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天来的大早朝上,没等程清远提醒,皇帝主动提及程清远及御史奏请的事由,唤人把一大箱子公文卷宗送到金殿之上。
皇帝睨着杨阁老、程清远,朗声道:“这些是今秋乡试前后,朕私下里做的工夫,自问从头至尾没出纰漏,从没有营私舞弊的消息传到朕耳朵里。
“退朝后,二位先生不妨仔细查阅,看朕说的是否属实。”刚登基,明里暗里的,他总会给足内阁几位重臣面子,尊称一声“先生”。
杨阁老汗颜,忙上前告罪,称自己不明原由就人云亦云,实在该罚。
程清远则惶恐不已,连忙上前去请罪。
皇帝只是一笑,道:“朝廷选拔人才,是关乎江山社稷的大事,朕如何不明白。登基之后第一次选拔人才的机会,朕怎么会不慎之又慎。至于来年会试,朕要换个章程,细枝末节,就不劳烦二位先生费心了。”
太客气了。正因这般客气,聪明的人不难明白,皇帝对首辅、次辅已生了责怪之心——把他们当外人了。
杨阁老面色奇差,心想自己是怎么了?平白无故的,为何要掺和这种事?皇上问起的时候,就该反对程清远才是。只是,他真没想到皇帝会私下里针对科举做工夫,但凡以前看出一点儿端倪,也不会抱着以忧国忧民的态度落到些许好处的心思蹚浑水。
程清远懊恼不已。盘算多日,想出了这样一个自以为一举两得的法子,却落得这样一个尴尬的局面。
二人同时向上请罪。
皇帝显得很大度的笑起来,“二位先生帮朕料理国事,劳苦功高,朕怎么能说你们有错。”
这是捧杀的话。两人自然听得出,连忙继续请罪,求皇帝一定要做出惩戒,以儆效尤。
如此几个回合下来,皇帝踱着步子,勉为其难地道:“如此,便各罚一年俸禄,往后遇事三思而后行。”
二人领旨谢恩。至于皇帝提及的要他们查阅相关公文卷宗的事,俱是连称不敢,如何都不肯看。真看的话,落在皇帝眼里,变成了以为帝王撒谎怎么办?
皇帝也没勉强。
事情出在早朝之上,程府便是消息不灵通,也会获悉。
程询听完原委之后,觉得很有些意思。皇帝这种把所有证据准备好等人跟他找茬的习惯,对于很多人来说,真是很要命。
程夫人听管家说完,气得不轻,奇怪地看着管家问道:“老爷难道不知道应试的人里面有自己的长子么?谁给他灌了迷魂汤,他才做出这种事情的?”程清远那些弯弯绕,她只觉不可理喻。
管家想一想,客观地道:“大抵是想撇清一些莫须有的嫌疑吧?”
“莫须有?”程夫人横了他一眼,“几时出过劳什子的莫须有的事儿了?他梦见过不成?该不会是他想从中掺和牟利,才打着冠冕堂皇的旗号做这件事吧?”
管家不敢接话,心里啼笑皆非。
“该!”程夫人深深吸进一口气,“依我看,罚一年俸禄实在是太少了些。”若是长子已经进入官场,皇帝把程清远的乌纱帽摘了她都不在乎。
管家更不敢吱声了,过了一会儿,寻了理由退下。
林姨娘听说之后,忙不迭来正房找程夫人,想问问其中的细枝末节。
程夫人没好气,扬声吩咐红翡:“让她一边儿凉快着去!一个大字不识的小妾而已,除了狐媚的手段,还懂得什么?往后少掺和家里的正事。把我惹恼了,当心每日给她立规矩!”纵着妾室这些年,全是看在程清远的面子上,眼下连他都是横看竖看上不得台面,做什么还惯着一个小妾?
在廊间等着回话的林姨娘听了,当即羞恼得满脸通红,抹着眼泪回了自己房里。
程清远下衙之后,林姨娘房里的丫鬟传话给他:“姨娘不舒坦,哭了好半晌……”
“不舒坦就请夫人知会外院,请太医来诊脉。”程清远窝了一肚子无名火,睨着丫鬟,冷声道,“找我做什么?找我有用?”
丫鬟吓得瑟瑟发抖,连连告罪,逃一般走了。
程清远回到自己的外书房,继续琢磨白日里的事。后悔是没用了,吃一堑长一智吧。
酉时前一刻,他回到正房。
程夫人如常行礼,随即唤丫鬟服侍他更衣,继而去了小厨房。今日她亲自下厨,给程询、程译做了几道拿手的菜。
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用饭的时候,室内安安静静的,只闻碰瓷声。
程夫人不说话,只是和蔼地笑着,以眼色示意两个儿子多吃些。
程清远的视线时不时落到程询面上。
程询只做没察觉的样子,神色惬意地用饭。
饭后,程清远知道,今晚自己只能睡书房了:正房这个断不会有好话,那个妾室又是个心眼儿小的,今日若是过去,不定又要向他告谁的状。不如清清静静来得自在。
他回了书房,做什么都静不下心来,索性派人把程询唤到面前。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之后,程询走进门来,“您找我?”
程清远颔首,“白日的事,你已经知道了吧?”
“是。”
程清远审视着他的神色,“作何感想?”
程询答:“没感想。”
程清远扬了扬眉,“对庙堂上的事,你到底知道多少?”
程询就笑,“到今日为止。”
“我如果在朝堂落了下风,于你又有什么好处?”程清远问道,“我不管你是如何知道的林林总总的事,但你若能告知于我,只能让程府声势日隆,打下往后数十年不可撼动的根基。你已是定亲的人了,难道就不想给自己的儿女铺一条更为平顺光耀的路?”
“您就算落了下风,对我又有什么坏处?”程询讽刺地一笑,“您都把我当成可能作弊的人了,那么,任何事都一样,不该再对我有指望。”
程清远阴晴不定地凝视他半晌,“退下吧。”
“是。但是,走之前,有件事要禀明。”程询道,“下午,我把闫海打发到别处当差了。闫海安排的那几个埋伏在廖文咏附近的人,舒家的人抓了起来。您要是觉着他们还有用,只管去舒家把人领回来。”
程清远瞬时沉了脸。
程询温和地道:“我告退了。您早点儿歇息。”走到廊间,清晰地听到茶盏被摔碎在地的声音。
程清远阔步追出来,指着他道:“逆子!孽障!”有这么给老子拆台的儿子么?闻所未闻。
程询回眸,神色沉冷如霜雪。
“不孝的东西!”程清远恨声道,“我只愿苍天开眼,明年让你名落孙山,日后断了你的功名路!我宁可要一个废物,也不想要你这般忤逆犯上的东西。”
程询冷然一笑,“苍天开眼这种话,您真不该说。”说着转身,“也不怕当下遭什么报应。”
“混帐东西!”程清远气得手都要发抖了,“来人!把他给我绑起来扔到祠堂去!”
没有人应声,更没人动一下。程询步调如常,悠然离开这院落。
程清远瞪大了眼睛,几乎怀疑这不是自己生活了数十载的家园。过了一会儿,愤怒消减,他清醒过来,周身的血都要凝固了,僵在原地,好半晌动弹不得。
程询,在这段日子里,除了廖彦瑞一事,在家里又做了哪些手脚?怎么都没人提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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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二,是小年前夕。
周府设宴,邀请了诸多官家子弟、闺秀。
徐岩、碧君、怡君是其中比较特殊的——周夫人亲自借着做客的机会,把宴请的帖子送到她们长辈手中。
态度这般诚恳,徐家、廖家实在是没法子推脱,便替女儿应承下来。
怡君了解头尾之后,坚持要陪姐姐一道前去——先后有程询、杨汀州的提醒,她对这次宴请,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她只是没料到,周夫人会亲自张罗这种事。
廖大太太原是不肯同意的,说你已经是定亲的人了,要我每日八百遍地提醒不成?少凑这种热闹,老老实实在家做针线。
怡君只一个态度:“姐姐去,我就去。”
碧君听了,道:“那算了,我就不去了。横竖也没什么意思。”
“……”廖大太太结舌。已经答应了周夫人,怎么能出尔反尔呢?最终是拗不过两个女儿,很不情愿地答应下来。
怡君转头写了个条子,唤阿初送到程府,能当面交给程询最好,不然就让程安、程福或程禄转交。
阿初到程府的时候,程询恰好在家中,看过字条之后,起身拿起斗篷,“备马,去舒家一趟。”
周家并没给他或程译、程谨下帖子,既然如此,他就做一次别家宴请的不速之客,捎带上舒明达总不会出错。
路上,程询想到了黎兆先,不由失笑,怀疑这人是慢性子:不是说要给凌家点儿颜色瞧瞧么?那家人怎么到今日还活蹦乱跳的?
第38章 定风流
038 定风流(一)
这日辰时,昌恩伯蒋士元携发妻来廖家,接廖书颜回蒋家过年。
昨日蒋家一名管事已前来传话,廖大太太心里喜不自禁,此刻见蒋士元亲自前来,情绪有些复杂:蒋家待小姑子的好,算是胜于廖家了吧,可她到现在也看不出,廖书颜到底有什么值得婆家这般尊重的优点。
与廖大太太见礼之后,蒋士元与蒋二夫人齐齐向廖书颜行礼,“大嫂。”
廖书颜侧身还礼,笑道:“你们何须亲自前来。”
蒋士元仪表堂堂,不怒自威,说话时的语气却很温和:“没空也罢了。这两日不需上大早朝,衙门里也无事,理当来接大嫂回去。”
蒋二夫人笑着携了廖书颜的手,“我也是,正好得空,不然就让国焘来接你回去了。”
说话间,碧君、怡君赶过来,给蒋氏夫妇问安。
蒋士元各赏了姐妹两个一个沉甸甸的荷包,温声道:“得空就过去玩儿。”一如对待几岁小孩子的态度。
姐妹两个落落大方地收下,行礼称是。
蒋二夫人则对廖大太太道:“改日我们下帖子请您过去串门,一定要带着孩子们一道去。”
廖大太太笑道:“一定的。快过年了,府上定是忙得紧,等年节的时候,我少不得请你们过来团聚一番。”
“那自然好。”蒋二夫人的喜悦,是为着亲如姐妹的廖书颜:怎么样的女子,与娘家常年不合都会成为一块心病,眼下,姑嫂的关系是明显有所缓和了。
叙谈了一阵子,蒋士元问过廖书颜,得知箱笼已经收拾好,便起身道辞。
廖书颜走之前,趁旁人没留意,握了握怡君的手,又笑着眨一眨眼睛。
怡君笑着点一点头。姑母的意思,是让她别忘了昨晚叮嘱过她的事:再有什么为难的事,只管再去找她。
送走廖书颜和蒋家夫妇,回往内宅的时候,碧君叹息道:“住得也不远,可姑母这一走,觉着家里空空荡荡的。”
廖大太太立时剜了她一眼,“说的什么话?”
“本来就是。”碧君低头咕哝。
“赶紧走赶紧走。”廖大太太气恼地摆一摆手,“不是要去周府做客么?快回房准备去。”
母亲是想落个眼不见为净。姐妹两个笑起来。
廖大太太愈发没好气,“一对儿冤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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