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正十分,徐岩道辞,怡君陪她到正房去辞行。路上,徐岩仔仔细细地打量怡君片刻,“看我这双眼,这会儿才瞧出来,你脸色也不如以前那样好呢,总不能也是因为睡得晚吧?要是觉着哪儿不舒坦,别强撑着,知道么?”
怡君感激地一笑,“我晓得。但凡不妥当,一定会请大夫来看看。”
徐岩这才不再说什么。
送走好友,怡君回到房里,仔细照了照镜子,对笑眯眯地站在近前的吴妈妈道:“要总是这样,我岂不是要擦胭脂抹粉的才能见人?”
“用点儿唇脂就行。”吴妈妈道,“至于别的,奴婢可说不好。”
怡君无奈地抿了抿唇,回身歪在床上,掩唇打个呵欠。
她近几日,的确是有些不对劲,气色不佳,瞌睡连连。最早是吴妈妈察觉到,叮嘱了她不少衣食起居的事;昨日婆婆看出来了,坚持不再让她给公公煎药,有些担心,更多的却是隐隐的喜悦。到今日,细心人是徐岩。
这个月,小日子没来。在以往,都是月初来,一向准时的,多说有一两日的推延。她希望反常之处与此相关,又忍不住怀疑会空欢喜一场:那么多天都一切如常,到这上下也只是精气神不足。
兴许只是嫁过来之后一直有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紧张,现在撑不住了。
不管了,等到下月初,就能有结果。
身形沾到床,她就又困了,踢掉鞋子,“我还得睡会儿。”这种困倦,不是洗把冷水脸就能驱散的。
“睡吧。”吴妈妈走过来,帮她脱掉衣服,取过锦被,给她盖好。夫人那边好说,她去通禀一声就行,横竖小夫妻两个也不需到正房用饭。
程询回来的时候,怡君睡得正香。
他俯身看着她,手温柔地抚着她的面容。
怡君眉心微动,面颊蹭了蹭他掌心,唇畔绽出甜美的笑容,“程询。”
“嗯。”他唇角上扬,“再睡会儿,起来吃饭。”
“好。”
自月初,彼此就有了那个最美的猜测,但她起初只是说,可能是小日子延迟些时候,虽然少见,但不是没可能。
他不好多说什么,说多了只能给她增加压力,只是让她平日拿捏着分寸,照顾好自己。
到了这两日,她开始打蔫儿,晚间很早就睡下,一觉到天亮,起床成了头等烦恼。
嗜睡,算不算害喜的征兆?他拿不准,只记得最常见的害喜症状是害口。
是否有喜,都好。是这么想的,真的。但每每想到如果是,心跳就会加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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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下旬,作为查案钦差的监察御史先后有两道折子送到龙书案上,远赴两广的锦衣卫的密信亦一封一封传到皇帝手里。
程清远那名旧部,迄今查出受贿纹银一万两,去处是给景鸿翼置办寿礼。
一名官员送出的一份寿礼,就多达一万两。景鸿翼在两广做起了土皇帝不成?皇帝气得不轻。
那名官员以前曾在刑部行走,彼时程清远是刑部侍郎,曾着意提携此人。据锦衣卫掌握的消息,自从被调到两广之后,这人与程清远近几年是不近不远地走动着,送的年节礼一向是两广那边的土特产,并不花费多少心思。
这并不能完全说明两个人之间没猫腻,但在眼下,这结果正是皇帝想要的。
景鸿翼的两名亲信,气焰比景家的儿子还要嚣张,目前查抄的家财令人咋舌,京官出了名的勋贵之家,怕都要望尘莫及。
至于杨阁老的两名亲戚,锦衣卫揪出了给他们行贿的几名小官,他们受贿的银两数额,都在十万两以上。
“很好。很好。”皇帝连连冷笑。
这几个害群之马,可以踏踏实实地死了。
十一月末,景鸿翼携家眷赶至京城,进宫面圣。
皇帝在养心殿召见他,做样子寒暄几句,问起两广的贪墨案。
景鸿翼立时跪倒在地,一口咬定有奸人陷害他和杨阁老,那些事情不论是否属实,他与杨阁老概不知情。
皇帝被气笑了,站起身来,在龙书案后方来回踱步,“好,好啊,是该这样说。”
景鸿翼道:“臣无能,但方才所说句句属实,绝不敢欺瞒皇上。其中两名涉案的官员,外人都说是臣的亲信,其实不然,还望皇上明察。臣有罪,罪在没有好生约束辖区内官员,有负圣恩。”
“你身为两广总督,杨先生身为首辅,对这桩贪墨案概不知情?”皇帝仍旧缓缓地踱着步子,背在身后的手,撵着一串佛珠,“对,是该这样做封疆大吏,是该这样做内阁首辅。改日,朕也要学你们,不管出了怎样的事,一句不知情,便是给天下人的交代。”
“皇上。”景鸿翼向上叩头,“臣往日如何都没想到,辖区内竟有那等胆大包天的官员。”
就像以前,面对别人的弹劾,哪怕铁证如山,也能看似卑微却底气十足地否认。皇帝缓声问道:“在朕面前,你与亲信撇清了关系,料想着他们被押解进京之后,会与你口风一致。但是,杨阁老呢?你可曾与他商量过,要怎么撇清与亲戚的关系?”停一停,笑了,“对了,不用撇清,到时候,杨阁老给朕来一出所谓的大义灭亲就行。”到了这地步,他索性把话挑明了。
“皇上!”景鸿翼再次叩头,声声作响,“皇上这样说,难不成是料定景家、杨家不清白?臣怎么敢?蒙先帝隆恩,景家方有今时今日;皇上登基之后,亦对景家百般照拂,恩宠不断,这等皇恩,景家万死不敢辜负!”
“朕对你还是不够好。”皇帝笑笑地说,“你的寿辰,朕不记得。既是不记得,便不能赏赐你价值万两的寿礼。此时才知,朕这个皇帝,的确是不周到,劳你担待这么久,对不住了。”
“……”景鸿翼的心沉了下去,再不敢出声。皇帝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他若再否认贪墨案与自己无关,再称自己清白无辜,必然引得皇帝暴怒。这年轻的帝王,从来不是好脾气的人。
有内侍进来通禀:“回皇上,杨阁老来了。”
“传。”
杨阁老进殿来,行礼参拜后,瞥一眼跪在地上的景鸿翼。
景鸿翼也在这时望向他。两人迅速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皇帝吩咐刘允,指一指案上与两广贪墨案相关的奏折、密信,“让杨先生看看。”
刘允称是。
杨阁老逐一看过去,到中途,冷汗都下来了。
他知道皇帝会暗中派人辅助查案官员,却没想到,在暗中的人,查到的事情都在点子上。
要说这件事没有预谋,他怎样都不能相信。但是,是谁呢?
如果如今的朝堂格局是一张网,那么两广便是将这张网撕开甚至撕碎的突破口。
不可能是柳阁老。柳阁老离开朝堂太久,直到近期,处理公务才不再吃力。
也不可能是程清远。程清远安排在两广的那几个人,早已转投他或景家。
那么,是唐栩那样的武将?也不大可能。他们的手伸不了那么长,上次发力弹劾,最大的可能,应该是唐栩在两广的亲朋帮衬之故——但必然是数不上名号的,不然他不可能不知道。既然数不上名号,就没可能知晓两广官场中这么多事。
锦衣卫么?把他和景家扳倒,锦衣卫又能落到什么好处?他们的情形,不会有多大的改变。既然没有多大的好处,他们就不会费这份儿心力。
杨阁老心乱如麻,脑筋转来转去,到末了却有种就要打结的感觉。
皇帝见杨阁老对着一封信出神、出汗,出声唤回他的神智,“杨先生,你刚刚看到的这些,能否给朕一个说法?”
“……”杨阁老不能。给不出劳什子的说法。
“你不说,朕替你说。”皇帝道,“依你看,要把你那两名亲戚从重发落,以儆效尤——关乎这打算的折子,你早就拟好了吧?何时得空,就让朕看看。”
“……”杨阁老跪了下去,心里已焦虑到极点。
怎么办?怎么办?!
皇帝停下脚步,望着跪在不远处的首辅和自己那个岳父,“怎么不说话?你们不是一直喊冤么?那种话,可以继续说,横竖朕今日清闲,有的是听着的工夫。”
杨阁老微微侧头,余光瞥见身侧的景鸿翼微不可见地点一点头。
这是他们的暗号。若退无可退,那就只有行一步险棋。
“皇上,”杨阁老缓缓挺直腰杆,双手将头上的乌纱帽取下,“两广一案,罪在内阁。臣是首辅,便是涉案官员没有杨家亲眷,也是罪责深重。”他缓缓地将乌纱帽放到地上,俯身,重重地磕头,“臣恳请辞去官职,返乡致仕。”
景鸿翼立时附和,摘下乌纱帽,说辞与杨阁老大同小异。
皇帝神色一滞,随后拧了眉。
事情才哪儿到哪儿?这两个人居然一起撂挑子不干了。比他预期的日子提前很久。
心念数转,他明白了他们的意思:你不是要问罪么?那我们认罪,致仕返乡总行了吧?内阁也好,两广也好,你另寻高人去打理吧。不要说一时间找不到能人,就算能当下找到,也不是朝夕之间就能上任,这两个地方更不是谁都能一上任就能接手的。
一旦乱起来,帝王就会成为诸多官员心里的笑柄,甚至于,会成为孤家寡人。
这不是辞官。
这是最委婉最阴狠最让帝王胆寒的威胁。
太让人心寒了。
皇帝很想大发雷霆,想指着他们的鼻子数落一通。
但是,不值当。跟这样的两个人,发火都是埋汰自己。
皇帝又开始来来回回地踱步,撵动着佛珠的动作明显快了一些。
景鸿翼与杨阁老又迅速地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有了几分轻松。
皇帝不敢答应他们辞官。绝对不敢。
一夕之间,没了岳父、首辅扶持的帝王,隐患太多。只要皇帝同意,明日他们的亲人、党羽便会齐齐上折子反对,朝堂会乱成一锅粥。
皇帝脚步停下来,再一次凝望二人,片刻后,语气温和地说:“你二人入官场数十年,如今年岁真的不小了。老来致仕赋闲,种花养草度日,未尝不是好事。既然你们有意赋闲,态度又这般坚决,那么,朕准了。”
景鸿翼与杨阁老身形一震,做不得声。
“但有一点,”皇帝语气更为和气,“两广贪墨案未了,你们二人亦是诸多官员猜忌、弹劾之人。忽然间辞官,落在官员、百姓眼里,必然是做贼心虚,借致仕逃脱律法的惩戒。是以,此事朕应下是一回事,暂不外传是一回事。”
杨阁老先前僵住的身形有些发抖了。
景鸿翼面如土色。
“但是,你们放心,朕一定会让你们如愿。说到底,你们都是先帝认可的人,退一万步讲,就算罪大恶极,朕与臣子亦要看在先帝的情面上,准你们安度余生。”皇帝见两人这般模样,心情转好,“再一点,听锦衣卫说,近日京城不安生。你们二位举足轻重,万一出了闪失,朕如何对得起先帝?此刻起,朕会派专人时刻保护二位,直到你们离开官场。”
杨阁老与景鸿翼走出养心殿的时候,步履蹒跚,像是忽然间苍老了不止十岁。
皇帝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吩咐刘允:“把柳阁老、程阁老请进宫中。”
刘允知道程清远正病着,但在此刻,看出皇帝心绪恶劣至极,不敢提醒,应声后疾步出门。
第67章 朝中措
067 朝中措 3
柳阁老和程清远到了养心殿外,皇帝才想起程清远现今已成了病秧子。
最早, 他曾怀疑次辅装病躲避风波, 后来亲自问过太医、看过方子, 方知病倒一事属实。
皇帝吩咐道:“朕要先跟程先生说说话, 把柳先生请到偏殿用茶点。”
内侍称是而去。
程清远迈步走进空旷亦富丽堂皇的殿堂, 上前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