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夫人笑道:“侯爷要是得空,就早些过来,一起用饭。”
唐夫人称是,主动唤红翡,“红翡姑娘送送我吧?”
红翡忙笑着行礼称是,陪唐夫人走远。
之后,怡君看着公公婆婆,道:“爹、娘,我给修衡画了一些画,是命人取来,还是——”
程清远见修衡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小胖手攥紧了怡君的手指,就知道他想去静香园,因而笑着颔首,“修衡喜欢你的画,你就带他回房去看吧,他有什么疑问,你也好给他仔细讲解。”
怡君和修衡同时微笑,前者恭声称是。
程夫人晓得怡君有分寸,修衡也是乖巧的,又有吴妈妈在一旁照应,没什么不放心的,笑说:“修衡今日就只管看画,明日再跟祖父继续学画画。好么?”
修衡笑嘻嘻地拉着长音儿说:“好——”
一大一小手拉着手慢悠悠走远,夫妇二人站在原地,看了好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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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皇帝批阅奏折的时候,脸色奇差,眼神阴鸷。案上小山似的奏折,不管出于何种目的,内容都不能让他生出半分愉悦。
腊月初一那日,他告知朝臣:次辅与首辅先后病倒,内阁暂由柳阁老、付大学士代行首辅次辅职责。
付大学士入阁的年月已久,从不惹事,亦不张罗事,最擅长的一直是和稀泥,闲来常有诗词文章出手,更写过两个脍炙人口的戏本子。由此,自先帝到皇帝,平时都不能把他当做阁员,他们都如此,官员更不消说,明里暗里提起来,都只戏谑或由衷地称其为付大学士。
——付大学士,是程清远在呈交给皇帝的密折中举荐的。不管什么人,都能有用武之地。近期,皇帝需要用到的,就是阁员和稀泥的本事。
这件事而言,皇帝很满意。
杨阁老“病”了两日之后,不少官员便已惶惶不安。这是必然的:称病,却闭门谢客,谁前去探病,连一个杨家的人都见不着,一概是在管家、管事的应承、致歉下扫兴而归。
这太反常了。
而且,刚到京城的景家亦是如此。
两家的党羽不能不担心,依附的重臣将要倒台,如果担心成真,自己怕迟早也要跟着遭殃。
早在程清远上那道请罪折子的时候,他们就知道,次辅是有意与首辅划清界限,有几个更曾亲眼看到杨阁老对那件事的愤怒。
到这上下,如果什么都不做,落在杨阁老眼中,他们便与程清远无异,置身险境的时候,一个一个地把他们卖了,不是不可能。
为此,他们不谋而合地先后上折子,找程清远和付大学士的茬。其实心里最恨的是柳阁老,从这个人回到内阁之后,首辅和他们的日子就越来越不好过,可惜的是,柳阁老回到朝堂的日子并不长,他们根本找不到弹劾的理由。
这种折子,有些是言之有物,有些是只攻击程、付二人的私德。看多了,皇帝倒越来越不以为然。况且,相信与否都一样,眼下不是追究的时候。他胆子再大,也不敢妄想一次就拆掉半个内阁。
而站在杨、景两家对立面的官员,也纷纷有了动作。
昨日,兵部、户部两名堂官上奏的是两广开支无度:去年春日开始以打造三十艘新式战船为名,先后三次请兵部拨银两,第一次是三百万两,之后两次各五十万两,将近两年过去,未闻竣工喜讯。他们请皇帝查证此事结果。
广东总兵八百里加急的奏折之中,除了详尽阐述自己所知的景家及亲友心腹贪赃枉法之外,亦提及了打造战船一事:朝廷白花花的银子送到两广,战船到如今只打造成十艘,并无新奇之处,且有偷工减料之举,若有水战,若将士用这样的战船御敌,不亚于将项上人头送与敌方。
末了,广东总兵请罪,称自己早就知晓景家累累罪行,却因景家煊赫之故,生出怯懦之心,便不曾尝试绕过景家上奏天子。
今晚,远在两广的监察御史、锦衣卫的奏折和密信又至,亦都提及打造战船一事,只是,监察御史的态度是小心翼翼,话说的模棱两可,明显存着试探之意;锦衣卫的态度则是笃定的,列出了几名人证的姓名及履历,字里行间明显流露对两广总督的不满。
皇帝看完这些,手脚都发凉了。
要气疯了。
先帝末年的几场战事,国库几乎耗尽。这两年,一直是亏空的状态。
朝廷都穷得叮当响了,景鸿翼竟还钻空子。钻空子也罢了,一伸手就是几百万两,到眼下竟是打了水漂。
兵部的支出,在他登基之后,从来不含糊,是清楚,军需不足、兵器战船以次充好的话,一旦有战事,不论胜败,都是将士用性命垫出来的结果。
他知道景鸿翼越来越嚣张跋扈,仗着是他的老丈人,不乏作威作福的时候,但他从没想过,那老匹夫如今的心都黑了、烂了。
两广说打造新式战船的时候,兵部为难,户部为难,内阁更为难,跟他说起的时候,都是期期艾艾的。
他当时怎么说的?“委屈了谁,也不能委屈了将士,水上作战最是艰险,那边又总有倭寇作乱,两广总督这也是出于长远的考虑。此事,还请各部都帮衬一把,缩减一些可以从缓的开支。”
于是,众人说好,齐声赞他是英明的君主。
他英明?
他英明到了被自己的岳父狠狠地打脸的地步。
他分明就是个搬石头砸自己脚的傻子。
杀了他。他要杀了那老匹夫!
皇帝磨着牙,将手边的茶盏狠狠掷出去。
刘允吓得身形一颤,闭了闭眼。
过了片刻,有内侍进门来,硬着头皮通禀:“禀皇上,平南王和临江侯已到殿外。”
皇帝抬眼看着那名内侍。
内侍垂着头,都感受到了他眼里的煞气,不可控制地哆嗦起来。
皇帝沉了片刻,指一指地上茶盏的碎渣,吩咐道:“快收拾干净。”
召见黎兆先、唐栩,是要商议出一个可以取代景鸿翼的人选。这事情必须尽快决定,不然,景鸿翼在两广的党羽确定上峰的处境之后,不定会闹出什么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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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唐栩派人到程府传话:要与同僚议事,晚间要进宫面圣,是以,要晚一些来接修衡。
修衡已经习惯了父亲的繁忙,不以为意。
晚膳时,因着这孩子的缘故,程家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用饭,这情形,真是久违了。
修衡坐在怡君和程询中间的位置,椅子自然是比大人坐的要高出不少。
对于唐家这个聪明绝顶的孩子,程译、程谨早就听母亲说了很多次,却是到今日才有机会长时间地相处。
席间,兄弟两个你一言我一语地和修衡说话,修衡不是怕生的性子,兄弟两个态度又特别柔和,没多久就熟稔了。
程译笑着对修衡说:“你以前来玩儿,是不是只认一个程叔父啊?”
“是啊。”修衡诚实地说,“以前,不是跟你们不熟吗?”
程译和程谨都笑起来,后者道:“怪我们,要到年底才有空。到时候你再来,记得到外院找我们。”
修衡乖乖地点头,“好啊。叔父跟我说过,你们很喜欢马,骑射也很好。等你们有空了,可以让我看看你们射箭吗?”
“当然可以。”听得哥哥跟修衡说起过自己和三弟,程译心里特别高兴,顿一顿,问道,“我大哥是你的叔父,那我们呢?”
修衡眨了眨眼睛,把兄弟三个逐一看过去,思索一小会儿,说道:“你们是二叔父、三叔父。”随即有些底气不足,小手扯了扯怡君的衣袖,小声道,“婶婶,我说的对吗?”
“对。”怡君给他一个肯定的笑容。
程询则微笑着抚了抚修衡的背。
程译、程谨由衷地笑起来,异口同声:“说的很对。真聪明。”
修衡抿着嘴笑了。
是其乐融融的氛围,若说有美中不足,便是程清远与程询都是笑得多,话很少。
程译、程谨带着修衡去了西次间,教他下五子棋。修衡则又问程清远:“祖父不来吗?”
程清远自是没有不答应的。
程夫人唤程询送怡君回房,对后者道:“只管早些歇息。”
怡君顺从地称是,转而道:“让红翡送我就行了。”
“也好。”程夫人已了解她一些性情,也就没有坚持。
怡君回房之后,程询指一指西次间,对母亲道:“您过去吧。告诉修衡一声,我得去外书房,有点儿事情。”
“去吧。”程夫人拍拍他的肩。
酉正时分,唐栩来到程府,先去了程询的书房,落座后,把皇帝召见自己和黎兆先的目的说了,又道:“我们举荐的是陆放。至于陆放那边补缺的人,举荐的是广东总兵。这倒是与皇上不谋而合,便有了定论。”
程询道:“你跟我一个书生说这些,不是对牛弹琴么?”
唐栩不由抬头望向上方,若有所思地说:“今儿是什么日子?程知行居然妄自菲薄起来。月亮是从哪边儿爬出来的?”
程询失笑,“没别的事,就赶紧去接你儿子。再晚一些,他就睡着了。”说完站起身来。
“的确是不早了。别的事明日再跟你细说。”唐栩与程询往外走的时候,低声道,“广东总兵上折子,坐实了景部堂打造战船虚耗银两的罪行,怎么回事?要是你家老爷子急赶急发话,时间上根本来不及。”
程询就笑,“有身在两广查案的锦衣卫,又能用次辅、苏家的名号,我先斩后奏,说服广东总兵,能有多难?”
唐栩释然一笑,“这就说得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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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上午,修衡惦记着去程家的事,早早地让奶娘帮自己穿戴整齐,催促着母亲快些把修征交给他的奶娘去哄。
唐夫人说道:“别急。今日要给你程婶婶送一些东西过去,等丫鬟婆子打点停当,我们才能走。”
“哦。”修衡便不再着急,在府里跑来跑去,看盛开的腊梅、落在树上叽叽喳喳的小鸟。
过了一会儿,他无意间看到丫鬟、婆子把一小坛一小坛的酱菜搬出小厨房。
“这是做什么啊?”他问。
一名丫鬟笑道:“回大少爷,是夫人吩咐的,这些要送到程府去。”
“……”修衡站在原地,满眼疑惑,过了一会儿,跑回正房,恰逢已经打扮整齐走到天井的母亲,他问,“娘亲,我们家现在很穷了吗?”
唐夫人被他问得一愣,“没头没脑的,这是说什么呢?”
“是不是很穷了啊?”修衡追问。
唐夫人斜睇他一眼,“当然没有。”
修衡更加奇怪了,“那为什么要送程婶婶酱菜呢?”
唐夫人想一想,故意逗他:“你能送给程祖父小酥鱼、蜜供那样的小吃,我就不能送酱菜给婶婶啊?”
修衡抓了抓胖嘟嘟的脸,“那不一样吧?我才几岁啊?你都多大了啊?”
唐夫人强忍着笑意,道:“我送什么,自有我的道理。”
“能有什么道理啊?”修衡皱着眉。
“走吧。”唐夫人笑着去牵他的手。
修衡却变成了小气包子,鼓着脸、嘟着嘴、搓着小手,“我不去啦。多难为情呀。叔父婶婶给我那么多画,你却送酱菜……”
唐夫人绷不住了,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