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蘩祁不事梳妆, 洗漱之后挽了一个简单发髻,坐在东宫的白玉阶下逗弄团团玩。
雪狼长大了,碧幽幽的眼睛还是那么清湛明亮, 它乖巧地穿梭在霍蘩祁的腿弯下, 时不时冒出一个毛绒绒的狼脑袋,她摸着它的毛, 满腹心事。
“团团,你长大了, 等学会觅食, 姐姐就放你回去, 去你该去的地方。”
雪狼眨着眼睛,因为听不懂,它不会不舍。
它只是无辜地瞅着姐姐, 听话地拿脑袋蹭她。
侍女们隔得老远,却不敢近前。因着她们能察觉到太子妃对她们的敌意,已吩咐她们,东宫不必人伺候, 她们便走了,不敢再近前去。
过了晌午,步微行才回来, 见到的就是霍蘩祁正微微俯身,一只手横在膝头,另一手正抚摸着团团的狼毛,她只合了一身丁香色的曳地菖蒲锦纹绣襦, 钗发松乱,听到脚步声,霍蘩祁一抬起头,然后便瞬间又红了眼眶。
她心事重重地等着他回来,这过程有多难熬他是不知道的。
他发上的紫金冠除了,以淡墨色发绳绑住尾端,披曳的长发,衬出稍显凉薄的一张脸有股疏阔不羁的风流。
霍蘩祁放下团团,重重地扑入他的怀里。
哽咽不成声。
步微行淡淡道:“哭甚么?”
霍蘩祁摇头,“就是想哭,你让我哭一会儿……”
她是心疼他被废黜,怎的到头来心疼的却只有她一个人。霍蘩祁抱着他不肯松手,一个劲儿蹭眼泪,好半晌,手摸到他垂于背后的发,才渐渐缓住了,“去、去束发吧。”
步微行握住她的手,“先给你梳。”
在船上的时候,他教过她如何梳一个漂亮的倭堕髻,自此以后她便像是发现了另一个世界,才学着红妆敷面,学会珠钗簪发。
梳好发髻,木梳落在镜台前,古旧的窗棂映出斑斑花中日色,她和衣躺在他的腿上,春困来时,眼睑便时不时合一下,困得直打瞌睡。
她露出一抹倦意,脑海里全是过去的画面,于是又喜悦地笑起来:“阿行,你记得我们我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时候,你可凶了。”
他的手带着寒玉般的凉,自她的额头划过,动作却很轻柔。
“是么。”
“对啊。”霍蘩祁委委屈屈地仰头看着他,“你每天板着脸,特吓人。”
他笑,“以后不吓你。”
霍蘩祁摇摇小脑袋,在他腿上蹭了蹭,“虽然你老吓唬人,但是,你对我还是挺好的。又送我钱,又送我雪芝草,然后占占我的便宜……”
后头那句话让他抿住了唇。
步微行回想了一下,占她便宜?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但是霍蘩祁就觉得有,“你啊,那天故意让我给你更衣,是为了趁机偷看我对不对?”一句话,令他咳嗽了一声之后,霍蘩祁哼哼气,不满地嘟起嘴唇,“我也就是那会儿单纯,不觉得你坏。后来可觉得你这人坏死了,其实一点都不正经。”
“嗯,”他的手托起的脑袋,让她起身些,躺进自己怀里,“我坏,不正经。”
当他一本正经地说自己“不正经”时,霍蘩祁便忍俊不禁。
然后,她又很可惜地叹道:“你不是太子了,我们,是不是要从这儿搬出去了啊。”
他圈住霍蘩祁的腰肢,淡淡道:“记得上回说过么,我暂时去你那儿住。”
霍蘩祁一听,那点儿困意全没有了,欢喜地坐起来,一把抱住他的脖子,“好啊好啊,我养你!”
步微行揉了揉额头,“不需要。”
霍蘩祁疑惑地“嗯”一声,她想,即便他不做太子了,那也还是皇帝的儿子,还是地位尊崇的皇嗣,想来确实是不用自己操心他的衣食住行的。
她略有失望。
他淡淡一嗤,“你想什么?”
想什么当然不能让他知道。
从芙蓉镇出来到如今,相处久了,霍蘩祁却始终是占下风那个,她想想,就因着他这个身份作祟,她从来无法真正爬到他头顶作威作福的,很遗憾。好不容易他这层身份没了,她还是不能翻身占上风。
被压到崩溃的霍蘩祁,如意算盘还没拨响,就被抢走了。
她那抹吊在眉梢的遗憾和怅惘实在太过明显,以至于无法忽视。
男人微讽地翘了唇角,却不拆穿她的小心思。
迟早有一日她会明白,她想的事是不可能的事。
用完午膳,霍蘩祁回寝宫收拾行李,满堂殷红,还没有撤下,霍蘩祁收拾行李,冲身后的步微行道:“反正不做太子了,这儿就住不了了,以后你跟着我到外边,我会赚钱,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
“……”
拉开他寝宫的衣橱,霍蘩祁眼前一黑。
太子的衣橱,豪奢堂皇的程度自不用说,但是一眼杀入眼中的,就是一排乌泱泱的黑袍,霍蘩祁还是震惊了。
凝眸看了半晌,霍蘩祁不无感慨地摇头,“回头我亲自给你做,这些就不要了。”
说罢,衣柜被用力阖上,“啪”一声,她扭回头,他将一只精美的杏黄色布囊打开,一卷卷古韵古香的竹简被叠入其中,霍蘩祁走回来,撑手靠住紫檀木案,身体微微后仰,疑惑地问道:“嗯,你是小住还是长住?”
他放下竹简,挑眉,“小住如何,长住又如何?”
霍蘩祁抱住他,欢喜地露出一口白牙,“你喜欢,怎样都好啊。”
他俯下身,修长的手指托住她的下巴,眼眸渐深,霍蘩祁乖巧地等着那薄唇辗转落下来,似轻盈的雪融化在唇畔,透着一丝冰凉,她脸颊微红,脑中嗡嗡起来,昨晚的红帐里他可不是凉的,那会儿浑身滚烫,他低沉的诱哄的声音还恍如就在耳畔。
别怕,我在。
从不知何时起,他已不惯在她眼前不苟言笑,尽可能去迁就她、迎合她。霍蘩祁不喜欢一个人孤枕难眠,他整晚就抱着她睡,其实她知道,他也一个人习惯了,因为信赖的少,深爱的少,卧榻旁从不容人酣睡,而她是独一无二那一个。
太子说好听了是自请除去储君之位,说难听了是废黜。
朝堂之上自有一番明争暗斗,有人早看不惯步微行的所作所为,从他任性胡为,从他弄那些伤人伤己的玩物,从他染上怪病,他们一直期盼着这一日。
自然也有忠臣良将,却觉着小皇子如今尚在襁褓,未见德行,此时废了太子为时过早,太子为人虽轻狂自负,但却不失手腕,又做了十余年储君,心思魄力自然不是如今的小皇子能比的,若待打磨几年,必堪重用。
但这样的人却是少数。
“我从师父走后,心中只觉得缺了一块,毫无着落。”
马车里,他握着她的手,颠簸的郊外小路上,有悠远的牧笛声,和黄牛的哞哞。
拜过皇后,他们暂且卸了一身俗务,也是偷得浮生半日闲。
霍蘩祁歪着头插了一句,“因为没有人关心你喜欢什么?”
霍蘩祁也是这样的,白氏会嘘寒问暖,却不会关心她喜欢什么。她从小到大也是毫无着落,总觉得心里缺了什么。
步微行挑唇,“你知道。”
当他以为,他一个人可以的时候,却殊不知已陷入泥沼,越挣扎,却陷得越深。文帝的打压,让本来敏感偏执的人,被一步一步逼入绝路。那段时间,他疯了一样地将自己锁起来,用铁链捆缚住手脚,用绳子将自己的脖子勒住,将自己固定在床上,四周都是冰冷的尖刀。
那段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他只记得,他当时的状况很不好,每天头疼得要裂开,看到文帝,只想到他给自己的痛苦和逼迫,但他不肯就范,手紧紧攥着铁链,恨的时候,只想冲下去扼住他的脖子。意识里知道那是父亲,但他控制不住心里的恨和痛。
形势严峻,他躺在床褥里,任由迷药灌入四肢百骸。
安静得,连骨骼战栗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意识蒙昧之中,他听到有人谏言,“殿下如今大失其度,子谋父命,天理所不容,不如锁入兽笼之中暂行看押。”
那句话,他却很清醒地记得。
霍蘩祁紧张地抱住他的手,他缓缓道:“陛下没有让。”
霍蘩祁知道,言诤曾经说过,后来陛下将他关在了东宫。
但其实文帝不知道这更坏。
他自幼在华丽空旷的金屋子里独自长大,一切熟悉的陈设,熟悉的沉香,熟悉的冰冷更是无所遁形。铁链在寂静的深宫里拖行的声音,像一道道无形的鞭笞,笑他可笑不自量,笑他仓皇无处逃。
他知道自己不能恨,因为恨的代价太高。也许是深宫里太静了,静的时候便会觉着人生与其寂寥一生,不如放纵自如,他会对喜欢的东西唾手可得,只要他能不在意那个太子位,也不在意那个父亲。
这样,就熬过来了。
言诤就说,与其孤寡独行,不如在东宫纳个侧妃,不论怎样,红袖添香总是好的。
霍蘩祁一怔,暗自腹诽道:言诤这厮,差点骗了阿行,我非得揍死他不可。
步微行抚她的发,淡淡一笑,“我说,也好。”
霍蘩祁眼珠子一瞪,“什么?”
步微行却不像开玩笑,道:“我说,倘若真有女人愿意嫁给我,就让她来吧。”
当然结果是显而易见的。
霍蘩祁疑惑,不可置信,忐忑地问:“所以其实不是你不想要,是压根没有人想要……你?”
他不疾不徐道:“是这样。”
言诤私底下是找过的,但是一听说太子殿下那名头,一个个吓得魂飞魄散,说什么也不愿陪着这么个人。
听着是令人震惊的,但霍蘩祁却嘻嘻一笑,“看来还是我眼光独到与众不同,她们肯定悔死了。哈哈,让她们悔死去。”
她一面说着,还往他怀里蹭去,那鼻子碰他的脸,温热的呼吸一缕缕缠绕开。
她心疼万状地捧着他的脸,忧愁道:“小可怜儿,还是我好对不对?”
步微行:“……”
马车适时停下来了。
霍蘩祁怔了下,飞快地从他身上爬起来,只听车外有人一丝不苟地说道:“回殿下,到了。”
霍蘩祁疑惑,摸过他的五指,蹙眉,“你说带我见个人,是谁啊?”
步微行不答,徐徐起身,手指拂过星蓝的帘,犹如缱绻春风送入车内,一片和煦。霍蘩祁随着他下车,将披风笼紧了些。
正是夕阳西下时分,山染了数层暮色,桃李花夭艳开放,古朴宽阔的官道上,迎面行来一辆华丽的马车。
霍蘩祁又问了一遍,“这么神秘,到底是谁啊?”
步微行捏住她的手,拇指拂过她的手背,眼眸却温柔得让她安心,“你我的故人。”
第78章 重逢
霍蘩祁对神秘的来客好奇已久, 翘首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