要紧的,子明,等我们结婚了,我们搬出去,住在属于我们的小房子里,不用多大,只要有一间明亮的书房,一间温暖的客厅。在那里,不会有人打扰我们。”
唐子明感动地握紧恋人的手:“……秋露,只有你懂我。”
老管家看看唐子明,又看看乔秋露,自我感觉站在这两人身边,正如一个硕大的灯泡,还根本照不到他们。
想走吧,又很为难。
唐家虽然人丁凋零,好歹也是大户人家,里里外外那么多繁杂的事情,以前少奶奶一肩挑起,现在换成少爷,他却想当个甩手掌柜。
其实那也可以,只是涉及开销和钱,万一出了差错,下面的人担待不起,总得唐子明亲自决定。
正犹豫,外面有人惊喜叫道:“小少爷回来了!小少爷回来了!”
原来是早前派去接唐子睿的人到了。
老管家迎了出去。
唐子睿可以下地走路了,但还是拄着拐杖,一脚轻一脚重的,走到书房门前,他向老管家打了招呼,进门面对兄长。
唐子明放开乔秋露,转向弟弟,摆出长兄的气势。
“回来就好,去你屋歇着,我叫孟妈妈给你熬骨头汤。记住,功课不能落下,这几天在家休息,你也要勤读课文,我会定期考你。”
乔秋露弯下腰,温和地看着面无表情的男孩,笑眯眯道:“子睿,你可有福气啦,你哥哥的才学,全上海的老师都比不上呢,以后你定能成才。”
唐子睿只看了娇俏的少女一眼,便移开目光,淡淡道:“我不会留在家里。”
唐子明扬起眉,讶然看向他:“你不在家里呆着,难道想去北平念书?不行,你年纪太小了,过两年再说,我亲自引荐你——”
“我会跟着张嫣。”
一阵死寂。
唐子明和乔秋露面面相觑,半晌无言,过了好长时间,他才开口:“荒谬!你跟着阿嫣作什么?她已经不是你嫂嫂了。”
“我知道。”
唐子明脸色复杂,瞧不出是震惊多一点,还是愤怒多一点:“你总在青铜巷住着,你可知道外头说的有多难听?你疯了不成?我知你一向亲近阿嫣,但是子睿,你已经长大了,不能孩子气。”
“这就是我的决定。”
“你——”唐子明手指着沉默而倔强的孩子,愤愤道:“反了你了!不许胡闹,快回你房间,我看你是脑子不清醒!”
话音落下,因愤怒而思绪纷飞的脑海,忽然响起熟悉的声音。
——我早说了送他回你那里,是他自己不肯。
——说不定,像你一样,注定是个多情的性子,看见漂亮女人就迈不动腿。
那时,唐子明只当阿嫣有意气他,随口胡说,可现在……他转过头,看着唐子睿尚且青涩稚嫩,却写满冷淡和疏远的脸,不由心惊胆战。
唐子睿比他小太多,和他也不亲近。
可再怎么样,也是他的亲弟弟。
唐子明的神色变了又变,越来越难看,挥手叫管家离开,带上门。
乔秋露不明所以,俯身摸摸唐子睿头上软软的碎发,亲切的说:“姐姐知道,你肯定是想张小姐了,对不对?你听你哥的话,上楼去,等你养好了伤,照样可以出门,时常探望张小姐。”
唐子睿眉目不动,冷冷道:“别碰我。”
乔秋露身形一僵,显出几分窘迫。
唐子明强忍着内心的情绪,看着乔秋露:“你在外面等我,我有几句话和这小子说,马上就出来。”
乔秋露不放心:“可是——”
唐子明坚持:“去吧。”
乔秋露叹了口气,开门走了出去。
唐子明紧紧盯着那个单薄瘦弱的男孩,满腹文采斐然,却不知怎么开这个口。良久,他沉声道:“子睿,别的我都可以不管你,但你若有败坏伦常,天理不容的龌龊心思——我定饶不得你!唐家也容不下这等无耻之徒!”
唐子睿抬头看他,忽而一笑:“那也好,不如你登报断绝与我的兄弟情谊,反正你最喜欢登报,将你的私事公之于众了。”
唐子明怒道:“岂有此理!我是你的兄长,长兄如父,你怎能这么跟我说话,没大没小,毫无礼数,谁教你的?”
“——迟了。”
唐子明瞪着他。
唐子睿低声道:“你差点逼死张嫣两次。第一次,你们的孩子没了,她一心求死,第二次,你为了外面的女人抛弃她……我没你这样的兄长,也没你这样的父亲。”
唐子明呆了呆,听他用无比平静的声音说完这段话,看着他冷漠的眼睛,竟不知怎么回答,缓了好一会,才道:“子睿……你太小,你不明白。”
他慢慢走了过去,站在男孩面前,放软了语气:“我和阿嫣没有爱情,无爱的婚姻,每时每刻都是凌迟。我希望借着我的行为,唤醒更多的人,我想拯救的不止是我,还有阿嫣,和所有受到包办婚姻残害的灵魂。”
唐子睿站直身子,抬眸直视他,神情冷然。
“你拯救这个时代,我只想保护一个人。”
唐子明一震,许久无言。
“来作个约定吧,大哥。”唐子睿平静地面对兄长,不卑不亢,语调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我知道你会把我锁起来,关在楼上我的房间。如果我能离开,从此以后,你就当我这个弟弟死了,对外也可以不认我。”
唐子明不可置信地摇头,喃喃自语:“你……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很清楚。”唐子睿眉眼冷淡,沉着道:“沉溺于文字筑起的世界,分不清真实与理想的人,只有你。”
*
白天艳阳高照,到了晚上,一场瓢泼大雨侵袭了整座城市。
何妈忙着楼上楼下关门、关窗户。
鸟笼里的鹦鹉瞧着老妈子跑来跑去,也扑腾着翅膀,尖叫起来:“漂亮!美丽!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阿嫣懒洋洋地倚在沙发上,捧着一面镜子,闻声眼睛抬了一下:“乖宝贝,别怕,只是下雨。”
鹦鹉团团转了几圈,又安分了。
过了半个小时,阿嫣起身上楼。
何妈还在楼下待着,不时看向紧闭的大门。
阿嫣站在楼梯上,说:“别等了,锁门睡觉。”
何妈犹豫:“可子睿小少爷说过——”
阿嫣笑了笑:“这么大的雨,他怎么过来?难道唐子明开车送他么?再说了,那天沈公馆的舞会,我给唐子明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会放唐子睿过来才怪。”
何妈叹了口气,点点头,过去锁门。
阿嫣躺上床,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进入梦乡,睡到半夜,迷迷蒙蒙的,被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吵醒:“小姐!小姐你快出来!”
她只好披上外衣,走出去。
楼下,小小的身影靠在门边,全身上下都在滴水,整个人像是从河里捞出来的,地上已经汇聚了一滩水,细细密密的,向四周无声扩散。
唐子睿后背抵住冰冷的墙壁,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缓缓倒下,坐在地上。
何妈急的快哭了,拿毛巾给他擦头发,看了一眼他的腿,颤抖地用手摸了摸,膝盖处全是血,脚踝肿的厉害,只怕以后不瘸也得留下病。
“小少爷,你这是何苦?在家里呆着不好吗?唐家本来就是你的家,你……唉!你叫我说什么好?现在打电话,方医生也不会来,这可怎么办?你的腿……你的腿……你到底出了什么事?”
唐子睿嗓音沙哑,语气却很淡:“本想爬树下来,不小心摔了一跤,幸好雨大,没人看见。”
“你想过来,明早叫车夫送你来,不好吗?弄成这样,小姐怎么跟大少爷交代?你……你啊!”
唐子睿笑了一声,看着楼上的女人,脸色惨白,眼睛却很亮,暗光涌动。
“从今往后,不用交代了。”
何妈扶他起来,搀着他坐到沙发上,上楼拿了干净的换洗衣服,也不管是在客厅了,催他换上,一边进厨房烧水。
等他换完衣服,阿嫣走了下来。
唐子睿问:“你为什么没留门?”
阿嫣回答:“以为唐子明会把你关起来。”
唐子睿静了静,拧起眉,显出几分不悦:“我不会骗你,就算用爬的,我都会爬回来,你要信我。”
阿嫣没说什么。
唐子睿捏紧拳头,毫无血色的唇动了几下,低低道:“……总有一天,我会长大,等到那时——”
“与我无关。”
唐子睿眸色瞬间暗了下来,像白昼黑夜瞬间替换。他别过头,赌气似的沉默很久,又道:“我不念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