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想活下去,谁都怕死。
阿嫣叹了口气,数千年来,第一次感到疲惫……这一切,都令人厌倦。
良久,她开口,问:“小蝶伤的重吗?怎么回事?”
华容拧眉:“当时我在同敌方主将周旋,无心顾及其它,她化妆成狐族兵将偷偷跑到战场上,见我落了下风,便想来帮我……”停了一会,他看着女子艳绝尘寰的脸,又看向她手腕上一串菩提子佛珠,语气陡然转冷:“放心,她伤的不重,她偷袭仙冥界的太子煜,对方本已对她出招,后来又及时收手了,现在只是受惊过度,在床上躺两天,休养好了就没事。”
阿嫣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小蝶和她长的有七分像。
战场上人多,那笨和尚不是见了女子会怜香惜玉的人,怕是混战之中认错了人,因此才没下重手。
华容低低咳了几声,心里微微的疼,按在伤口上的手,不由自主地加了几分力,他被这痛觉惊醒,这才平静下来,淡声道:“太子煜用的是降魔杖,招式之一是西天不外传的佛门法印……你认识吗?”
阿嫣又点头,平静道:“认识,打不过。”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更觉无尽的烦闷和厌倦,叹息道:“打不过啊……”安静了一会,忽然喃喃道:“也不是……他现在没有了不败金身护体,非要交手,未必真的会输。”
华容轻哼:“你真舍得跟他打?”
阿嫣瞥他一眼,凉凉道:“……都半死不活的躺病床上了,还有心思酸,你这几年醋喝太多了吧?”
华容笑了笑,对她道:“手拿来。”
阿嫣伸手。
华容用力握住,拉起放在唇边,轻轻吻了吻,似是满足了,微笑着低眸,沉默片刻,倏地开口:“走。”
阿嫣皱眉:“什么?”
华容的声音又低又急:“你去了西天,入了佛门,不再是天狐族的人,桃源发生什么都与你无关。走!”
阿嫣松开他的手,站起来:“我娘和小蝶还在——”
华容咬了咬牙,硬撑着坐了起来,手按住伤口,咳出一口血,压低声音道:“事态继续恶化下去,众神之巅必然会追查事情的因果,理亏的是我们……你回来又能怎样?你想上战场,跟你西天的师兄交手?西天还能容下你么?快走……咳,你听我的,太子煜伤人却不杀人,桃源不至于灭族。”
话音刚落,外边便响起了脚步声。
阿嫣看了看神色微变的男子,对他摇摇头,向外走去。
一名眼熟的彩衣侍女站在门口,恭恭敬敬道:“阿嫣姑娘,大长老在宫中等候多时,还请姑娘过去一趟。”
阿嫣颔首:“带路。”
大长老一人独坐殿中,比起上一回,他的形容更为苍老,更为憔悴。
阿嫣见了他,想起当年刚到桃源,母亲冷着她,族里的人冷眼待她,只有舅舅和华容始终护着她,心中不忍,唤了声:“舅舅。”左右环视,又问:“老狐王呢?”
大长老叹气:“狐王已经到众神之巅,向天帝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可那仙冥界帝君和太子煜实在可恨,不肯罢休,非要将我桃源子民屠戮殆尽!”
阿嫣犹豫了会儿,开口:“锁魂珠是人家的东西……还回去罢。”
大长老瞪大了眼睛,蓦地站起来,不可置信地问她:“竟连你也不信我?阿嫣,在你的眼里,舅舅是会贪图仙冥界宝物的人吗?我养你长大,待你如亲女,而如今……你也怀疑我盗了锁魂珠?”
阿嫣的手在袖子里握紧:“我不管是谁盗的,你也好,狐王也好,这不重要。只要把锁魂珠还回去,了结这桩事情就够了!”
大长老闭上眼睛,长叹一声,心灰意冷:“罢了,你信不信都随你。阿嫣,你长大了,羽翼已经丰满,有你自己的主见,舅舅管不了你……你想眼睁睁看着桃源变成一片灰烬,眼看着我和华容战死,也都由着你。”
阿嫣转过身,不作答。
大长老走到殿门前,指着外面,苦笑道:“你回来的时候,难道没有看到吗?多少人为桃源流血受伤,多少人性命垂危!而你在哪里?你在西天……佛祖教你的仁慈心肠,就是对自己族人的生死存亡视之不见,冷眼旁观?”
阿嫣依旧不说话,只捏紧了双手,难受的厉害。
大长老看着她的背影,看了很久,终于又是一声叹息,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肩膀,轻轻道:“阿嫣,舅舅待你不薄。”
阿嫣浑身一震,时间在此刻静止。
半晌,她抬头,淡淡道:“我知道了。”
人活在世上,总要还债的。
*
次日一早,天公不作美,电闪雷鸣。
这样的天气,对阿嫣来说,分外应景。
她穿上黑色的铠甲,束起长发,位列狐族众将之首,开战前,首先捏碎了手上戴着的七百年菩提子佛珠。
那是济宗一派的师门信物,佛珠碎裂,如自愿叛出师门。
然后,她单膝跪下,向着西方三叩首。
就这样吧。
阿嫣想,她是不能用老和尚教的法术杀人的,可当初所学的狐族术法浅薄,战场上狐媚子妖法没用,读心术之类更是无用武之地,想要破釜沉舟、赢回一局……只能重操旧业,用炼容心法。
都是命。
她突然明白舅舅的用意了。
如果她那时没去西天,呆在族里,安分的练下去,突破炼容心法第八重以上……别说是太子煜,就算仙冥界帝君亲临,也没什么好怕的,只要众神之巅的帝宫不多加干预,她甚至可以正大光明的带兵攻进仙冥界,抢夺锁魂珠。
众神之巅忙着和魔界开战,多半不会搭理下界的小打小闹。
有了锁魂珠,舅舅至少可以多活数万年。
心里越来越冷。
炼容心法只能由族中女子修炼。
心法第一章 记载,越是貌美的女子,修炼起来越容易,容貌绝色者,事半功倍。
——从一开始,就是一场局。
可是,没有回头的路了。
敌军将领看见陌生的女将,纷纷感到奇怪,互相询问她的来历,唯有银甲黑发的太子煜,倏地变了脸色——算不上震惊,更像一种‘果真如此’的无奈与苦涩。
明慈早知道她是狐狸精,只是不知是哪座山头的,见她的作风,总以为更像妖狐族的野狐狸。
那天看见小蝶,他猜到了七分,不想相信,如今却是不得不信。
东海伏恶龙,西荒诛妖王。
七百年并肩除魔卫道的情谊。
最终,免不了各自为营,同门相残的结局。
“喂,那什么太子。”阿嫣叫他,举起手中长剑,乌云压城,倾盆大雨下,那长剑依然映出冰冷的寒光:“开刃见血——我不会留情,你也别手软。”
明慈没出声,抬头看了一眼天边的雷电。
大战开始。
阿嫣抱着大开杀戒,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决心上的战场,然而事与愿违,将近全部的时间都和明慈缠斗在一起,在济宗门下待过的弟子都知道,大师兄最是难对付,因为他特别抗打……就算没有金身护体,他还是抗打。
尤其在他招招重在防守,几乎不进攻的情况下,根本近不了他的身。
阿嫣以前师门武试就最讨厌遇上他,现在更讨厌,周围打的如火如荼,而这边打了一个时辰,毫无进展,她心烦了,骂他:“秃驴,你是乌龟吗?整天不是护头就是护尾,你那么畏畏缩缩的,怎么不护裆呢!我要动真格的了,你的金身已经没了,不想死的话,趁早拿出真本事!”
明慈看着她,无奈地叹气:“你……不用告诉我的。”他又抬起头,看了眼乌云密集的方向,神色有点古怪,仿佛在等待什么,目光转了回来,望着阿嫣,淡淡道:“好,这次只攻不守,一招定胜负。”
阿嫣见他语气认真,双手结印,一看就是杀招,便不敢懈怠,运转起炼容心法第六重,冰冷的雨打在脸上,缓解了灼热的痛。
电闪雷鸣,风起云涌。
明慈周身金光大盛。
阿嫣眼底涌起猩红的妖光,自眼底扩散开来,将她整个人笼罩在光晕中。
忽然,双方同时发难,赤红的光和金光冲撞在一起,互不相让,半空中一声炸裂巨响,地动山摇。
仙冥界和天狐族的将士都停下手,怔怔地看向半空。
在那里,巨震后的尘埃和烟雾蒙住视线,只能看见红光依然耀眼,金光却已经淡去。
仙冥界众将的心寒了一半。
尘烟深处,阿嫣死死瞪着对面的银甲将军……穿的人模人样,可他在她眼里,一直是个带发修行的假和尚,长了头发的假正经秃驴。
此时,他容色惨白,唇角慢慢沁出血丝,顺着下颌一滴滴落下,胸口已被鲜血染红,一柄长剑贯穿胸背。
可他的神情却很平静,喃喃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阿嫣的手在发抖,脑中混乱一片,不敢拔剑,只是瞪着他,半晌说不出话,回过神后,便是大惊大怒:“去你的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你亲口说的只攻不守……你这么生生挨一剑,图什么?!你以为我会跟你一样手下留情?我是妖!你他娘的忘了吗?第一次见面,你就说我放浪形骸……我一直是妖怪,战场上刀剑无情,你都打了这么久的仗了,现在犯什么慈悲为怀的毛病?!”
明慈低头,轻叹了声,见她的手颤抖不止,便自己抬起手,将那把闪着寒光的利剑,从胸口一点点抽了出去。
血溅三尺。
剑掉了下去,不知落在何处。
半空中垂直落下,连一声响都听不见。
他一步一步,蹒跚地走过去,看着她,忽然笑了笑,嗓音沙哑:“师妹,东海之后,这是第一次……你对我说这么多话。”
阿嫣往后退了一步。
面对海中恶龙,面对西荒妖王,她都没退过半步,此时此刻,面对唇染血色,银色战甲大半浸透鲜血的师兄,她却想退后了。
明慈神情柔和,伸出手,缓缓地、吃力地解下她束发的红绳,青丝垂落,他轻轻弄乱了她的长发,用几缕遮住她遍布狰狞血痕的脸颊。
终于,他又笑了一下,柔声道:“……看不见了。”
他记得清楚,当年从东海回去,她装了足有数月的披发女鬼,只是为了不让人看见毁掉的容貌。
阿嫣又退了一步。
明慈捂住伤口,眉宇轻拧,低声道:“我父皇正在病中,弟弟年纪尚小,我去后,仙冥界会暂时退兵,百年内,不会再动干戈,可你的邪功,不能再练下去,切记——”
阿嫣摇头,声音发颤:“你……去后?你去哪里?不会……他们说了,你是西天这一辈的佼佼者,造诣极高,一剑而已,又没直接捅你心脏,回去养几个月就好了,你怎么说话的——”
明慈微微一笑,再次抬头望天,突然皱了皱眉,道:“师妹,走罢。”
阿嫣动也不动。
天空中雷声渐响。
明慈神色骤变,倏地挥动金色的降魔杖,逼开她,厉声道:“走!”
大雨冲散了半空中的烟尘。
于是,两边的人都看见,太子煜银甲染血,纯白的披风猎猎作响,黑发在风中扬起,他用降魔杖逼开那位狐族女将,后者刚刚退到几米远,当空一道雷电劈下,正中太子煜,瞬间撕裂神、仙、人三界的壁垒,将他打落凡尘。
所有人都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