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易没理会杭子骥的挑衅,他领着几人进了屋,将门关上,隔开外面几个病人的好奇目光,然后直白地说:“杭子骥,你应该明白,我们找你来是为了什么。”
杭子骥挑眉要笑不笑地看着他:“我不明白,这位警察同志可以说得更清楚一点。”
尚易往前几步,一把捏着杭子骥放在桌子上的那个维生素c的瓶子,从里面掏出一粒药丸,举到杭子骥面前:“证据都在这儿了,你还有什么好否认的。”
大家都见过维生素c,维生素c的药很小,而且上面写着一个“c”的字母,跟尚易手里拿的完全不同。
“这能说明什么?”杭子骥伸手将瓶子夺了回来,嘲讽道,“怎么,你们警察还管我吃什么药不成?”
见他不肯承认,尚易也不生气,将打印好的一叠开房记录摔在他面前:“这个呢?”
谭夫人也看到了这叠开房记录,她上前痛心疾首地抓住杭子骥,语气沉痛地说:“子骥,听师母一句劝,回头是岸,你是你老师最得意的门生,他若知道你走上了这一步,该多么的痛心啊!”
谭夫人的一句话比旁人的十句话都管用,杭子骥垂眸看着师母鬓发中夹杂的银丝,心里又怒又痛:“师母,你别说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子骥,报复并不能使我们快乐,更何况,你报复的都是无辜者。你怨恨当初那个感染老谭的妓、女,但你今天跟她做的有什么不同呢?甚至比她所做的更恶劣。”谭夫人抬起手,温柔地抚了抚他的头,“子骥,你一直都是个好孩子,我和老谭一直都以你为荣,回头吧,一切都还来得及。”
杭子骥一脸癫狂,似哭似笑,不住地摇头:“来不及了,师母,来不及了。”他也感染了hiv,一旦被人发现,迎接他的就是灭顶之灾,以前那些喜欢他、倾慕他的目光都会变成厌恶,还有,他再也不能拿起手术刀了。
他只不过是将老师的路重复走一遍而已。可他不愿,他不想接受任何人垂怜又避之唯恐不及的目光,他不想像老师一样,被人随意地打发到墙角生蘑菇,等死。
谭夫人明白他所指的是什么,透过杭子骥,她似乎看到了丈夫离世前所遭受到的歧视和白眼,她心里发酸,手毫不避讳地握住了杭子骥的手:“没事的,子骥,你还年轻,现在医学进步这么快,也许要不了几年就会有治愈hiv的药物问世。即便没有,但你是学医的,老谭在世时经常说你是他所遇到的最有天赋的学生,你可以自己去研究治愈hiv的药物。当年,若是有药能治这种病,你老师就不会离世了。”
治疗hiv的药物那么好发明吗?当然不是,全球这么多医学家研究了这么多年都没找出办法。谭夫人这么说,不过是为了个杭子骥找个生存下来的目标罢了。哪怕这个目标虚无缥缈,但依杭子骥的偏执,一旦信了,就会坚持到底。
当年谭正源为何会自尽,受不了流言蜚语是一方面,但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失去了人生的目标。因为他一辈子都不可能再走上他引以为傲的手术台和讲台,只能闲着等死,这对任何一个有志向的男人来说都是一个毁灭性的打击。
果然,杭子骥的脸上出现了松动的神色。
他抬起头看向谭夫人:“师母,我真的可以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子骥,你的人生还那么长,不要这么早就放弃了,我相信你。”谭夫人温柔又坚定地看着他。
杭子骥终于被她说动,沉下眼,终于点头道:“好,我去自首!”
第三十六章
杭子骥在谭夫人的陪同下,去了警局自首。
他对自己的罪状供认不讳,甚至还拿出了一个小本子,上面记载着最近两三个月以来,跟他开房的所有女人的信息。虽然很多都只是化名,但本子上将杭子骥在哪儿找的这些女人都记得很清楚,所以要找到这些人也不难。
尚易轻轻拍了拍手里的本子,痛惜的看着杭子骥,这人本性并不坏,怎么就走上了这样一条歧途呢,不但害了自己也毁了许多无辜的人的一生。
“你是怎么感染hiv的?”尚易将本子递给旁边的民警。
杭子骥双手交握在胸口,自嘲一笑:“怎么感染的?当然是出去嫖感染上的。”
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尚易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不过他问这个事情还有其他目的。
“那你还记得感染你的那个女人叫什么,长什么样,在哪一带活动吗?”
现在也不清楚那个女人是否知道自己感染了hiv,但不管她是知道了还出来进行皮肉生意,还是不知道,这都挺危险的。尚易身为一个警察,不知道就算了,知道了,当然要将这个女人找出来,让她接受防疫部门的救治和监控。
对于这个让他感染上hiv的女人,杭子骥当然有印象,他指了指对面民警手里的小本子,示意那民警将本子给他。
民警看了尚易一眼,见他点头,这才将本子丢给了杭子骥。
杭子骥食指飞快地在纸页中翻动,没几秒就停了下来,指着其中一页,推到尚易面前:“就是她。”
这一页的日期是在两年前,那个女人的名字叫小华,尚易奇怪地瞥了杭子骥:“你没弄错?”
杭子骥摇头:“我的记性很好,不会记错。那天我去那边办点事,就将车子停了附近,回来后,正巧遇到她,是她主动找我的。”不然依他每次都换地方的习惯,也不可能再碰到这女人。
但尚易却听懂了里面的深意,蹙眉探究地看着杭子骥:“你说她主动找上你?”
“没错,事后我也去过那一带和小本子上的地址找她,只是没找到人,她就跟人间蒸发了似的。”
杭子骥的回答无疑证实了尚易的猜测。那女人心里应该清楚自己感染了hiv,她是故意传染给杭子骥的。
若如此,后来杭子骥疯狂报复妓、女就说得过去了。
尚易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们之间有什么过节?”
杭子骥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耸耸肩:“能有什么过节,不就是男女之间的那点事吗?”
顿了片刻,他又补充道:“她可能有点记恨我吧,我当时打了她十几鞭子,背上都出血了,身上还有些淤青吧。”
尚易无语,十几鞭子,还打出了血,多处受伤,这还不算过节?
可能是看出对面两个民警的不赞同,杭子骥嗤笑了一声:“你们不必替她打抱不平,我付了钱,大家你情我愿的事,我又没勉强她,是她自己听见加钱就同意了的。”
好吧,这么说也没错。只是这心里怎么这么不得劲儿呢,尚易撇去心里的复杂思绪,将刚才那一页打了个折,打算回头再去找这个女人。
随后的笔录就没什么特别的了,杭子骥一直很配合,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笔录就做完了。接下来派出所要先带杭子骥去做个检查,确定他的身体状况,然后再安排拘留的地方。
这种事有专门的警员负责,就不关尚易的事了。
尚易拿着册子,将小华的信息拍了下来,然后走出来跟等在他办公室的左亦扬三人打招呼:“他都招了,现在……”
三人得知杭子骥被感染的经历后,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所谓一饮一啄,有了前因才有后果,不管杭子骥还是小华都既是施害者又是受害者。
“这件事多亏了你们帮忙,走吧,我送你们出去。”
尚易正要送三人走,忽然一个警察激动地跑了进来,大声嚷道:“尚哥,传染杭子骥的小华找到了。”
尚易听了精神一振,也顾不得左亦扬几人了,连忙问道:“她在哪里?”
那警察连忙将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原来大前天晚上安城进行了一次大规模扫黄打非活动,抓了一大批色情淫秽者,关进了拘留所,小华就正好在其中。
因为这次扫黄打非上面极为重视,所以这批被拘留的人没像以前那样,关押两天,缴点罚款就放出去了。一下子被关了三天,还没办法通融,这些人都有些急了,有门路的纷纷想办法,没门路的也憋着劲儿想法子。
小华见了,也慌了,竟主动暴露了自己感染hiv的事。
于是扫黄打非的民警连忙将她单独拎了出来审问,这一下子就审问出来了她故意报复杭子骥的事。两年前,她跟杭子骥那一晚受了不少皮肉伤,至少要休息个十天半个月才能好,可干她们这一行的,一天不开工就一天没收入,那天还得自己倒贴生活费房租之类的。
十天半月这么长的时间不开工,坐吃山空,小华怎么愿意,她若不是为了钱,又怎么会接受杭子骥那么过分的要求。所以只休息了三天,小华就带伤开工了,虽然身上有伤,但有的重口味的客人就好这一口啊,钱还比平时多几倍,干一晚顶以前好几天。
这么好的事,小华怎么会放过,于是接下来几天都在接客,那个月,她也赚了比平时多好几倍的钱。但过了一个多月,就在小华逐渐遗忘掉杭子骥的时候,意外来了,她出现了记性感染的症状,发烧、头痛、恶心、呕吐、腹泻、皮疹等症状。
一开始医生也当感冒给小华看病,但看了几天都不见好,她的病还有加重的趋势。医生很快便意识到了不对劲,知道她的职业后,立即提醒她去市防疫站检查一下。
经常在欢场混的,小华不会听不懂医生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吓懵了,都不知怎么走回家的。纠结了一夜,小华第二天鼓起勇气去了市防疫中心,做了检查,结果显示是阳性。
晴天霹雳,小华拿着防疫中心发的药浑浑噩噩地回了家。她很是消沉了一阵子,因为感染了hiv,自然不能再做老本行了。可小华平日懒散惯了,习惯了拿钱那么容易的生活,再让她去老老实实上班,拿个几千块的工资她怎么愿意。
只是这么一天天坐吃山空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很快小华就换了个地方,重操旧业。重新干回老本行后,小华渐渐也冷静下来,开始琢磨自己究竟怎么感染上hiv的。
干她们这一行的,其实大多数时候,不管是嫖客还是妓、女都会积极做好保护措施,一来是怕染上不干净的病,二来也怕怀孕了。小华仔细回忆了自己感染的时间,正好是跟杭子骥过了夜以后。但接下来的那些客人都做了保护措施,按理来说,不应该传染才是,琢磨了许久,小华终于想起一个细节,有个客人也受了伤,他的伤口还无意中撞到过自己的背一次,将自己的背撞出血了,事后那个客人还补偿了她两千块。
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么一次感染的机会。小华弄清楚之后,既把那个嫖客恨上了,又将杭子骥给恨上了,若非他将她打伤,她怎么会感染。
所以在两年后,再次碰到杭子骥,她才会主动送上门,目的就是为了报复杭子骥,她有今天,杭子骥功不可没。
听完同事的话,尚易叹了口气,将手机往桌上一放,重重地吐了一口浊气:“得了,这下也不用再去找人了。这两人还真是自作自受,只是可怜了那些无辜被牵连的人。”
尚易抱怨了一句,又问那警察:“杭子骥知道了吗?”
那警察缩了缩脑袋:“知道了,那边传来消息,大勇就一并告诉了杭子骥,这件事杭子骥也有知情权。”
“行了,我知道了。”尚易拍了拍他的手,从桌子上跳了下来,对左亦扬说,“走吧,别在这里听这些糟心事了。”
只是大家刚走出门,大勇就过来了,他说杭子骥想见左宁薇一回,不然不肯走。
顾忌着杭子骥的病情,警察们也不好跟他硬来,所以来征询尚易的意见。
尚易当然不同意:“他想见谁就见谁?万一他一会儿再发疯,伤害了无辜市民怎么办?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咱们可以让他们隔着玻璃说话。”大勇呐呐地说。
左宁薇听他这么一说,知道杭子骥没办法伤害到自己,便轻轻拽了拽尚易的袖子:“尚易哥,让我去吧,你要不放心,可以陪着我过去。”
尚易越过她的头顶,看向左亦扬,见左亦扬没反对,他才点头:“好,你们先等一会儿,我带着宁薇过去,放心,我保证让她全须全尾地回来。”
两人来到审讯室,杭子骥听到响动,抬起了头,看了左宁薇一眼。
左宁薇坐到他对面,隔着玻璃,拿起话筒,直奔主题:“听说你要见我,有事吗?”
杭子骥扯着嘴角笑了笑,目光贴在左宁薇的脸上,一脸的追忆之色:“宁薇,我没骗你,我是从舅妈那里看到了照片才同意相亲的。”
左宁薇绷着脸,看着他不说话,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他身体有这么大的缺陷,在相亲之前却不跟她讲清楚,若是她没发现,傻傻的跟他结了婚,这辈子怎么办?
不管他将相亲这件事美化得多好,都无法抹杀他的恶意。这种事比嫁给一个妈宝男、出轨男、赌博男都要严重得多,所嫁非人还能离婚摆脱掉人渣开始新生活,可若是感染了hiv,能让时光倒流,重回身体健康的时候吗?
见左宁薇不说话,杭子骥的眼神暗了暗,他抬起头看着白色的墙壁,兀自说道:“舅妈他们没骗你,我以前真的没谈过恋爱。第一次见你仰着头,递给我纸巾时,我就心动了……”
他喋喋不休地诉说着对左宁薇的一见钟情。
左宁薇没有打断他,他想说便让他说就是,若是这样能让他舒服一点,就算是她对他最后的怜悯。
一个人唱了十多分钟的独角戏,杭子骥终于停下来,苦涩地笑了笑:“我为什么没早点遇到你。”在他还没染病的时候。
“早点遇到我们也不会是一路人。”左宁薇站了起来,“没事,我们就先走了。”
杭子骥点点头,目光一直追随着左宁薇,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旁边的侧门打开,一个民警带着谭夫人走了进来。
谭夫人上前,毫不避讳地握住杭子骥的手,温柔地说:“走吧,子骥,我送你。”
杭子骥点头,跟上了民警。
谭夫人跟在后面,看着他高高的背影,心里酸楚,多好的一个孩子,他的人生才开始,可却已经能一眼望到尽头。以后的岁月,他将每日与药物为伴,承受疾病带来的身体折磨和无数的白眼与歧视,直至生命的终点。再也没办法与心爱的姑娘共组家庭,生儿育女,品尝爱情,体会天伦之乐,普通人唾手可得的东西却成了他一辈子都无法企及的奢望。
她这时候,似乎有些理解当初丈夫选择绝路的心境了。
***
杭子骥的案子的后续,左宁薇是听尚易说的。
一次高危行为,感染hiv的几率大约是1%—3%。非常幸运的是,与杭子骥开房的那几十个女子都没感染上hiv,因为并未造成严重后果,又有自首行为,根据《刑法》第三百六十条规定,判处了杭子骥有期徒刑三年,并处罚金一万。
判决下来后,杭子骥要服刑,左宁薇这边的警报彻底解除了,尚易也不用再住在左亦扬这儿了。
他把好消息告诉左宁薇后就带着行李跟左宁薇告别。
左宁薇想着这段时间麻烦了尚易这么久,心里过意不去,一定要请他吃饭。左亦扬主动揽下请客的责任,并且将名义改为了,庆祝他家妹妹脱离苦海。
四人去了小区对面的一家餐厅,好好的搓了一顿。
席间,左亦扬问左宁薇:“事情解决了,你什么时候搬回家?”
“怎么啦?”左宁薇知道自家哥哥可没对自己管东管西的习惯。
果然,左亦扬捏着筷子,幸灾乐祸地笑了:“妈催你回家去,都已经催了好几回了,要不是我一直替你挡着,咱们家老妈就要到紫荆花园来逮人了。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咱们老妈肯定憋不了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