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做女儿的也是光棍,敲竹杠敲得理直气壮,只撒娇卖痴道:“那你到底答不答应?”
“好好好……”被宝贝女儿拉着袖子一通晃,陆太太的心都要化了:“金香叫老周把车开出来,再跟厨房说一声,今天中午我们娘俩就在外头吃了。”
一听到在外面吃饭,陆明夷的眼睛也亮了,不顾嫂子姨娘们都在,先嚷了一声:“我要吃鲜得来的排骨年糕。”
“小馋猫!”陆太太不禁点了点她的鼻子,一堆女人都笑得前仰后合。
简单收拾了一番,带着金香和细语,陆家母女兴兴头头地出发了。陆太太满心想着怎么打扮女儿,陆明夷则另有一番计较:“妈,庄记来来回回就是那些东西,一点新意都没有。我听说南市有间鸿运绸缎庄不错,我们去那里看看吧!”
陆太太一贯是女儿怎么说怎么好,当即吩咐汽车往南市开去。鸿运绸缎庄就在小东门,紧挨着宝庆银楼。四开间的门脸,生意看着倒还挺红火。
一进门,一个青衣小伙计就殷勤地凑了上来:“太太小姐想看些什么?敝店最近来了好些新货,有巴黎印花缎,印度呢子,还有双宫、春绉。二位若是有空的话不妨到雅间坐一坐,喝杯茶,我给你们拿样品来慢慢地挑选。”
“你倒挺会揽生意的,那就把新货都拿出来看一看罢!要是有好的皮统子,也尽管拿出来。”陆太太喜欢有眼色的人,既然那小伙计机灵,她也不在乎多给些生意。
这样的口气一听就是当家太太,那伙计心知来了大主顾,越发周到了,一路引着两人上了二楼。
陆明夷跟在母亲后头,留心打量周围,发现好些地方的油漆还很新,果然是新扩充的。一进门,先看见一对雕花太师椅,还有专门挂外套的架子和展示面料的挂板。桌上摆着四碟鲜干果子,有瓜子,奶油核桃,花旗橘子和暹罗文旦。
甫一落座,明夷先在心中赞了一声好!要知道有钱的客人是不会嫌货贵的,嫌的是与旁人吵吵嚷嚷地挤作一堆,显不出自己的身份来。
把人请到楼上来慢慢看货,所费的不过是几杯茶水,几碟子点心干果,但做成的金额可就不是楼下可比的了。也不知道是谁出的主意,看来自己误打误撞,倒是投资了一处有潜力的产业。
斟完茶水,小伙计又抱上来好几卷料子,一一在挂板上展示给陆太太看。“这是塔夫绸,新到了藕色和香槟色两种,做裙子或长衫都极好。这是电印绸,您看看这颜色,从朱红慢慢过渡到绛紫,若是掐上金丝绒边做一件旗袍,可真是美极了。再有这巴黎毛呢……”
陆太太今天心情极好,这里招待得又妥帖。那伙计每报一样,她都点头,直剪了有七八件。又拿了皮货来,其中有两件玄狐的皮统子,溜光水滑。一口气吹上去,毛就像波浪一样起伏,连陆明夷都看住了。
“这两件皮统子正可以做件大衣,不是我吹嘘,去年有位太太出到三百块都觅不着这样的皮子呢!”
陆太太特意戴上了老花眼镜,摸了两下后也点头道:“是好东西!阿囡,你也来瞧瞧,不是说想做大衣么?”
小伙计正窃喜又要做成一笔大买卖,一个红衣女人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这两件皮子我要了!”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大家一时都愣住了。那小伙计眨巴眨巴眼,硬是扯出个笑脸来:“这位客人,这位太太正看货呢,您这样不大合适吧!”
“什么合不合适的?”只见那红衣女子满脸的诧异:“你这里是做生意的地方,这东西既然没出手,难道我给钱,你不卖给我?”
这叫什么话,还没个先来后到了?陆太太立时板起了脸,也不理会她,直接吩咐伙计:“这狐皮我要了,连前面的料子给我一块包好。”
红衣女子也不甘示弱,白眼差点翻出天际:“哎哟喂,这是欺负我们小门小户口袋里没钱呐?明明是我先说的,也好意思跟着下手抢。”
子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这下小伙计可是切实体会到这句话的意思了。统共就这两张狐皮,只够做一件大衣的,偏偏两边又各不相让,这可怎么是好!
而陆明夷却是在那女子出现的瞬间就僵在了原地,眼睁睁看着你来我往地吵了三轮半,才上去拉住了母亲的衣摆。“妈,算了,这两张皮统子就让给人家吧!”
“不行,天下哪有这样的规矩!”陆太太也是被拱起了火,本来可有可无的东西,现在还非买不可了。
陆明夷是做女儿的,知道陆太太最是吃软不吃硬,赶忙轻声细语地劝慰道:“我们是在看货不假,但又没说定要买。论起决断来,人家确实快了一筹。再说我刚才已经看中了一张西藏獭皮领,配这玄狐皮像什么样子呢,还不如买金绿印花呢的好。”
“这位小姐倒是通情达理!”那红衣女子一听这说话,立时满面喜色:“还不赶紧给我包起来!”
小伙计来回观察了一遍,摸摸鼻子只得照办。徒留下陆太太恨铁不成钢地点着女儿的额角:“你呀,就是心肠软。那样不讲理的人,你客气,她只有当福气。”
“妈,我是真不喜欢那块皮子,无所谓客不客气的。正好省下钱来,不如你再替我挑一套搭配的首饰呀……”
哄起母亲来,陆明夷可谓是驾轻就熟。陆太太没一会儿就忘记了这段不愉快,结完了衣料钱,又拉着女儿兴冲冲地去了品记洋行。
而陆明夷一边挑着首饰花样,心里却只惦记着刚才与那红衣女子的一面之缘。真没想到啊,她会在这种情况下再见到红蔷……
第16章 顾府夜宴
红蔷没有姓,但只要在群玉坊提起这个名字,没人不知道的。她是长三堂子中最红的姑娘,好几个有实力的大老倌都是她屋内常客,因此众人都捧她作花国大总统。
一个是交际花,一个千金小姐,她与陆明夷原该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人。可因为陆家的败落,这两人的命运偏偏缠绕在了一起。
陆明夷至今还记得发了好几天高烧,最终在长三堂子醒来时的绝望。那时的她,没有姓名,没有亲人,没有家。面对老鸨娘的冷嘲热讽,帮闲的动手动脚,脑子里终日想的唯有一个死字而已。
关键时刻,是红蔷甩出了一百大洋身价钱,将她收作身边的细作娘姨。所谓的细作娘姨,只负责保管衣裳首饰,为姑娘梳头之类的轻巧工作,陆明夷一手梳头的手艺就是从这里学到的。
事后她曾经问过红蔷,为什么要救她。红蔷却说看她那个娇滴滴的模样就知道干不了什么活,偏又有股清高劲头,就当买个猫儿逗着玩了。
红蔷就是这样的人,陆明夷带着微笑回想着。虽然说话尖刻,脾气不好,但心底却有片难得的柔软,有些像古时候的侠义女子。
“不就一条珍珠项圈么,看你这爱不释手的模样。”母亲带着戏谑地嗓音在耳边响起,陆明夷终于从回忆中走了出来。
史派克是品记的大班,与陆家做了多年生意了,因此陆家母女一进门就是他亲自出面招待。此时听陆太太这么一说,当即笑着道:“四小姐好眼光,这珠子是从日本新运来的。别看没有豌豆大,光泽却是一等一的,难得的是价钱也便宜,才一千块。”
陆明夷将那珠链在手上绕了三圈,只见白色的珠子在灯光下流光溢彩,果然煞是好看。
陆太太撇了撇嘴:“还说呢!上回买你一只火油钻,也是吹得人间少有。结果去钱太太家打麻将,转眼就看到个差不多的。”
“这可实在是巧了,”史派克赶紧赔罪道:“您那钻戒原是一对,有一只在香港就被钱太太的内侄买走了。”
“那这珠链呢?不会又弄个双胞胎出来罢!”陆太太仍不依不饶,这些东西上她是舍得花钱的,却不能花了钱又叫人比了下去。
史派克苦笑起来,伸出一只手比了个三:“全上海也只有这三条,再多也变不出来了。您瞧这玫瑰搭扣,反面还能刻名字呢!”
陆太太还未及说话,明夷的眼中瞬间闪过了一道光芒,抢先抱住了她的胳膊:“妈,那不如我们把这三条珠链都买下来,正好我们三姐妹一人一条。”
对于庶女们,陆太太平时是不肯苛待的,可也不曾送过这样贵重的东西,闻言不免犹豫了一下。
陆明夷又说:“眼看礼拜天就是杨次长的宴会,到时我们姐妹穿一样款式的长衫,再配上珠链,一看就是一家子,可多体面。”
这体面二字算是说中了陆太太的心事,她又想到那天莫家也要参加的,万不能让亲家小瞧了,便点了点头:“罢了,就当提前给二丫头三丫头准备嫁妆了。”
一下做成了三千块的生意,史派克高兴之余立即叫了店内的金匠来,当场把陆家三姐妹的名字分别刻在了搭扣上,再用深蓝色天鹅绒盒子仔细包装妥当。
这一回陆太太出门,可说是满载而归。从大少奶奶到两位姨太太,每人一件衣料。三位小姐除了料子外,更有一条珠链。
“小姐们也大了,该有些戴得出去的东西!”陆太太边分配东西,边淡淡地说道。这对二姨太可真是天降的喜事,她的手头是长年闹亏空,别说给女儿们各买一条珠链,就是单买一条都恐慌。自然好话跟不要钱一样,成篓成筐地往外倒。
两个女孩也是喜自不禁,纷纷向太太道谢不提。大少奶奶是长嫂,当初的聘礼中诸般物事齐全,自然不屑于嫉妒小姑们子。唯有三姨太看着眼热心跳,打定了主意要越发巴结太太才好。
待到赴宴这一日,裁缝紧着送来了新衣服,照着四小姐的意思在腰上掐了两分,长度正遮住膝盖。
三个女孩正是花一样的年纪,穿上修身的葛云锦旗袍,脖子上戴着一色的珍珠项圈,新鲜得就像刚出水的小葱。刚迈进顾家花园的敞厅,就收到了无数艳羡的目光。
“哎哟,陆家不愧是世代官宦的人家,养出来的女儿也是格外出色,陆太太实在是好福气!”钱太太娘家也是苏州人,和陆太太的交情极好,两人刚一碰面就称赞上了。
陆太太心中得意,脸上却还要做谦逊状:“都不懂事得很,天天叫我操心。哪像你家香伶,陪着女婿出使日本,家里家外一把抓,那才是能干人。”
“你急什么?刚才我还见你未来女婿呢,真是一表人才,你享福的日子在后头呢!”钱太太把手上的扇子遥遥一指,两人俱是笑得心照不宣。
顾家花园内一共有三处房屋,自从分家后,二房与三房都搬了出去,因此颇有空余,时常借给亲朋好友设宴。
杨次长这次的手面极阔,包了临湖的一整栋楼。按照西方的模式,将餐桌排成一个大大的马蹄型,全部用新鲜的玫瑰来装饰。穿着米色西服的侍者穿梭于人群中,银质托盘上摆放有鸡尾酒和小蛋糕。
这样的场合,大家都是小团体交际。陆老爷自有商界的朋友,陆大少则要应酬政界的同僚,陆太太就有她的太太团。
而顺着钱太太扇子指出的方向,可见一群年轻的男男女女正聊得热火朝天。如今讲究社交公开,因此大家也把那套男女授受不清的老思想抛在了脑后。彼此互相引荐,原本不认识的也很快就熟络了起来。
莫家桢在这其中要算一个积极分子,他本就生得体面,今天穿了一身格子呢礼服,配同色的帽子,口袋里还插着一枝红玫瑰,实在是个时髦少年。
陆家三姐妹入场的时候,他正在与一位姓夏的电影明星谈论巴黎的天气。待看见了陆明夷后,眼中不由划过一丝惊艳。
算来他已经有好几个月没见着这个未婚妻了,本来想借着看戏的机会顺便哄哄她,谁知她却失约了。他又新结识了一位交际场上的名媛,自然无暇光顾陆府。没曾想一段时日没见,陆明夷却是大变样了。
一身掐着素白牙边的绯红色葛云锦旗袍,就如同天边晚霞的颜色,合体的裁剪尤其显得腰身纤细,一头乌发用缎带系成法式发辫,胸前的珠圈衬着巴掌大的小脸越发莹润可人。
这番变化落在莫家桢眼中只觉新鲜无比,赶紧向身边的女朋友告了声罪,迎了上去。“明夷妹妹,许久不见了!”
陆佳人正与陆明夷在一处,听了这话便有意无意地插了一句:“莫家阿哥好客气,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多久没走动了呢!”说罢,眼睛朝他转了一转,抿着嘴笑了起来。
这一瞥端的是风流妩媚,不由得叫莫家桢心头一跳。陆明夷生得是好看,却有些稚气未脱。陆佳人却已经完完全全是个女人的姿态了,一举一动都吸引无数视线。“佳人妹妹越□□亮了!”
陆明夷在一边冷眼旁观,有理由相信他这句赞美完全是出自真心。然而莫家桢好色不假,却还不至于到昏头的地步。就算陆佳人是昭君在世,西子重生,只要拿不出大笔嫁妆,他是绝不会列入妻室考虑的。
所以,她们得帮他一把!
“家桢哥哥最近在忙什么呢?上回你约我看戏,我没去,不会生我的气了吧!”陆明夷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
莫家桢在一瞬间露出了尴尬的表情,然而转念一想,估计她只是随便问的,便用极温和的口吻道:“你知道的,我无非忙些生意场上的事,繁琐得狠。上回的戏票没能提前与你约好,实在对不住。听说大舞台新上了不少美国片子,不如咱们下回一同去看电影,佳人妹妹也一块。”
陆佳人与四妹换了个眼神,当即抢着答道:“当然没问题,我一向最喜欢看电影了。不知道家桢哥哥喜欢哪个明星?”
这话题正中莫家桢的下怀,两人当即讨论起来,从电影明星一直说到国外的风光。莫家桢也曾经在国外待过,虽然于学业方面没什么建树,吃喝玩乐倒是懂得不少。
陆佳人听得是心醉神迷,她崇拜的目光也给予了莫家桢极大的虚荣感受,不知不觉喝了好几杯威士忌。
见时机差不多了,陆明夷便故意撞了一下三姐的胳膊,她今晚穿了双高跟尖头鞋,自然是站不稳的,顺势就倒向了莫家桢怀中。除了美人恩,还附赠了整杯红酒,把莫少爷一件簇新的格子呢西服绘成一幅斑斓画作。
“哎呀,这可怎么办?”莫家桢喝得有些上头,倒是陆佳人先叫了一声,幸而他们三人是在大厅的角落,又有个一人多高的大花瓶遮挡,没什么人留意。
陆明夷先是投去了警告的一眼,口中只道:“红酒一旦干了可就擦不掉了,赶紧先去化妆室罢!”
莫家桢迷迷糊糊地低头看了看,就要往外走。陆明夷赶紧说:“家桢哥哥喝得多了,三姐你扶他一下!”
“那你呢?”陆佳人赶紧遵命办理,还不忘又装模作样地问了一声。
计划是她定的,陆明夷自然早就准备好了借口:“我去喊一下他家的听差,回头就来找你们!”
“好……”
眼看着陆佳人费劲地扶着莫家桢,一路避开人群沿着后廊走去,陆明夷的唇边出现了一丝由衷的笑意。她早就打听过了,今晚的乐队更衣室就设在后廊,等散场的时候就有好戏看了。
“陆四小姐好算计呀!”正当她得意时,有一个男人从落地窗的紫色天鹅绒窗帘后缓缓走了出来。
第17章 多情的人儿成双对
那个男人没有穿西装,一身黑色纺绸长衫绣着银色的麒麟暗纹,襟口别着一只金壳打簧表,下面还缀着两只翡翠梗,说不出的雍容华贵。
是的,陆明夷想了半天,仍然只能用雍容华贵来形容这个男子:“盛先生做事怎么总是藏头露尾的,躲在帘子背后偷听也太不高明了罢!”
外头的舞乐已经开始了,唯有这个小角落寂寂无声。盛继唐倒不反驳,手中把玩着那只打簧表道:“陆小姐帮着姊妹算计自己未婚夫的行径,想来确实比我要高明一些。”
只这一句话,就把陆明夷气了个倒仰,只得抢白道:“你这人怎么回事?上回已经说了就当咱们不认识,各走一边,这才没几日又冒出来了。你不是说欠我人情吗?那就麻烦你离我远些,免得沾了晦气。”
这个神秘的盛先生神出鬼没,行事诡异,陆明夷到现在也摸不清他的来路,为求安全还是早日溜之大吉的好。谁料转瞬之间,方才还籍籍无名的小角落又迎来了两位客人。
一个穿着金丝绒旗袍的卷发女子正挽着个外国男子打外面经过,不经意瞧见了陆明夷,顿时把眼睛瞪得老大:“密斯陆?是你吗?”
陆明夷和盛继唐同时朝外面看去,那位小姐一副惊喜的模样,跑过来就抱住了陆明夷,直把后者惊了个目瞪口呆。“哦,真的是你呀,我还以为认错人了呢!”
抱完了不算,她还转头招呼那外国人道:“达令,这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西华女中同学,密斯陆呀!读书的时候,我俩坐同桌呢!”
亏得这一句,陆明夷才总算想起了这个冒失鬼的身份来:“密斯齐,你在第二学期不就举家迁往天津了吗?怎么又回上海来了?”
密斯齐的闺命叫齐珍珍,父亲也在政府任事。她们曾经做过一年同桌,后来因她父亲升迁搬走,就断了联系,料不到居然能在这里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