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容沉了沉气,将自己所知道的有关嘉兴、平望大战的前后一五一十地道给桓澈。
桓澈听她讲罢,沉吟一回,道:“你父亲也参与了那场抗倭大战?”
顾云容点头:“是,家父是万良身边书办,当时随万良去的。”
“你阖家是世代居于杭州府么?”
“是。”
“你还有个兄长,是个正在进学的士子,是么?”
顾云容一怔。
她兄长顾嘉彦在府学念书,父亲出事后母亲本不想叫他回来,横竖他回来也不顶什么用,还让他白白分心。但是阿姐说这事得知会他,不然家里连个支应的男丁都没有。
于是姐夫前儿去接他去了,大约明儿就能回。
桓澈见顾云容应是,又翻开一份关文:“你兄长归家后,让他来巡抚衙门一趟。”
顾云容听得一懵:“为何?”
桓澈朝握雾瞥了一眼,仍旧自顾自翻阅文书。握雾躬身应是,字正腔圆道:“殿下欲微服往钱塘四处体察民情,欲让你兄长随驾左右,为殿下介绍本地风尚习俗。”
他转头瞥见拏云给他使眼色使到抽筋,恍然想起自己漏了一条,忙补充道:“还有你。”
顾云容彻底傻眼了。
桓澈不在衙署里待着好好查案,出来溜达什么?还让他们兄妹跟着,这不是胡闹么?
握雾等了片刻,见顾云容迟迟不应声,催促道:“怎不谢恩?”
顾云容倒抽一口气,略作踟蹰,行礼应下。
她虽觉着这事有些怪异,但不能违拗一个亲王的意思。她爹的命还在他手里捏着,她顾不了那么多,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顾云容礼毕,捏了捏衣角,壮起胆子向桓澈询问她父亲如今的境况。
吴语与官话不同,临来时那嬷嬷还问顾云容可会说官话,若是不会,她还要一道入殿做翻译。顾云容点头说会,嬷嬷才放她入内。
顾云容嗓音娇软,一口官话也说得轻柔细润,尤其她眼下满心忐忑,声音更是细细缓缓,听来如羽毛拂耳廓,酥酥痒痒。
桓澈未曾抬头,翻阅案卷的动作愈来愈快:“顾同甫今和于思贤同押于巡抚衙门大牢,无人为难。”
得他这么一句,顾云容长舒一声。拏云交代她不可将今日听到的话外泄,便示意此间无她事了。
顾云容行礼告退。起身之际,她眼角余光瞥见一侧的窗牖是半敞的,念头一闪,忽又想起了她前世死前沈碧梧问她的问题。
桓澈那个不可说的软肋若是被太子知晓,他的境地就十分被动了。不过听沈碧梧话中之意,太子顶多只是查到了他的一些异样,不至于猜到肯綮上。
不过,纵无她的提醒,桓澈大约也能够应对,他这般揣着一颗七窍玲珑心的人,即便是在波谲云诡的宫廷朝廷,也怕是敌手难遇。
顾云容敛眸。她前世曾想过在跟桓澈坦明后试着为他治疗,但因她的突然身死而未能达成。而今……他还是祈祷他能自愈的好。
打从自家殿下蹦出让顾云容兄妹随驾的念头之后,握雾就始终不能理解。顾云容退下后,他再度上前,鞠腰道:“殿下何不正正经经找个向导?让那兄妹二人随行,是否略有不妥?”
拏云剜了他一眼:“殿下自有计较。”
桓澈搁下笔,看了半开的窗扉一眼,声音清淡:“记得预备出行事宜。”
翌日,顾嘉彦裹挟晨露急急归来。
他听顾云容悄悄说了桓澈的嘱咐,又匆匆去了巡抚衙门。
他前脚刚走,婶母方氏便登门了。
顾云容不喜方氏,本打算去打个照面就回来,但到了正堂,却见母亲面色很是难看。
正困惑间,就听母亲沉声道:“田底不卖,田面照旧,你不必多费口舌。”
方氏抿了一口茶,笑道:“大嫂莫恼,我这也是为大伯大嫂着想。我们给的价也不算低,大嫂回头若是再想转卖,别家不定有这个价。老话儿说得好,肥水不流外人田……”
顾云容听出道道来了,二叔一家这是要变相抢田产。
这一带的田地所有权称“田底”,使用权称“田面”。顾家虽是小户,但日子实则也算丰足,当初分家时,父亲得了几十亩薄田,日常都是将田租给农户耕种,自家只管收租子,也即只卖田面。
顾家统共两房,她父亲居长,下面还有一个弟弟顾同远。而因着长子长孙要承担更多的祭祖之责,所以约定俗成的规矩是分家时长子会多得一份。当初为免纷争,祖父还在世时就立下了文书,将家产分定。
父亲多得的那一份实则不多,只是个意思而已,但二叔却惦记了好多年。
二叔一家眼下怕是想趁火打劫,将父亲手里的田底低价收走。
方氏见徐氏已经开始赶人,脸上的笑竟是丝毫不减:“要不大嫂先将田典给我们也成,典期不拘三两年,这都好说。我们也想直接捎了银子来帮大嫂一把,可大嫂也知道,如今日子难过,我家中几个哥儿姐儿念书的念书,说亲的说亲,倭人又三天两头来闹事……我们也只能这般了。大嫂千万再考量考量,大房见今正是用钱之际,大伯还在牢里押着,打点是少不得的,那可是巡抚衙门,不比旁的地方……”
她跟丈夫都听说了,顾同甫如今被押入了巡抚衙门的大牢。他们这些升斗小民瞧见知县老爷都抖抖索索的,巡抚那样的大员他们只从戏文里听说过。徐氏若想捞人出来,大房倾家荡产怕是都办不成事。
但他们不管这个,他们只知大房现下一定很缺银子,那他们就能趁机将大房的田产捞到手。
说是可以典田,但大房若是将田典给他们,还能有钱拿回来?
顾云容心中冷笑,她这二婶的面皮真是厚,明明打着夺人田产的算盘,说得却仿佛是在勒紧裤腰带帮衬本家一样。
方氏又跟徐氏说起典押田产的事,顾云容转身就要去叫人送客,却被一旁坐着喝茶的堂姐顾妍玉起身拦住。
“听闻谢家前儿来退了婚,”顾妍玉长叹一声,眼中却是毫不掩饰的讥诮之色,“兜兜可莫要太过难受。”
顾妍玉喜欢谢景,但谢景却早早与顾云容订了婚约。顾妍玉如今也到了说亲的年纪,但方氏给她挑的夫婿不大如她的意。
嫁不了谢景,但好歹也要嫁一个跟谢景差得不多的才好。母亲给她寻的那个未婚夫家世倒是尚可,可她相看之后,发现对方那长相实在寻常,跟谢景相差甚远。
顾妍玉心里正憋着一股气,就听说了顾同甫下狱、顾云容被退婚的事,一下子觉着自己的气儿顺了。
顾云容闻言却是面无表情。她虽知以顾家而今的境况,被谢家退亲之后她怕是婚事艰难,但心里仍旧掀不起波澜。
顾妍玉跟顾云容不睦,此番是特来激怒她看她出丑的,但等了一等却见顾云容神色淡淡地绕过她,径直去外面叫了两个丫鬟进来高声撵人,一副懒得搭理她的模样。
顾云容这完全就是不将她放在眼里。
顾妍玉一口气憋在胸口,咬牙暗想,顾云容不过是强撑来着,等着,等顾同甫定了罪,大房就倒了,到时候可就有好戏瞧了!
第五章
在得知衡王要代李博远来浙时,巡抚陈翰等人便着急忙慌地遴选了一处专供亲王下榻的别院。
这处别院临着水次,巧诡于林,清雅幽曲,名唤听枫小筑。
桓澈抵浙后并未即刻入住听枫小筑。他先去检阅了水师,后又暂住到了巡抚衙门的后堂,看得一众官吏心惊胆战,忍不住揣测王爷是否对别院不满?不然为何放着那般精致的别院不住,却来衙署住着?
直到今日,王爷终于松口说可以入住听枫小筑,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万良也松了口气,他终于有机会将自己精心预备的绝色送到王爷跟前卖好了。
这一月以来他一直惦记着这事,争奈王爷身边护卫看得紧,他又不曾想到王爷会在巡抚衙门里住下,未能提前安排,这便耽搁了。
而今终于是时候出手了。
桓澈入住听枫小筑的当晚,用罢膳便去了书房。
他命下人搬来的书卷都被齐齐整整地列放妥当,他立在书橱前抬眸扫视一回,取下一册书来,坐到书案后摊开。
才掀起第一页,手便顿住。
满腹心事,委实提不起兴致。
他临行前挑拣了些书带了过来,不过他兴许没有工夫也没有心绪去看。
他又想起了自己此行之起由。
钱永昌将于思贤参了之后,父皇起先震怒不已,后来又有言官犯谏,说于思贤兴许是被构陷。于思贤的捷报上明白写着他率军在嘉兴、平望一战中斩首倭寇两千有余。
这是个了不得的数目。国朝对于战事奏报中的“斩首”要求极其严苛,阵斩始称斩首,即必须在对战交锋中斩下对方首级,这才算“斩首”。杀俘、烧死、溺死均不计入斩首之数,甚至被火器打得死无全尸的敌兵也不录入斩首之列。
因而,奏报上的四五倍甚至十倍斩首数往往才是敌军的真正伤亡数。也就是说,按于思贤捷报上所言,他那一战斩杀倭寇至少近万。
在见今国朝水师士气低迷的境况下,这无疑是震撼人心的大捷。
于思贤得吃了多少熊心豹子胆才能到御前撒这样的弥天大谎?一旦谎言被揭破,他一个人的脑袋都兜不住。
父皇起先在气头上,后来也回过味来了。但京师与江浙相去甚远,情况究竟为何,不能单凭臆测,还是要差人去实地查一查的。
父皇原本已经定李博远为钦差,但后又改了主意。至于为何改了主意,这起源于一个玩笑。
那日,父皇去春坊查验众皇子功课。览毕他练的两张字,话头绕着绕着,父皇忽然就提起了他的婚事,说好歹得让他在就藩之前娶上媳妇,可从没听说过哪个亲王到了封地就藩的时候还是个光棍儿。
当时众兄弟哄然而笑,父皇也是含笑说的,他并没当一回事。但父皇却是当真上了心,几日后将他叫到乾清宫,给他看了一个名册,上面全是他命冯皇后遴选出的适龄闺秀的名姓及家世出身。
他大略扫了一眼,如同往日一样对父皇表示暂不欲娶妻。
父皇忽而作色,盯着他道:“休以为朕不知你在想什么,你那心眼多得跟蜂窝一样!多思是好事,但不能过了。”
他知父皇指的是什么。但父皇只是猜到了少部分缘由,还有部分是父皇不可能想到的,他也不会说出来。这兴许攸系他的性命,虽亲父不可相告。
他父亲是个复杂的人,他对他的态度也很复杂。
父皇目光锐利,盯着他看了半日,忽然就提出让他代李博远去浙江。
“你借机南下散散心也好。不过朕对你的纵容也快到头了,你归京之后,朕会为你选妃,你不可违抗,明白否?”
他凝思一回,垂首应是。
父皇问他可知他让他南下的主要目的,他只道不知。
父皇意味深长看他一眼,而后指了指案上一篇青词:“如今懂了?再说不懂,这差事不必做了,立等娶媳妇去!”
“儿子懂。”
“这便对了。等办妥了,父皇给你挑个标致媳妇,”父亲嗟叹,语重心长,“你兄长们不争气,这么多年就给朕添了一个孙儿,你回头可给我争口气,我还等着抱我的小皇孙!”
灯影摇荡,桓澈敛神。
其实他在父皇跟前说的也是实话,他眼下的确没有娶妻的想法。至于孩子,更是几未想过。
他思及明日还要外出,将只翻了一页的书收起,欲早些歇下。
但他方要回身,就听到有人叩门。
槅扇上模糊映出两个纤细袅娜的身影。
桓澈目光骤冷。
外面的人迟迟没等到准许入内的命令,互望一眼,照着万良的吩咐将衣领拉低,令胸前两团粉白软肉隐现,这便自作主张推门入内。
两个一入门槛就感到凉风直往脖颈里钻。齐齐跪下,偷眼一看,二人就见一丈开外,一道修挺身影傀然立于月华光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