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部落众多,长期盘亘北部边陲,滋扰九边。这块心病绵延二百余年,因着诸般因由,仍未铲除。
国朝先前曾在边境开过马市,与蒙古部互贸,但因其后蒙古部以牛羊充马匹交易,国朝强制关闭了马市。
眼下蒙古方要求重开马市,但遭贞元帝回绝。
于是战火再起。
这回阿木尔汗挥军东进,陈兵宣府,兵锋竟是直指京师。
顾云容现在觉得自己前世真是死得太早,后面的许多事都未曾见到。
不过她见到与否似乎也没甚紧要的,这等事也轮不到她来操心。
贞元帝正在东暖阁内光火。
“朕看,马市纷争也不过是个由头!那群凶徒就是来示威顺道劫掠,每年入冬前可不都要闹几场。”
桓澈深以为然。
蒙古部游牧为生,冬日无处放牧,最是难熬,常来国朝这边劫掠,以备辎重过冬。
因着蒙古部的长期滋扰,国朝的用兵重心一直都在北方,但后来南面倭寇势力坐大,不得不分心南顾。
眼下北方兵力不足,官兵驻守各地,南方的兵又不能动,京师这边一时之间抽调不出太多兵力。
事情确实棘手。
贞元帝看三个儿子均低头不语,愠色愈重:“怎一个个都成了锯嘴葫芦,吱声!”
三人神色各异。
太子极想借此在父亲面前出出风头,但事出突然,他一时也想不出甚好法子。
淮王很想说何不去找阁臣与六部堂官议一议,怎就跟他们三个耗上了。
他这般想着,偷眼去看桓澈。却见弟弟也是垂头闷声,不免忧虑,莫非连七弟也拿不出主意?
贞元帝问过前两个,最后看向小儿子:“别又跟朕说,你无话可说。”
桓澈垂首行礼:“儿子这回有话说,有许多话说,请父皇借一步说话。”
太子与淮王一道退出去后,太子忽对淮王道:“此番出了这等事,六弟与七弟的就藩之期怕是要延宕至明年中了。六弟与七弟还能再看一冬京中雪景。”
语带谐谑,面上却是要笑不笑。
淮王无动于衷。
太子对诸王的敌意几乎是藏掖不住的,他日登基,说不得还要削藩。
削藩可就是捅马蜂窝。
贞元帝打量着眼前跟他谈条件的儿子,微微眯眼。
果真是长进了。
他道:“倘朕不应呢?”
“父皇不应,儿子也是无法,向无子挟君父之理。但父皇何必因这么一桩小事,损毁父皇在儿子心中慈和神武之象?”
贞元帝忽然有些气闷。
他这小儿子适才转弯抹角地与他说,只要他不给他另塞女人,他就老老实实地将事办了。但他把话挑明了,他却又不承认这是交换或者威胁。
事实上,威胁是不智之举,威胁只会令他认为顾云容是个致使他们父子失和的祸首,这样便是将顾云容推到了风口浪尖。而且诸司百衙人才济济,少一个衡王谋划,天也塌不了。
于是他始终持商量口吻,态度恭谨。
他这小儿子实在太聪明,聪明得他有时候不免难安,不禁会想,这么多年来他对他的孝心敬意是否都是假的,他内心是否早与他疏远了。
贞元帝沉默迂久,终于开口:“朕暂应你。”顿了顿,又道,“但你若是迟迟不给朕添个皇孙还不许朕给你物色女人,是不是有些说不过去?”
这便是催促生子之事了。
桓澈敛眸。
生孩子又不是想生就能生出来的。
桓澈回府后,瞧见顾云容坐在荷池边喂鱼。
她垂下脑袋,盯着池内游鱼出神,他步至近前她竟都未发觉。
他思忖一回,轻手轻脚走开。
顾云容又撒了一把鱼食,轻吁口气,正待起身,一抬眼,骤见眼前悬下一只又肥又大的灰褐色壁虎。
还正在慢慢蠕动。
霎时,顾云容脑袋里嗡的一声响,惊叫出声,手里盛装鱼食的小碗脱手掉落。
她几乎是从绣墩上弹起,也没留意面前的人,转头就跑。
桓澈见她仍是没看到他,拎着壁虎几步追上,堵住她的路:“你害怕壁虎?”
顾云容看着他手里犹自蠕动的壁虎就头皮发麻,当下后撤一步:“你快把那玩意儿放下!你要是再拿着,今晚别想进我屋!”
“小声些,你若是吓坏了它,它说不得即刻自断尾巴给你看,它那血可是绿色的,你想想,尾巴一断,绿色的血黏糊糊喷出,四溅开来……”
他手里的壁虎闻言扭了下尾巴。
顾云容的脸已经僵了:“你……你既那么喜欢拿着它,那你不如跟它过好了。”言罢要绕道离开。
桓澈看了眼安安静静趴在他手里的壁虎。
壁虎也默默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将壁虎放到太湖石上,回头去追顾云容。
顾云容让他先去净手。他无法,依言照办。
等他拿帕子揩干手上水迹,才入了亭子,坐到板着脸的顾云容对面。
“我仔仔细细洗了手,你闻闻香不香,”他将一双修长白皙的手递到她面前,“我用茉莉花肥皂洗的。”
男人手指修洁,一双手宛若琼琚精雕,茉莉香气混含他身上淡淡的龙涎气息,清雅幽旷。
再对上那副丰神绝伦的容颜,顾云容忽然什么气性都没了。
她深叹,可能不看脸真的很难。
她酝酿一下,才严正声明:“往后不许把那些东西拿到我面前,我害怕那些,看到就难受。”
“哪些东西?”
“就是那些……爬虫啊之类的,譬如蜘蛛,蟑螂,尤其是会蠕动的,比如毛虫,蚯蚓……”
顾云容说着话就已经开始头皮发麻。她犹记得她小时候,有一回顾嘉彦不知从哪里挖来几条蚯蚓,又粗又长,慢慢蠕动爬绕,她看了一眼便满脑子都是那个情形,整难受半日。
桓澈起身坐到她身侧,自觉揽住她的腰:“你幼时是不是曾被人用这些东西刻意吓过?”
顾云容微抿唇角:“不记得了,但就是害怕虫子。”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桓澈将她脑袋往他怀里按了按,“我与你讲述我的幼年经历时,刻意避开了极要紧的一段,你怎也没问我?你难道不好奇,我究竟为何会得那个怪病?”
顾云容伏在他胸口,偏头:“我说我开了天眼,不问也能猜到,你信么?”
桓澈一顿。
“其实,我当时看着尚且年幼的你惶遽无助,极是心疼你,但又无能为力,”顾云容抬眸见他彻底怔住,笑着捏捏他的脸,“我骗你的,我们两个那会儿还隔着十万八千里,我怎会知道你在作甚。”
她说着话便把话头岔到了给他医病上头。
桓澈却能真切感受到顾云容方才那稍纵即逝的愀然。
顾云容既知如何对症施治,那大约也大致能猜到病情起由,兴许她的情绪来源于此。
桓澈这样想着,就将疑窦丢开。
太子深觉自己一语成谶,恨不能抽自己几个大嘴巴。
他父亲真的将淮王与衡王两人的就藩之期延到了明年年中。淮王其实不过沾了桓澈的光,他岂会不知他父亲只是想将桓澈留下,却又不好独独留他,这便一道留了。
重阳那日,他跟桓澈谈了好一会儿。他与桓澈说,他知道他暗里与他作对,不过是因着害怕他日后登基刁难他,亦或削藩。
他再三表示,他的这些顾虑皆是多余的。他们兄弟两个应该尽释前嫌,先对付那些个真正狼子野心之辈。
上回他大婚遇刺,对方就是打着要他命跟挑拨离间的算盘,他可千万不能上当。
争奈不论他如何说,桓澈都油盐不进。
他是真想跟桓澈姑且合作。他仔细想过,上回的刺杀应不是出自桓澈之手,但具体是谁他也无从查起,而桓澈在海外还颇有些门路。
不过眼下,他的当务之急是尽快拿出主意为他父皇排忧解难,不能让功劳旁落。
顾云容将打并起来的东西重新归位,就跟桓澈打了声招呼,回了一趟娘家。
她自出嫁之后,甚少归宁,是怕被人说道,也是徐氏做过这般交代。
顾淑郁暂住下来,这几日都被徐氏按着问话,听闻顾云容来了,忙迎了出去。
姐妹两个转去园子里的秋千架上坐着,与儿时一般。
顾云容与胞姐闲话时,看她仿似有些心神不定,问她可是出了何事。
顾淑郁下意识道无事。
顾云容对着她看了须臾,道:“姐姐不必遮掩,姐姐有无心事,我还是能看出几分的。”
顾淑郁见妹妹再三追问,顶不住,环顾一番,看左右无人,才低声道:“我与你说了,你不要让外人知晓。”
顾云容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点了头。
顾淑郁道:“我那小叔,见人走私暴富,便也跟着下海,做起了远洋海贸。可他一无人脉二无头脑,空凭一腔发财的意气,将产业典了做本钱,这便与人出海去了。”
“这已是去岁春的事了。他本是说至迟深秋便回,但至今未归。你也知道,你姐夫家中只他跟我那小叔兄弟两个,我那公婆为着此事几乎哭瞎了眼,一再让你姐夫千万将他兄弟寻回来。你姐夫为此愁得了不得,我们哪有什么门路,海外那地界,就连码头上只手遮天的霸头都鞭长莫及,何况他去的可是倭国,听闻那里民风凶戾,恶徒遍地……”
“我现今疑心带他出海的是一群海寇,他一心谋财,恐是识人不清,”顾淑郁叹息,“我平日虽常与你姐夫拌嘴,可到底也还是夫妻,看他那般作难,也替他急。照我公婆那架势,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否则便要过不下去了。你姐夫也颇看顾自家兄弟,何尝不想寻他,但实是有心无力。”
顾云容凝眉。
其实现如今的海上走私商人跟海寇的界定比较模糊。
国朝海禁自太祖始,已施行二百载,由于滨海的日益繁荣,海禁由最初的严格执行逐步演变成如今的暗中弛禁。
但不论再是如何暗度陈仓,只要皇帝一天不下令废除海禁,那些远洋海贸就始终是违法的走私行径。
违法就要随时做好遭到朝廷打击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