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侧过身,熠熠灯火之中,他修长的身姿如竹似松, 唇边噙了一缕笑, 看起来温朗而俊雅,霍蘩祁傻傻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阿行,是我……我们?”
步微行眉心微凹, “你不愿意, 孤让人撤了双喜。”
霍蘩祁瞪眼睛嚷嚷, “哪有布置了还撤走的!”
他瞥了她一眼。
那眼神有些微的凉意,但霍蘩祁知道这个时候不能看他的脸,她飞快地伸出手, 猝起不意地绕过了他的脖子,他本来便不躲,霍蘩祁一下揪住了他的耳朵。
顷刻之间,男人的身体变得僵硬似铁, “……”
他的耳垂……霍蘩祁大喜过望似的揉了揉,唯恐别人不知似的,大嚷:“烫的。”
“……”
霍蘩祁是彻底闹羞了某人, 以至于他袖手便走,转眼便消失在了门后。
她还沉浸在惊喜里,嘿嘿傻笑,然后跳上台阶, 手摸摸铜环上百缠千绕的同心结,绯红的流苏,似一簇坠落的火焰,搁置在掌心,有种红彤彤的暖意。她缓慢地,又碰了碰自己的脸,其实,烫得不比他好到哪儿去。
霍蘩祁一进门,江月便拉着她往后院里头走,她心下虽诧异,但却无暇再想这些事了。
今日的府邸,卧于红妆彤云笼罩之下,满院墨梅挨挨挤挤地簇拥着一座正楼,抄手游廊两旁,所有疏淡的枝桠,被套上一根一根绯红的绸子,乍一眼,犹若满天霞彩,尤似火烧云坠落入如画林中。
霍蘩祁被江月带至房内,软红罗帷,漆红金盘,如意秤并着数十种干果、鲜果洒满长桌,江月抿嘴儿吃吃地笑,趁着霍蘩祁目不暇接之时,将一条大红的绣凰描金的海棠襦抽出,石榴裙鲜妍如火,缠红绡纱的长飘带轻盈坠地,霍蘩祁“啊”一声,江月已经将嫁衣捧到了面前。
“阿祁,太子妃娘娘,吉时快到了。”
霍蘩祁还仿佛在云雾里头,“今日……你们没同我说过……太突然了……”
江月笑道:“殿下说给你惊喜的。这些东西我和他们一帮男人准备了整整两日了,今儿才开始布置的,幸得他们手脚麻利,而且明日是年节,后日是殿下生辰,这不三喜临门么!”
霍蘩祁愕然点头,“是,是这样,但是阿月,我怎么……突然觉得自己被逼婚了?”
江月微挑细眉,“可我听他们说,是阿祁你自己说要嫁给太子的。”
“……”
霍蘩祁轻轻咬了下唇,“是这样,可是……我还是有点儿……没准备好,我怕……”
“放心,不用怕的。”江月将她推到镜台前头坐下来,“今夜一切都已备好,只欠吉时了。阿祁,其实你知道殿下让我们唤你太子妃意味着什么对吧……”
霍蘩祁还没缓过来,江月的手已搭在她的两肩,“其实我有一事瞒了你,你先前招侍女的时候,我是奉了殿下的命亲近你的。”
“什么!”
她要扭头,江月摁住她,江月是习武的,手劲儿大,霍蘩祁犟也没用,忍气吞声地咬牙大恨,江月拍拍她的肩头,“你不要怪他,殿下自幼谨慎,越是看重的东西越是看得严,你是他的心上人,自然更是着紧。与其让个不知底的人跟着你,不让挑选我们,阿月可是自幼习武,有我在你身边,他也可安心些。”
霍蘩祁放弃了抵抗,认命地托住了下巴,搁在菱花铜镜前,长吁短叹道:“明明是他无理取闹,到了头来好像他全占着理儿。”
江月替她取了发髻间的一支镂牡丹穿花攒珊瑚珠的鸽子红簪花,青丝一泻如水,披拂肩头,她取了嫁衣来替霍蘩祁换上,质地轻薄,蓬松而轻柔,修缮得霍蘩祁纤细的小蛮腰若约素。
瑰红的双鱼佩系于腰间,大红的外裳罩住纤巧的娇躯,江月替她换了红裳,又描上远山眉,抹了淡朱红胭脂,额间点上凤凰花的三瓣,精巧的明月珰在耳尖莹莹闪光,映着满堂高照红烛,花冠上的珠玑璎珞微微碰撞,发出悦耳的铮璁嗡鸣。
江月道:“虽是谋划已久,但还是欠了些……殿下说,以后还会补上的。”
她一通鼓捣已经让霍蘩祁腰酸背痛,闻言,瞪眼睛道:“还要再成一次婚?”
江月抿嘴笑道:“嗯。殿下的婚事是国之大事,这次是轻率了些。”
霍蘩祁努嘴,“那何不等回了银陵一次办全?”
江月沉吟道:“属下这群人都知道,太子殿下……是为了给你一个太子妃位,为了顺理成章万无一失。希望——太子妃体谅。”
她说话的口吻倏尔沉重下来,霍蘩祁细一忖度,便想到,其实还是陛下那关难过,说到底她是个平民女,娶她难以服众,陛下的旨意迟迟不会下达。他们一番先斩后奏,看着像是胡闹,但婚礼已成,良缘已结,太子的所有势力人马都在山呼“太子妃”时,便在逼着陛下下旨赐婚。
可是,霍蘩祁按住下唇,犹豫地问:“这不会冒险么?我不想在这种关头,让陛下对阿行有任何不满,我知道阿行是想要这个储君的,我不希望他因为我让继承大统这种事有了任何差池。”
江月考虑不到这个,思忖着道:“殿下的心思,只有他自己清楚。这个,阿月也不能明白,不如等会儿见了他,你亲自问?”
“我会找机会问的。”
霍蘩祁一袭绯红纱衣,凤冠霞帔地迈入正堂时,团扇之后,她紧张的小脸忍不住左右顾盼。
今夜所有暗卫齐出,墙头满院,乌压压的都是人。
但没人无一例外地,今夜都绑了红色头绳,连同阿二他们,也系了红绸带,将剑摆在桌椅之下,平素在这种场合,他们都是一脸肃容,但今晚不同,眉飞色舞地喝酒敬酒。外头的暗卫严装以待,里头的近侍饮酒助兴,倒很是一番不同。
霍蘩祁微微惊讶,江月拽着她的衣袖,低声道:“太子妃,举好扇子不许落了。”
这是婚礼的习俗,霍蘩祁不敢不从,但是、但是怎么不见今日该与她一同拜堂的夫君呢?
正如此想,霍蘩祁满心焦虑之际,她的左手被一只恍然伸过来的手掌,稳稳地握住了掌中。
那只手修长有力,有熟悉的微凉感,指腹之间略有粗糙,是陈年的茧子,摩挲过她的手背。霍蘩祁的心跳一下蹦到了嗓子眼儿,羞窘得瞬间忘了江月的交代,在良辰吉时出声了:“好突然,你有没有想过,要是我不答应该怎么收场呢。”
满堂鸦雀无声。确实,他们从未想过有不答应这个可能。
毕竟从家世、样貌、才学上论,他们殿下绝对是人中龙凤,是稀罕物,霍小姑要配他们殿下,他们可是花了老长时间才接受,但他们之所以胆大妄为,也因着还是霍蘩祁自个儿说要尽快嫁给他的。他们开始思忖起来——霍小姑这是真的不答应?
步微行道:“撤了双喜,留着明日过年。”
霍蘩祁:“……”
好省啊。
她瞬间就明白了进门前他说那句“撤了双喜”,原来是这个意思。
反正他心思缜密,很坏就是了。
霍蘩祁又羞又紧张,却扇的手微微颤抖,本想看看今日的高堂是谁,但是不敢放下绢花扇,便被江月引着又迈出了门槛。
此日没有月光,唯有朗星如水。
红绡卷起的晚风里,有墨梅浓郁的草木香。
霍蘩祁被他牵着手,一步步走向门外,她时时低头看着脚下,怕被绊一跤,步微行发现了,伸手替她拿了团扇,江月惊呼一声,“殿下,这怎么可?”
霍蘩祁也是一怔,只见他脸色淡淡,倨傲地扬唇,“她不喜欢。”
然后她就满足了,偷偷地笑开。原来除了她,他也换了喜服,滚红的裳在他身上,丝毫不显艳俗,反而收得腰更精瘦,身材更颀长,衬得眉眼如画,让她看得不舍得移开眼睛。
江月也不再多劝。
霍蘩祁看着秋千架后头,一径浓绿之间,黑衣暗卫簌簌如雨,一个一个从墙头翻下,她这个本来就不算小的院子,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这群人,每一个步伐、每一个手势都是一模一样的。
她不禁骇然,步微行的右手握住她的左手,而在霍蘩祁惊讶的目光里,他的左手伸出拇指、食指与小指,比划了一个动作,她不解其意,跟着便是齐刷刷地跪地声。
“参见太子妃!”
霍蘩祁吓得往后一跳,原来弄这么大阵仗是来吓唬她的?
他们已经面对面了,霍蘩祁更是不敢看他,但是又不能躲避,步微行唇角一扬,“以天地为证,与日月同誓。从今以后,你是我的妻。若你答应,眼前的人,尽归你所有。”
霍蘩祁满心震撼,却笑着眨眼,“真的,真的都归我?”
他缓慢地点头,仿佛立了一个盟约般慎重而庄严。
“我答应!”
霍蘩祁露出贝齿,笑盈盈地扑入他怀里,在众人呆如木鸡时,她不顾礼法,跳到太子殿下身上,狠狠地亲了他一口!
那一声“吧唧”听得人鸡皮疙瘩直掉,江月捂眼睛不敢看,阿二手中的果子随着手一抖撒了满地,下巴都合不拢,惊见太子殿下那如玉如瓷的俊脸上,被烛火灯笼一照,那鲜红的唇印刺目如血!
被袭吻的太子殿下犹如一截木桩杵在那儿,许久许久,他的手掌托住霍蘩祁的脖颈,脸色恢复一贯的清冷,压低了声音道:“越来越大胆了。”
霍蘩祁看着他一连的口脂印儿,便想发笑,忍不住抱住他的腰,脸颊在他的胸口蹭蹭,“嗯,反正你最好了,也不会罚我。”
步微行呵了一声,却不知是不是在嘲笑她的自不量力。
今夜的戏尚未开场,胜负尚且未分。
他将她的脑袋掰过去,阿大捧着香炉,稽首端来,阿五递上两根已燃的香,霍蘩祁见他接了,自己也拿了一支,不知为何,旁人成婚是拜天地然后夫妻交拜,他们却是,点两支香,敬告天地?
不过,能让他这么别扭的人说出“以天地为证,与日月同誓”如此肉麻的话还是很不容易的,霍蘩祁小小地窃喜了一番,然后在身后一片笑闹声之中,插上了香,袅袅青烟一腾,这简单的婚典已算是完毕。
江月微微脸红,“阿祁,要入婚房了,你准备好了么?”
这话犹如一股热水,浇得霍蘩祁满脑子犹如烫熟了的浆糊。她羞着看着他,眼睛犹如碧天深海之中璀璨的星子,被一颗一颗拾入心尖,他蓦然溢出一丝笑,那笑容在一瞬间点亮了四面风似的,华彩大作,满堂红烛都不及他半分风采。
暗卫垂着眸不说话,心中却有岩浆滚过,阿大退了去,也合不拢那几乎欲掉落在地的下巴,和碎了一地的老母心。
从他被陛下支使,来守护太子殿下伊始,到如今,终于将殿下托付出去了。他也是老怀大慰,即便是违背了陛下的暗旨,但能得偿心愿,也值了。
江月先陪着霍蘩祁入洞房,一路上她几乎是踮着脚走的,一边走一边问,“阿月啊,我怎么办,我什么都不会的!”
江月到底也是未出阁的,红着面颊道:“其实成婚是给陛下看的,你要是不答应,殿下应该……不会强迫你。”
这话说了如同不说,霍蘩祁愁眉不展,“可是我……”她没不想答应啊。
婚房与霍蘩祁换装的房间又格外不同,布置得极为精巧,罩纱的婚床,挂着喜帕的帘钩,四角垂香囊,绣裙外罩的嫣红纱衣被取下,深深嗅着房中的温软的熏香,骨头都仿佛酥了。
江月见她坐在牙床上,摆着两只脚丫,单纯地打量着四周陈设,不得已说了一句,“阿祁,我对不住你。”
霍蘩祁“啊”一声,“怎么了?”
江月赧然道:“这间房,是我亲自布置的。”
见霍蘩祁还不解,她捂住了脸,道:“我听人说,新婚夜最好在房间里点上合欢香,女孩子初次是会疼的,闻了这个就不会疼了,我也是为了以防……就点了,我也不能多闻的,我……先走了!”
“阿月!回来!”
人已经溜之大吉,霍蘩祁咬咬牙,被人算计的绝望让她赌着一口气,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床褥子里。
怪不得,才闻了这么几口,已经四肢疲乏……
除了江月,就只有个稍显笨拙的丫头夏槐,她素来只做些庖厨的活儿,一说到吃,霍蘩祁还真饿了,她见桌案上摆着几样点心,闻着便知是夏槐的手艺,便坐下来耐心用了几块,吃到一半,身后的门便开了。
霍蘩祁手臂一僵,一口杏仁酥塞在嘴里,正嚼了一半,她讪讪地回头。
“圆圆。”
霍蘩祁吃了一会,又闻久了熏香,脑袋晕晕乎乎的,被他一把抱了起来,再跟着,好像便已经什么都不清楚了,只记得什么被抽开,微凉的空气拂过来,抚平了自身的干燥,一张极其清峻、轮廓精致的脸在上方影影绰绰地晃着。
他的身上有好闻的清酒的甜香,霍蘩祁深深嗅了一口,觉得自己深深醉了过去。
在温柔地叠覆之间,她的高地被占据,霍蘩祁极其被动地闷哼了一声,眨了眨眼,才看清眼前的人,模模糊糊说了一句,“我好困。”
步微行皱眉,直到过了一会儿,方才反应过来那熏香里有什么。
“圆圆,不是困。”
霍蘩祁迷糊地问:“那是什么?”
今夜的太子极其有耐心,循循善诱地问:“你在喜堂上,答应过我什么?”
喜堂上?理智崩断了一根线,霍蘩祁慵懒地揉着额头想了想,然后眨着清澈的眼波看着他,傻兮兮地笑起来,“你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