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利多诺多尔重复地说。他的目光随着人类的动作而在抬高,他觉得自己不是在看贝莉儿,而是正仰着头迎接她身后的月光。月光从人类小小的身躯后照射过来,映得他的心也很平静。他平静地回答。就算不看他也想象得到,人类总是这样的神情,眼睛瞪得圆圆的,眉毛扬得高高的,一脸兴师问罪。
星星低垂的夜空里,有暗香的花儿摇动。玛利多诺多尔突然觉得莉莉的那朵花一定是小野花,长在深谷那种。真贴切啊,白嫩嫩的,小小的,根扎得深深的,无论怎么折腾都顽强地长在地上,绽放自己的色彩。
“没什么是什么意思!”
“就是没什么。”他试图转移话题:“莉莉,你该去睡觉了。”同样的问题他已经回答了十几遍,隔一段时间她就要追问一次。玛利多诺多尔觉得这一次应该到头了,人类怎么这么能惦记呢?
事实证明贝莉儿还能更惦记。“你这么敷衍我,你以为我晚上还睡得着吗?”她叉起腰,站在玛利多诺多尔面就是挡住了月光。“说清楚啊!什么叫没什么,你不说明白我就跟你耗着。”
玛利多诺多尔没有月亮看,只好从善如流地把平静的目光移到她脸上。“人类不是离不开睡眠吗?”
“就算这样我也断断续续撑了七天,不要小看我。”
“你想和巨龙比耐心吗?”
“你想和我比耐心吗?你要是觉得我睡一觉醒来就会忘记这事,你就想得太好了。”贝莉儿直截了当地说:“这有什么好不说明白的呢?你不想让我知道些什么,玛多?”
“玛多”是白龙告诉她的昵称。她白天努力了蛮久,白龙的名字实在有点长,叫起来不习惯,也有点拗口,觉得很别扭——主要是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喊这么长的名字莫名其妙有点羞耻,所以老是磕磕绊绊地停下来。最后玛利多诺多尔还是放弃了地说:“玛多。”
“什么?”那时她正在为一口气喊出他的名字而憋着气努力,好一会儿没有反应过来。“等等等等等——什么?”
然后白龙便如同叫她的名字一样平静地将这个简称交给她。“你可以叫我玛多。”
贝莉儿满怀感激和感动和幸福地接受了——虽然还是叫白龙习惯点,但白龙都这么友好地喊她“莉莉”,她也只好把这名字从此按在心里喊喊。但这不代表她现在叫着他的昵称质问就会更温柔一些。“你知道我醒来的时候看见你睡在门口有多吓人吗?而且颜色还突然变得那么黑。你以为我是傻子?我睡醒了就好了?你睡了这么多天我都担心死了!我都怕你醒不来了!”
贝莉儿真不是傻瓜,就算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后面也慢慢回过味来了。白龙突然变黑的颜色,一地的血迹,还有他给她的那个锅。老天知道这家伙别扭得要死,要不是觉得亏欠她,他会给她做个锅吗?还做得那么丑他都愿意给?金光闪闪、瑞气千条,看一次就觉得哭笑不得一次的锁子甲锅,贝莉儿有好多个晚上摸着它把这件事想明白。她不相信白龙会觉得锅就是这个样子,这锅的确很烂,看见它的所有人都明白。那就只有一个解释:如果不是觉得这辈子都看不见她了,他是不会给这个烂东西的。
或许他并不会死去,贝莉儿还是能确定这件事,玛利多诺多尔会去做这件事,但他起码确定他绝对不会死。但她还是很害怕,每一天都是。贝莉儿能想象得到,巨龙的时间是那么长,如果他一睡几十几百年,他们也和永别无异。
有一段时间她甚至晚上都睁着眼睛久久不能入睡,她明明很喜欢睡眠,但是她半夜跑到白龙身边靠着他的爪子睡觉,好像这样就能心安一些。再后来她就爬上了他的背睡。
她逼视着他。“那之后我好几天都晕晕的,走路没力气,又冷又困,你知道吗?”
“……你是想要我说抱歉?”玛利多诺多尔不明白地问。
贝莉儿苦笑不得地垮着肩。“不,我是想告诉你,我有多害怕自己生病或是受伤了,我就照顾不了你了。”白龙还无辜地看着她等下文,她都说得这么明白了。贝莉儿有时候真有股冲动想哭着揍他一顿。为什么他就是不懂,龙真的这么迟钝吗?但还是算了,看着他的脸和头发她就下不了手。
“玛多,我关心你。”她站在他身前认真又慎重地说:“我想知道你的情况,我知道巨龙和人类不一样,但你现在这个样子一定是有我生病的原因在内的……我觉得很抱歉,想帮助和治愈你,就算可能我根本对你的现状无能为力……我……我就是想知道你怎么样了,要怎么样才能帮助你。”
她没有说哭白龙,反而把自己快说哭了。眼泪汪汪的,也知道自己这样不好,努力地憋回去。玛利多诺多尔望见了她眼里的泪光,他真不明白为什么人类这么爱哭。凶的是她,哭的也是她。这有什么好问的呢?知道这件事并没有危及他的生命还不够吗?“知道这些有什么用?”他问。她是想让自己的不安好过一些吗?他试着想,想赎罪吗?她知道她对这些都无能为力吗?
玛利多诺多尔真的不明白人类,他们的灵魂中满是莫测的乱团。从前他可以将这些都往最坏最阴暗的方向假设,现在他知道不是,于是龙就再也不明白人类究竟在想什么。“知道以后又怎么样呢?”
“尽我所能地帮助你。”贝莉儿说。
玛利多诺多尔还是不明白。他看着人类,人类的目光那么坚定,眼圈红红的,显得很温暖……很弱小。最后他还是说:“没什么。”
够了在这些问题以后再说没什么和此地无银三百两有什么两样啊!要么就麻烦你嘴硬到底啊!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贝莉儿威胁地张开双臂做最后通牒:“如果你再不说我就抱你的脖子哦?”
她是不知道脖子对他有什么意义,明明巨龙的脖子那么那么长,他也坚持对爪子里的她说“不许碰我的脖子。”但效果显著,上一次抱脖子后他们的关系就来了个大飞跃,贝莉儿不介意再来一回。岂料这回白龙只是愣了几秒,然后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想抱就抱吧。”他低下头微微别着看向别处,只是坐那动也不动的,就是没有看她的眼睛。贝莉儿反而愣住了。这一副逆来顺受准备好被欺负的样子,她……她还怎么抱得下手。心里更酸涩了。停了好一会才低声的问:“你又没力气啦?”
白龙闻言瞪了她一眼。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贝莉儿眨眨眼眼角就滚下来一串没憋回去的泪花,她突然就哈哈哈地笑了,感觉自己跟神经病似的。
确实是个傻子,执着地追问这些问题。她也叹了口气,跟着一屁股坐到他的床边。
“玛多。”她认真地叫着他。小黄在旁边探头探脑,她一把抱过来揪住,揉着耳朵像揉毛团一样蹂躏。玛利多诺多尔谨慎地将银眸从小黄身上打量到她脸上,好一会儿才确定自己不用再警惕脖子……这才眨眨眼,等待她的下文。
而她说:“你再也没有去泡水了,你怎么会觉得我不用担心你呢?”
玛利多诺多尔的瞳孔瞬间缩了一下。贝莉儿看着他的面无表情,在黑夜的篝火中她总是看得不那么真切的,白龙美丽的面孔静静的,他总是这么静静的,很多时候她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只有直白地将所有的想法都对他和盘托出,让他挑着回应。“因为水不能治好你了吗?”贝莉儿说:“这都是我的错是不是?那什么可以治好你呢?”
她很想帮助他,非常非常想。不管这都是出自什么,赎罪、关心、期盼、或是只是想要和白龙有更多的羁绊。只是当她看见他顺从地被她推倒在床里的时候,这份心情就更加地强烈。巨龙是不用睡觉的,巨龙也不需要这种干草床。传说中的龙睡在山洞和宝石间,就像那晚她被他带进他的山洞。冰冷的石壁、黑暗而湿润的地面,走出洞口的时候,山风如此凛冽,俯瞰着大地,月亮巨大而明亮地升起,银色的龙低头望着林海,在闪闪发光。
那才是他该待的地方,贝莉儿统统都明白。而他现在躺在她的干草床里,安静而沉默,漂亮的银发和面孔都染上恶毒的黑色,色彩黯淡又灰沉。
是她的贪婪和孤独伤害了他,而这头傻乎乎的龙竟还觉得是自己的错。贝莉儿有点想笑,又有点想哭。无论如何她想为他做些更多的事,她想让他好起来,尽她所能。
于是她就对他摆了摆手,圈了一圈,让玛利多诺多尔看清楚至今为止自己所建立的一切,房子、田野、食物、工具,还有她的王国。“你不记得吗?从这里光秃秃的草地一直到这些所有的东西,这都是我一个人做起来的。”
她坐在月光下朝他自信地微笑。“没准我有办法呢?玛多,你不和我说你怎么知道?你也想快点好起来吧,虽然我是个辣鸡人类,可你别小看我啊。”
而玛利多诺多尔看着贝莉儿沉默。他不明白她怎么总这样情绪饱满而起伏变化着,而他丝毫不觉得违和。人类的寿命很短,或许这就是为什么他们的情感那样急促、突然而热烈,火一样的热烈,霸道地燃烧,侵略他的心防。
正因为他明白她从过去到现在所做的一切,他亲眼看过而体验过,明明是没用的,玛利多诺多尔突然想满足她。
或许是因为这火苗太短了,龙看着她燃烧的时候,不知不觉就想看她烧得更加热烈而明亮。还能明亮到什么地步呢?巨龙本能地痴迷这样光华耀眼的火焰。他偶尔会有些好奇。她还能更明亮一些吗?
玛利多诺多尔想了想,既然这样,告诉她也无妨。
“好吧。”他说:“我需要生命。”
第42章
生命这个词或许用得不是很准确。巨龙是半魔法生物, 强大的灵魂强度和独特天赋能让他们听懂几乎所有的语言, 但是在交流上也并非是畅通无阻的。灵魂上的理解是一回事, 但巨龙只能听懂, 而不能说。如果需要双方交流,那就只能根据传承记忆里的知识去摸索学习。玛利多诺多尔还很年轻, 他所学会的语言只有龙语、大陆通用语和精灵语三种,而这三种都不是面前的人类所使用的语言。
玛利多诺多尔能与贝莉儿交流是由于他的衣服上有这种魔纹——通过这种媒介巧妙地触发灵魂之力, 将自己说出口的语言转换成对方所能理解的意思。很久以前一位精灵发明了这种魔纹想要和海族对话, 然后在短短几十年间实用的翻译魔纹就流传遍了整个坎塔大陆。问题在于能够运用魔纹的人只有灵魂强大的强者,大法师、高阶武士, 或者一些天生强悍的长生种。
——不用怀疑, 这就是专指巨龙的。
后来每一头巨龙前往人类世界前总要去寻找矮人或精灵族,找谁主要看自己需要。图省事的找矮人往鳞片上刻个魔纹了事,精灵的话倒是可以交换一些漂亮衣服。玛利多诺多尔和杜维因两个地方都跑过,杜维因想纹身, 但玛利多诺多尔爱惜自己的一身鳞片, 不想往身上刻个丑陋巴巴的东西。杜维因不以为意:“让那群小矮子往你身上镶嵌一些宝石不就得了?”他得意地对好友展示自己漂亮的脐环,玛利多诺多尔看了半天然后横眉冷对。“我不要。”他是空间的银龙,天生自带一个与他灵魂相连的亚空间,只要拿件衣服放在包裹里就能随身携带翻译。
现在那些都是过去的浮云了。玛利多诺多尔很怀疑人类到现在都还没有发现他说的和她的并不是一种语言。贝莉儿的脸上露出了迷惘的神情:“生命?”魔纹唯一的副作用是假如交流双方对一个词的解释不同, 倾听那方得到的信息会不一样。
玛利多诺多尔便明白她对这个词的认知和他是不一样的, 想想举了例子。“那只鸟的头颅里剖出来的晶石。人类的说法……是叫魔晶?”
贝莉儿便作恍然大悟状。魔晶就叫魔晶啊, 为什么要弄得这么神秘莫测。“说魔晶我就知道了,但你们龙把这个叫生命吗?”
“因为我要的不全是魔晶。”玛利多诺多尔说:“只是这种东西的话, 我自己完全可以获得。”他向她摊开手,掌心里躺着两块拳头大的晶石,都是锋利的四面棱状,一块火红,一块土黄。晶石上遍布干涸血迹,似乎还能想见这东西被剖出来时的血腥场景。玛利多诺多尔把它们随意地扔到草地上,美艳斑驳的面孔掠过一丝憎恶。
“我只要力量,而里面的灵魂是毒。”
那个下雨离开的清晨,玛利多诺多尔就去森林中狩猎魔兽了。宝藏的确能治愈他的伤和毒,然而诅咒缠绕他的灵魂,吸食生命力,随着他的每一息呼吸而壮大。就算他曾经没有离开贝莉儿,净化与毒素最后也只能僵持在一个平衡的状态。
妥协、臣服和认输,日复一日泡在水中苟延残喘,高傲的巨龙绝不容许这样的事发生。因此他去搜寻魔晶想恢复力量,然而他没有想到这时才是真正恶毒的开始。诅咒来源于深渊,玩弄灵魂的敌人算计到他的每一步。玛利多诺多尔亲手杀死的每一头魔兽都将血和灵魂留在了魔晶中,只要他吃下魔晶,他拥有了食物的生命力和魔力,而它们负面的灵魂力量,那些充满仇恨的嚎叫同时也进入他的灵魂,污染、吞食、助长他灵魂上缠绕的毒刺。
犹如饮鸩止渴,玛利多诺多尔越吃得多,就越向死亡迈进一步。他甚至不能死,法师塔里盘踞的臭虫等待着他的灵魂自投罗网,原本他觊觎的就是巨龙本身。玛利多诺多尔不在乎,如果能自毁灵魂轰了法师塔他绝对会第一时间自杀冲上去,但这是机会也是陷阱,他得有余力做万全计划,保证自己的灵魂和身体都不会落入敌手。
他想过别的办法,最好的办法自然是沉睡,睡个几百几千几万年,诅咒也许去除不了,但终会被他压制。可红龙的仇恨和血犹未干透,他等不起这么多年,他迫切地要报仇。于是他设想等人类离开后再回到小溪——好在法师塔猜不到他还有这样的东西。至于人类确实是个意外,但她不是说过第二年春天会离开吗?溪水的主人离远到一定距离就会自动失效,玛利多诺多尔可以重新拿回宝藏。一年,巨龙还等得起。
然而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他为了救贝莉儿吃了一颗魔晶,他将她的诅咒转移到自己身上。于是平衡被打破,玛利多诺多尔只能用沉睡来压制它——而他又耗费不起这种沉睡,迫切地想尽快醒来。现在他醒来了,灵魂和诅咒也取得了相对的平衡,然而他发现宝藏再不能净化自己了,黑暗的毒素前所未有地强大和吞噬他的身体,他已经一脚跨入了深渊之中,净化也是毒,会灼烧他。
现在玛利多诺多尔只能坐在月光下,收敛力量蛰伏,静静等待转机。或许要多等几年,他不知道,但只要抱着必死的决心,这个期限一样很短。
他只将魔晶和为何不能再泡水的原因告知给人类,红龙与法师塔则一字未提。贝莉儿……有点无语。“玛多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我明年春天没有走呢?
做出这个许诺自然是贝莉儿确实要离开,但这只建立在一切顺利的最理想的前提上。这里的冬天是什么样子,春天又是什么样子,贝莉儿一点儿也不知道。总不能一心指望龙大发慈悲送她出森林吧?那靠自己要怎么走,路线、季节、食物储备和野兽的侦查,这些都要贝莉儿自己准备好计划,而事实上为了白龙她已经拖后这个计划很久了。别说明年春天了,她再这么投喂照顾一头巨龙,几年她都走不了。向前方望过去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山脉,危险重重的原始森林,她总不能拿着把龙鳞刀背上小包裹说走就走吧?
玛利多诺多尔问:“想过什么?”
他清澈不解的目光是如此正义,背信弃义的人类压力很大。贝莉儿赶紧转移话题:“想过你吃我那颗魔晶的时候怎么没有反应。它是被你的龙威吓死的吧,这种不算的吗?”
“它在你手里沉寂太久,过了一段时间才有反应。”玛利多诺多尔说:“所以我也没有立即发现。”
好吧。贝莉儿啃着手指头,这圈套是相当完善的了,不知道设计白龙的那哪个老王八蛋这么心机这么恶毒,要不是白龙有小溪,这就是要活生生地折磨死他。“等等,”她说:“只是你自己不能动手吗?如果你请人帮忙呢?”
“或许可以,我不知道。”玛利多诺多尔没有试过,他有想过去抢别的魔兽的猎物,这几乎可算是将自己的自尊践踏到泥里去了,然而这也并不那么容易实现,不说抢夺需要耗费多少力量,光是找到魔兽和隐匿行踪都会让他难以支撑。“我并没有同族的联系方式,而精灵和矮人的通讯石被骗走毁掉了。”
精灵和矮人,原来这个世界真有这些种族。贝莉儿没顾得上惊叹:“精灵和矮人不行,我可以啊,我就在你身边,能帮你的忙啊。”她坐在他床边激动起来。“虽然我可能需要你帮忙,还只能给你一些很弱很弱的……”
“谢谢你,莉莉。”玛利多诺多尔平静地说:“但不用了。”
贝莉儿有点愣,她没想过白龙会拒绝得这么干脆利落。正常就算看不起她的狩猎能力,起码会犹豫一下吧?他明明应该很希望自己能好,却这么秒拒,让她有点受伤。是不是白龙没听清之前的话?她有点急,决定重复一遍:“是这样,虽然我可能需要你帮忙……”
玛利多诺多尔轻声说:“用我的鳞吗?”
贝莉儿突然就明白了。她呆愣愣地看着他,白龙的神情如此平静,他早就想到了,早就想过了,他还在说:“而且我也不能再带你瞬移了,你要自己一个人走进魔兽的地盘再走出来吗?”
人类看起来这么瘦小,他抱着她的时候也知道她真的很小,软软的,脆弱的,一碰就会被伤害和杀死。面对绿火的尸傀儡她都如此害怕而无力逃脱,深入森林去杀死魔兽?她做不到的。玛利多诺多尔做出救她的决定的时候就就知道自己要付出怎样的代价,他早就做好了选择,那个结局来得会迟一些也无所谓,他并不后悔,也从没有想过要她回报。
“这太危险了,莉莉,你待在这儿就很好,没有关系。”他安慰她:“……所以别哭了。”
他抬起手,修长的指尖伸到她脸上轻轻一触,她睁大眼,眼睛里还满盈着泪水,有一滴落下来被他接住。玛利多诺多尔端详着,晶莹剔透的泪水在月光下是透明的,滚烫又温柔,人类柔软的肌肤,和龙是完全不同的温度。
“很温暖。”他笑着说。他已经看见了这个人类的心,像她的眼泪一样。已经无声地呜咽起来的人类握住他的手,突然泪如雨下。
或许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哭,或许她明白的,她确实狂妄又自大,妄想着解决龙的问题,逼着他真的说清楚了却无能为力,握着他的手哭又有什么用呢?贝莉儿哭着说:“对……对不起,白龙……”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道歉,她有那么多话要说却说不出口,除了将她的自私和懦弱暴露在他面前,她一无是处。
而龙没有挣脱她握住的手,甚至没有为她再叫他“白龙”而生气。他笑了笑,他也知道她还是依赖着叫他白龙的吧?指尖动了动,那些眼泪就飞下来,落在他的手心,小小的一滩,像最可爱的雨滴。“你不用道歉。”玛利多诺多尔有一些满足地说。
“我有这个就够了。”
第43章
后来的很多天贝莉儿和玛利多诺多尔就像是忘记了这件事情, 彼此相安无事地过了下去。也许是想要做点补偿, 人类卯着劲翻找自己能想到的所有食材, 变着法子给龙做吃的。树林里的那些猎物都给贝莉儿捉了个遍, 从小的野鸡兔子到大的獾和鹿,夏天的动物们虽然没有秋天那么肥美, 但也不像春天那么瘦小,总之它们身上的肉还是挺实在的, 通常贝莉儿只要保证至少两天能有一个收获, 他们就总能吃到新鲜美味的饭食。
——何况她的心思还总是那么花样百出。下了一场雨,她去树林里采蘑菇, 和野鸡一起炖成一锅。天气晴朗的时候她上山采果子, 那些果子被捣碎熬成果酱,和打碎的肉饼混在一起,它们基本都没熟,生了果子也是小小的, 又酸又涩, 但是不知为何做成果酱涂在肉饼上,咬一口,当丰沛的肉汁迸在舌床上的时候,突然就觉得酸味也很甜美。
玛利多诺多尔从未想过人类的世界有多么精彩。就算一个人居住荒野, 什么也没有, 贝莉儿白手起家建立了这一座小小的王国, 他亲眼看着她从生活中随手拈来的那些欢乐,采蘑菇的时候她会挎着藤条篮子装漂亮的叶子回来, 晚上带着他用骨头熬出来的胶在木板上拼拼贴画。她拼了他们的全家福,一头长尾巴长角的大怪兽,一只小小蹦跶的长耳朵,中间是个用红石粉涂了笑脸的小人,手牵手在一起跳舞。采果子的时候她会顺便摘很多很多的野花,编花环给他们戴,坐在溪边玩的时候就用各种方式编小黄的毛,当玩完了再把花环拆下来,那些被晒得蔫巴巴的花瓣还可以被放到桶里洗花瓣浴。
他也被央求了好久,人类想给他的头发编个花样。玛利多诺多尔坚决不同意,但最后他勉强被说服用人类做出来的那块黄色小方块洗了洗发梢。他觉得真是难以置信,散发着臭味的白油最后能做出这样的东西,他亲眼看着人类往里面惨花汁,于是它凝固后最后就变成了一种乱七八糟晕染花朵颜色的东西。当玛利多诺多尔学着贝莉儿的样子把它一点点擦在头发的尾端,浸了水揉搓,许多细细的小泡沫沾满他双手,他睁大眼,觉得非常新奇。
那天晚上他勉为其难让人类靠着他的爪子纳凉。他在小木屋前变回龙形,而她抱着枕头和草毯子欢快地向他跑过来,他们一起看天上的星星,贝莉儿不停地叽里咕噜,和他说每一个她能想到的话题。星星的故事、食物的故事、游戏的故事,他们明天要做什么,后天要做什么,他们吃什么喝什么玩什么……最后,她趴在他的爪子上,抱着他的一个指甲尖,打个哈欠,甜甜地睡着了。
玛利多诺多尔用尾巴给贝莉儿盖了毯子,小黄也抖抖索索地想要趴过来,被他一眼瞪走了。银色的巨龙重新把头抵在地上,脖子太长了,他绕了个圈,这样似乎就把人类整个儿全围在自己的身体中,玛利多诺多尔突然觉得这样也不坏。
溪水在月光下粼粼地闪着光,照得人类的脸也一晃一晃的,他看了星星很久后,还是忍不住低头去看她的脸,打量那波光在她粉嫩的皮肤上动来动去的样子,后来,他也闭着眼,听着她的呼吸,就这么等待夜晚的尽头,等待晨曦初升时人类重新睁开眼,她揉揉眼睛再打个呵欠,抱着他的爪子扭来扭去吱吱呜呜挣扎着不愿意起床,直到她最喜欢的尾巴敲敲她,贝莉儿就转而抱住尾巴尖,脸在上面蹭蹭,迷迷糊糊地说:“早安,玛多!”
沉眠的夜晚与喧闹的白天于人类而言是完全不同的,玛利多诺多尔也睁开眼看着她,日光在人类的脸上跳动,即使只是说一句话,那是和月光迥然相异的快乐和明亮,或许对龙而言,整个世界的光彩和时间长短也随之完全不同了。玛利多诺多尔第一次也声音隆隆地回应了她:“早安,莉莉。”
再之后贝莉儿会带玛利多诺多尔一起出门去狩猎和采集。他虽然不能瞬间移动,但倒还可以到处走。“你不能整天趴在那里磨磨呀。”于是贝莉儿就这么劝他。她也没有那么多骨头和干货给他磨,他们吃饭量大,基本存不下东西,再说巨龙吃东西是从来不吐骨头的,靠贝莉儿的那点处理量很快石磨就没工可开了。
贝莉儿想要羊,她对羊毛的热情还没有消退,于是他们走了很远,绕过树林,几乎要走进森林深处,才到达山岭的脚下,顺利找到羊群并逮了几头羊回来——这个过程相当简单,龙往那里一站,贝莉儿拿着绳子上前挑几头头牵走就完事。贝莉儿突然发现她前段时间没有带玛利多诺多尔出来打猎简直是失策,回去的路上她拽着羊跟龙走在一起,它们牵哪走哪,乖得温驯死了。感觉真的悠闲得像出来郊游。“为什么没有魔晶的动物龙威就吓不死呢?”她问。
“因为它们只有本能,也没有魔力。”玛利多诺多尔说。“魔兽才能被龙威压制。再说,如果连这些动物也吓死,那巨龙很快就没有食物可以吃了。”
贝莉儿想想也对,到哪儿哪儿食物倒毙一地,这是挺愁龙的。“但从来没有听说过魔兽也会死一地啊。”
“通常只是放出信号,让它们离开,除了警惕的防御,很少一点余地都没有地直击灵魂。”玛利多诺多尔解释道:“巨龙在的地方,不允许其他魔兽在。——草食的倒是可以,吃肉的不行。”
贝莉儿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她早就发现了,树林里是没有肉食动物,走出去到森林里那天才看见豹子和狼。威武雄壮的巨龙,我说这里是我的饭桌,然后你们这群抢饭的都给我滚。
湖边的树围栏终于再次增加了新成员。贝莉儿只牵走一头羊做晚饭,剩下的都盼着它们长毛呢。羊毛可以做很多事,羊毛毡可以在冬天用来当门当地毯,除此之外贝莉儿还想试试能不能弄出羊毛线来……如果能的话,那能干的可就多了。
然而她在砍松树时改变了主意,她发现松树林的背后有条小溪,溪水尽头是小小的山坡,山坡下静卧一座大大的池塘。巨大的松树遮蔽了阳光,这儿比湖边都要冷一些,池塘中满是山坡上的灌木掉下来的落叶,石头的缝隙中,地下水潺潺流淌,从青苔上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