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仲泽心里总归是虚,不敢放任钱雪来找郁夏, 怕掌中宝从老情人这里听到不该听的。
以前的夜莺在他心里是个好哄的姑娘, 虽然起初也是冷冰冰不爱理人, 深入了解就发现她只是装成那样保护自己。现在不一样了, 除了那张脸, 蒋仲泽感觉不到任何熟悉, 他不敢托大。心想阿莺改名换姓回来要是难忘旧情也罢,要是处心积虑想报复他……钱雪就太危险了。
如今的郁小姐已经不是当初为生活所迫在百乐门卖嗓的夜莺, 她羽翼丰了,背靠张天翔, 还认识了这么多太太小姐,早不是那个可怜儿。
有些人就爱想得多,蒋仲泽经过深思熟虑觉得不能冒险, 他费尽心思绊住了钱雪, 为了让她没空亲自去永福,还让自己吹了半夜的冷风, 成功把自己搞病了。
钱雪收拾妥帖之后正要出门, 就接到蒋家打来的电话, 蒋太太告诉她仲泽病了, 问她有没有时间过来看看。
听到这话, 她哪还想得起本来的计划, 坐上车就吩咐司机去蒋府。
蒋仲泽病了好多天,钱雪一直守着他,给他读诗, 给他弹琴,陪他说话。等他情况转好已经是十九日,钱雪还说呢,幸好没拖到生日会当天,作为未婚夫,这种场合蒋仲泽是不能缺席的,非但不能缺席,他还得帅气俊朗的亮相。
因为女儿一心扑在蒋家,同永福交涉的活就落到钱太太身上。本来对于请郁夏出场这个事,东家四少就很排斥,又听说蒋仲泽就是小海爸爸,他更是脑补了整出大戏,直接给姓蒋的盖上人渣的章子,对他逼迫老情人给未婚妻梳妆打扮这个事也倍感恶心。
钱太太又让管家走了两趟,都没谈拢,她没法子,只得劝女儿低个头,就去那头打扮好,坐车过去也耽误不了什么。
钱雪觉得没面子,钱太太还劝她,说张天翔就是个软硬不吃的,再说了,现在永福生意红火,他又不是普通的百货公司经理,他是东家少爷,真奈何不了他。
钱太太好说歹说才哄好了钱雪,她不知道的是,这个时候,百货公司那边几位小姐也再说,说明天同样要麻烦郁夏,她们得打扮得漂漂亮亮去钱府参加生日会。
一般说来,郁夏会应一句没什么麻烦,这天她说的是已经同四少爷请了假,身体不舒服明天休息一日,让小姐们最好今天就搭配好,明天不用过来,在自家穿上整理整理就行。
电视剧里说越漂亮的女人就越会骗人,这点在郁夏身上得到了完美印证。尤其是七八十年代的时候,那会儿离家出去读书,为了不让家里担心说过许多假话,她扯谎的时候一般人真的看不出来。
就比如现在,小姐们看她神色如常,语气什么都和平时一样真诚,跟着就信了她说的,紧接着还关心了几句,问说哪里不舒服。
“请我家的医生走一趟好了,给你看看。”
郁夏谢她好意,摇头说:“也不是什么病,就感觉累,身上乏力,不休息休息怕影响工作,请假回去就想炖个补汤喝两口,再好好睡上一觉,调整个一天应该就没事了。”她还说呢,其实早几天就想休息,是担心太太小姐们满怀期待过来结果柜台这边没人,就咬牙撑了几日,以为熬一熬能挺过来,结果不行。
“你也真是!你看我们像是不讲道理的人?不舒服就歇着。”
“身上不利索趁早去瞧瞧,拖不好的,平白找罪受。”
小姐们不怕白走一趟,毕竟她们出门总是乘小轿车,哪怕家里的小轿车不空也是坐黄包车,谁也不会迈开腿走过来。
接着郁夏给她们推荐了参加生日会的着装,都搭配好,时间也差不多了,就目送小姐们出去。因为已经快到百货公司下班的时间,这个点基本没什么客人,郁夏就坐回化妆品柜台,她把柜台里的货整理了一遍,想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就从旁边递过来一个水杯。
“小夏姐你说了一天话,快喝两口热水,润润嗓子。”
郁夏一看是小美,给她个笑脸,然后接过杯子喝了一口,温度刚刚好,不冷不烫的。她又道了声谢,小美摆手说就是顺便而已,这有什么,又问她明天真要休息?
“我同美淑说好了,请她回化妆品柜台照看一天,美淑是从这个柜台出去的,这些货她经手过不知道多少,比我更熟,出不了岔子。”
客人们都陆续离开了,接着就是一些整理和清扫工作,昨晚就能下班,这会儿售货小姐们都挺有空的,这不,郁夏同小美说着话,跟着又过来两个,美淑就在其中。
“这些东西我怎么说也卖了大半年,郁夏你放心回家休息。你说你从过来上班一天比一天忙,就没歇过,铁打的人也受不住。”
郁夏每天做些什么大家伙儿是看在眼里的,为了扛起永福的生意,她早上一过来就开始忙活,有时特别忙,中午那顿也抽不出时间吃。东家四少看她工作起来这么拼,就交代了底下人,特别忙的时候往休息区多送点糕饼点心,太太小姐们享用的时候郁夏也能跟着蹭一口,不至于饿过头。
百货公司里谁不知道郁夏挣得多?她做的事也比谁都多,她最重要。
这就是个积极的循环,她作为源头不动声色带起了好些柜台的生意。生意红火了,人气旺了,自然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在需要添置东西的时候第一时间想到永福,这等于是品牌外加明星效应。
张家又是厚道的生意人,每件货都经过仔细把关,东西好,口碑自然就坏不了,荣省的永福百货开张的时间不是特别长,还不如康平扎根早,却已经后来居上并且实现全面赶超了,且是碾压之势。
永福上上下下都觉得,应该快到康平百货忍耐的极限了,他们应该会做点什么,或者想法子坏永福的口碑,不过最有可能还是挖走郁夏。
这些事郁夏琢磨过,哪怕在法治社会里也有挑衅法律以及道德底线的人,更别提现在是民国。
从过来那天,郁夏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她可能会遇到很多困难,甚至以身犯险,不过总不能因为外头世道乱就闭门不出,郁夏想吃饱穿暖,想好好地将小海养大,送他去读书,教他做好人。她要照顾好自己等待同乔越的重逢,这些都需要钱,她必须走出去,逃避解决不了问题。
都知道康平迟早会有动作,四少爷加派了人手保护他们母子。
至于夜莺的旧爱蒋仲泽蒋先生,这人特别喜欢自说自话,郁夏和他谈不拢,好在上次之后有几天没见过了。
和同事们聊了几句,到时间就下班了,回去之前郁夏特地绕几步路去市场。现在家里的活基本都是吴婶在做,吴婶让小海绊住丢不开手出门,给家里买菜的还是郁夏。
现在是秋天,东西放得住,郁夏每次看什么新鲜会稍微多买一些,这样买一回能吃个两三天。
像今天,除了排骨和蔬菜之外,她正好遇到有人挑着卖柿子,就捡了几个,又买了一坨冰糖外加四颗鸭梨,想做个冰糖炖梨。放几颗红枣丢一把枸杞,小火慢炖,滋阴清热,生津润肺,挺好。
同东家请假是让蒋仲泽逼的,这阵子辛苦也是事实,民国这会儿干哪行都挺累,郁夏在永福百货做了一个多月,没休息过一天,百货公司每天开门迎客,放假是不存在的。虽然那天让蒋仲泽闹得挺烦,得了一天假期也不赖,郁夏真的很久没睡过懒觉了,她想蒙头睡一觉,睡够了再好好陪陪小海。
当晚回到家,郁夏就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儿子,也告诉吴婶说明早她想多睡一会儿,不用管她早饭,记得把小海喂了就行。
因为郁夏有时间就教,小海已经能听懂很多话了,第二天清晨他睡醒之后也没吵,只是睁着乌溜溜一双眼盯着他娘。看啊看,光看着他就开心。吴婶以为他们母子都还睡着,特地比平时晚了一点来抱小海。心想大人饿一顿没啥,小海该吃饭了。她推门进来就发觉小海醒着的,听到门边有动静,小海还看了一眼,看是吴婶进来就将右手食指放在嘴边轻轻嘘了一声。
吴婶会意,顺手拿了放在旁边的小衣裳,放轻动作将小海抱出去,重新关上门才给他穿衣服,边穿边问说:“小海醒多久了?”
又夸他懂事,还知道不要去吵妈妈。
小海笑出个酒窝窝,说:“让娘睡觉觉,娘辛苦。”
别看孩子这么小,他也会想事情,像之前他让周家的春林嫂子带了一段时间,当时他就很奇怪。冬生家里有爹有娘有姑姑有阿爷阿奶……他就没有,他只有娘。
冬生家里活是大家一起干,小海则经常是坐在他的小床里,看他娘忙里忙外。
挣钱这个词他听过很多次,不是很懂,他也不知道母子两个讨生活他娘多不容易,但他看得出来,娘很累,都很累了还要同他说话,给他哼小曲,哄他睡觉。
小海还是太小了,哪怕这阵子都特别努力在吃饭,想快点长大,他其实也就只是长胖了一点,距离长成男子汉还要很长的时间。他帮不了什么忙,就只能更乖一点,娘喂他吃饭他就乖乖吃饭,娘拧了帕子给他洗脸他就努力把小脸仰起来,娘抱他上床去睡觉他就闭上眼睡觉……虽然好像还是没让娘轻松一点,他已经非常努力了。
这天的早餐是蛋花粥,昨晚郁夏交代吴婶做给小海的,她喂了一勺,看小海鼓着腮帮子嚼了嚼,咽下去之后正想再喂一勺,就看他睁着一双乌黑清亮的眼瞧过来,满是疑惑说:“我爹呢?”
吴婶动作停顿了一下,问说:“小海想爹了?”
小海摇头。
吴婶又问他怎么想起来这个。
他憋了半天,憋了几个短句出来,大概意思是说冬生有爹,冬生他爹去干活,他娘在家里。小海也想他爹去干活,娘在家里。因为娘每次出去一天,回来好累,娘在家里也能陪他。
说得不太明白,但吴婶听明白了,正因为明白他的意思,心里就更难受。
吴婶只是过来帮忙的,郁夏经历了什么她并不清楚,但她知道,郁小姐是个困不住的人,重重的困难和贫穷都无法束缚她,她从前兴许很难,现在也不容易,可以后总归会越来越好的。
她自己就很有本事,儿子既懂事又乖巧,很知道心疼妈妈。
吴婶摸摸小海的头:“乖孩子,你好好吃饭,快点长大,等你长大你娘就可以坐在家里享福,到那时候她就什么都不用操心了。”
小孩子容易被转移注意,小海刚才还在想爹,想他为什么没有爹,听吴婶这么说就把嘴张得老大,要吃饭,他准备多吃两口,吃得饱饱的才能长得快点。
这边郁夏睡了个够本,睡醒起来已经是半上午了,也不想吃别的,就舀了一碗冰糖炖梨,边吃边同吴婶闲聊。
吴婶还想抽空把小海问起他爹这事告诉郁夏,但因为母子两个一直凑在一块儿,她没寻着机会。
不过这也不着急,她不着急,钱家那头都要急死了。
钱雪好不容易才让了半步,同意生日会当天往永福百货去一趟,这对她来说已经很不容易。结果呢,轿车开到永福百货,她进去指名要郁小姐服务,还把早先定做的洋装都带来了,让对方看清楚,配个发型妆容再给挑几样配饰,要求就是得让她风头盖过所有人,她必须是今天的主角。
结果来接待的一脸尴尬,陪笑道:“真是不赶巧,得同钱小姐说声抱歉,郁夏她不舒服,今天休息。”
钱雪心里头本来就不痛快,还想给对方一点颜色瞧瞧,结果她屈尊降贵来了,人家休息。
管家好言好语想让百货公司方面想个辙儿,再不舒服也把人请来,给自家小姐收拾妥帖。他还没陪够好话,钱雪耐心告罄了。
她在蒋仲泽看来只是有点任性,在她爸妈看来也只不过是有点娇蛮,可要是去掉滤镜,让别人看来,钱小姐这个性就两个字可以形容——
就是霸道。
“今天是什么日子你心里清楚,搞砸了我的生日会她承担不起。”这就是明明白白威胁,让永福这边立刻马上把人找来。
永福这边的负责人也不是被人吓大的,钱家第一称不上大客户,第二也不是他们的供货商,这话能威胁谁?
人家就说了,钱小姐的成人礼是重要,东家已经准备了厚礼送到钱府,可宴会办成什么样子同永福有何相干?
再说,当日钱府管家过来非要请郁夏出场,东家四少说了,出场免谈,可以预约。要是有预约,哪怕郁夏要休假,也得把这个活干了再走,偏偏钱家也没预约。
你说这么重要一场生日会,你自己没考虑周全怪得了谁?
你觉得她在百货公司上班的,反正天天都在,临时过来就行?那真对不起,人家不能请个假?休息一天还得你批准?
百货公司的负责人没说这么直白,不过意思传达到了。售货小姐也是人,又不是机器,她今天放假不过来。
就这会儿,又有两位小姐过来,听说郁夏身体不适今天没来上班,她们本来挺失望的,在看到黑着脸的钱雪之后,心情就不由得转好了,高高兴兴坐回车里,一边回想郁夏平时是怎么操作的,准备回去好好收拾一番。
扑了个空还这么高兴,陪着出来的下人都纳闷呢。就有人实在耐不住,问出心中疑惑:“今儿白跑一趟,小姐怎么还在笑呢?”
“我白跑一趟,其他人不也一样?想想我去永福百货不是一两次了,郁小姐帮我搭配过好多个造型,我套一身就行,化妆的手艺哪怕远不如她,至少比从前精进不少。我是接受过熏陶的,她钱雪没有,她不是抓瞎?”
本来对钱家办这个生日会没多期待,因为郁夏休假,她反倒兴奋起来。
她确定这段时间没在永福那头见过钱雪,这位钱小姐还是纯天然没接受过改造的,那今天就有好戏看了。
陆续又有人过来,听说郁夏身体不适休息一天哪怕有点失望,也都表示理解。在这样的对比下,钱雪就显得尤其刻薄。
郁夏那些同事们都在心里嘀咕,百货公司又不是钱家开的,要休息还得经你批准?今儿个是你的成年礼你办生日会,那又怎样?你还能管着不准别人在这天拉屎放屁?
会这么反感也不是为谁抱不平,主要是由郁夏思及自身,感觉这钱小姐没把她们当人。
钱雪也尴尬,同时看出永福百货软硬不吃,一甩袖子回去了。
走之前她撂下话——
别以为有人捧就是个角儿,走着瞧吧。
看着停在门口的小轿车开走,小美才担心说:“她会不会找小夏姐的麻烦?”
都觉得应该是会,没跑,嘴上还是安慰说:“东家不会坐视不理,郁夏她怎么说都是棵摇钱树。再说钱家哪怕是有头有脸的大户,也没有只手遮天的本事,放宽心。”
生日会的请帖早就发出去了,到这天要取消都没可能,钱雪只得硬着头皮梳妆。她那身特别定做的洋装是不错,是时下流行的款式,做工也很精细,能看出花了不少心思,穿上身她还是不满意。
感觉发型不够别致,妆容不够精细,洋装不够有特色,首饰看起来也很普通……
她想到近段时间荣省流行的搭配,清丽的清丽,华贵的华贵,妩媚的妩媚,每款都能紧紧抓住人的眼球,让你怎么看都看不够,同那些比起来,这身输得太惨。钱雪伸手就扯掉脖子上的珍珠项链,浑圆的粉珍珠散落一地,将房里伺候的吓了一跳,正想蹲下去捡,就发觉小姐趴在梳妆台上哭了。
钱雪是真不想这么出去,她怕丢人。
只要想到自己提着洋装的裙摆从楼上下去,一眼看到的是宾客轻蔑或者嘲弄的眼神,那场面她想想就忍不住发抖。
还有仲泽,仲泽也在下面等她,他赶在生日会之前病愈,英气勃勃过来替未婚妻庆祝,就看到这幅灰头土脸的打扮。
钱雪不敢想。
她不敢想今天以后会被嘲笑多久,也不敢想仲泽以及伯父伯母的脸色。明明提前了半年就在为今天做准备,这身洋装还是从外面定做的,半个月前刚刚送到,价钱很贵,那串珍珠也不是凡品,还有这个鞋……每样都不便宜,就这么出去还是丢人。
钱雪恨啊,恨张天翔不给脸,也恨郁夏给脸不要脸。
她手一挥项链耳环砸了一地,还有两个摔断的翡翠镯子,这下动静大,钱太太闻声赶来,看到这一地东西胸口闷疼,再看到趴在梳妆台上哭个不停的钱雪,她也顾不上心疼这些首饰,赶紧上前去关心女儿。
哪怕钱太太将人夸上天了,说她不用特别打扮就很美,钱雪还是哭得停不下来。钱太太一面吩咐底下拿烫过的帕子来,准备给钱雪敷眼睛,一面哄她说永福那什么狗屁顾问不是请假了?今天过去的谁都没见着人,大家都是照平常的模样过来的,哪有特别漂亮。
“是这样?妈你没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