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那些远洋走私商船逐渐配备起精良的火器与朝廷对抗,形成一股雄踞海上的庞大势力。
宗承就是其中魁首,这也是他为何会拥有自己的战船与军队的缘由之一。大约因着他长年客居日本,与日本国内势力俱有所联系,可号令包括倭寇在内的海寇诸部,便得了个倭王的名头。
海寇也做走私买卖,做走私买卖的海商可能也参与劫掠。这拨亦商亦寇的人大多长年刀口舔血,但求暴利,性极狠厉。
倘若真是跟这样的人出海做买卖……顾云容有些无法想象。
周学义那个胞弟周学理,顾云容曾见过几回,长得文文气气的,但读书上头不及其兄有天分,却是一样地喜欢抢阳斗胜,弃学从商后干出这等事也不足为怪。
顾淑郁也是个不肯烦劳旁人的性子,即便那是自家亲妹子。只她这几日亦是无奈,跟爹娘合计之后,三人俱是两眼一抹黑,眼下跟小妹说道说道也好。
顾云容手握秋千彩绳,凝思片晌,道:“阿姐且安心,我回去后跟殿下说一说。”
因着蒙古侵扰之事,桓澈迩来忙碌,晚来常常掌灯时分才回府。
顾云容坐在桌前等到近初更,才听丫头报说殿下回了。
桓澈一入垂花门,就瞧见顾云容披着一件海棠红金云丝绒大氅,迎面而来。
烂漫夕照在她身上镀了一层柔和的金红,细细密密,薄若轻纱,越发衬得她逸姿殊色,娆丽无双。
他听闻顾云容竟是又硬生生等着他用膳,心疼不已,让她下回到点儿便只管自己用饭,不必等他。
顾云容抬眸,微微笑:“我若自家先用了膳,谁来为你立黄昏,谁来问你粥可温?”
桓澈眸光微凝,须臾,倏地将她打横抱起,大步入内。
顾云容一惊,周遭还有许多下人瞧着,当即红了脸,抓住他的衣襟,小声让他放她下来。
但他恍若未闻。
他人虽生得瘦高,但力道极大,臂弯坚实,顾云容每回躺在他怀中都觉十分安定。
她看他坚持,只好红着耳朵将脸埋至他胸前。
两人并排坐着用罢饭,顾云容就提起了周学理之事。
桓澈道:“此事说好办也好办,说难办也难办。”
他在她手背上拍了拍:“我若是帮你办成了,你给我什么好处?”
顾云容被他看得发毛,压下唇角:“没有好处成不成……”
“不成,”他目光在她身上流转,“待到事成,我再来跟你讨要好处。”
“若你的要求太过分,”顾云容惴惴,“那你还是去跟壁虎过吧。”
他遽然倾身,在她嘴角上一舔:“壁虎哪有你诱人。”
桓澈忙起来之后,顾云容便代他往太后宫里伴驾。
太后素日里喜欢双陆象棋,知道顾云容围棋下得好,有心领略,跟她切磋。
两厢对弈间,忽有宫人来报,五公主与施敏求见。
太后手一顿,淡声吩咐让两人进来。
“施敏的母亲安人李氏,”太后慢慢对顾云容道,“当年初次入宫参与命妇朝贺,乌泱泱满殿的人,我却一眼就瞧见了立在后头的李氏。她容貌太盛,盖过众女。我当时就跟她说,往后都不必入宫朝贺了。”
顾云容一愣抬头。
太后是怕贞元帝看上李氏?
“但总也是不如你好看,”太后倏而笑道,“还有她家那姑娘,也比不得你。我真是老怀甚慰,好歹让我捞着个美人媳妇。我那孙儿生得也好,将来你们的孩子不定多讨喜。”
顾云容手一抖,棋子险些落枰。
果真是花式催生,莫非太后就是在这儿等着她呢?
五公主与施敏入内拜见了太后,得赐座,坐下问安。
正此时,桓澈事罢,口称前来谒见祖母,顺道接顾云容。
太后慢条斯理道:“我看你是主要来接媳妇,顺道来看我。”
桓澈笑道:“祖母总这般绰趣孙儿,孙儿往后便不敢来祖母宫里了。”
太后捻着棋子,问他蒙古那头现今如何了,桓澈恭谨答着。
施敏看太后半晌不落子,待桓澈话落,半是玩笑地委婉请求帮太后下完这一局。
施敏跟着婶母伯母入过宫,与五公主颇为交好,仁德宫也来过几次,又仗祖父正当煊赫,太后倒也给她几分颜面。
太后瞥她一眼,当真起身,让她上来。
“只许赢不许输,云容那一手棋下得极是难缠,我怀疑七哥儿收了她做徒弟,你可要帮我胜她。”太后言罢,坐在一旁吃茶。
施敏应是,微笑与顾云容叙礼,观之自信沉稳。
顾云容见施敏紧盯住棋枰,捏着棋子的手指都微微发白,便知其上心之甚。
施敏求胜心切,步步紧逼,顾云容却是松泛得很,稳扎稳打。
至终盘,施敏额头细汗渐密。
顾云容落下最后一子,施敏两指之间的棋子倏然滑落,坠至红锦地衣上。
“施姑娘输了,”顾云容似笑不笑,“可还要还棋头?”
施敏有些失魂落魄,道了不必,勉力笑着恭维顾云容几句,转回身便低下头去。
还有什么比主动请缨却铩羽而归更落面子的,简直自打嘴巴。可她万没料到顾云容竟是这般厉害。
五公主知施敏性傲,面上怕是挂不住,忙圆场几句。
施敏却是忽道:“妾未能为太后赢棋,自甘受罚,妾愿为太后娘娘抄疏一百卷,万望娘娘施恩准允。”
五公主也在一旁帮腔,请求祖母应下。
太后端量她几眼,不咸不淡应了。
桓澈见两厢事了,起身作辞,与顾云容一道退下。
太后看了两人背影一眼,又收回视线。
倭国平户岛上,宗石正监督着新到的一批铜钱装卸,忽见叔父身边得用的长随宁安大步而过,问他急去作甚。
宁安施礼,只道是送信去,一字不多言,一径去了。
宗石暗暗咬牙,照着眼下这势头,他很可能是要承继叔父的产业的,而今对他不敬的人往后都走着瞧!
他见货物卸讫,又指挥着装车。
正此时,忽有人来报说有一拨海寇在码头附近闹事,宗石当下赶了过去。
那群海寇原本正要械斗,见一国朝人颐指气使地命他们滚走,起先恼怒欲群上攻之,及至听闻此间是宗承的私人码头,登时面如土色,偃旗息鼓,赔罪不已。
狐假虎威正在兴头上的宗石却是不依不饶,命底下人将那群人全绑了,大手一挥,闹闹哄哄往印山寺邸去。
印山寺邸筑在半山腰上,建制别巧,依山傍水,几乎自每间屋子的窗口都可眺望整个平户湾。
宗承正坐在书房内写信,见宁安过来,眉尖微动:“又来一封?”
宁安躬身:“这回不是打天朝那头来的,您过目。”
宗承接过一看,信封上是倭文,面容微敛。
待到看罢内中字句,他森然一笑:“这人真是不怕死,竟还要来一出。上回是太子,后来是云容,下回又是哪个?”
宁安低着头,不敢言语。
方此时,又有从人来报说,宗石自称抓到一批国朝来的海寇,在外面求见请示。
第六十五章
宗承挥手:“多大点事,还要来与我说,让他自己瞧着办。”
宁安应诺,折身出去回话。
宗石听见叔父的意思,放了心。
其实他一早便猜到叔父会这般吩咐,叔父日理万机,哪来那么些工夫去理会这些小事。他过来问一问,不过是做个样子,不想让叔父认为他骄恣跋扈,擅作主张。
宗石将身后一众人等带出了印山寺邸。
他仔细瞧了瞧,见这群人来路各异,里面不光有国朝人,还有番邦人。
他问了方才械斗的因由后,又训斥一番,末了乜斜着眼:“方才那码头是叔父新近辟的,人手不足,叔父昨日才命我招些人来,你们可愿留下效力?”
众海寇忙忙应是,内中又有不少人踊跃自荐,但求能将自己留下。
从北到南的海面上,谁不知道宗承的名号。这整片海域上的海寇与走私商,甚至包括各大滨海船主,皆奉宗承为王,也唯有宗承能号令各部。沿海百姓虽多唾弃宗承,但真正行走海上的渔民,却是多以敬献酒米子女来笼络宗承,以求行船安稳。
海上是非多,但打出宗承的名号,便无人敢动。
宗承是当之无愧的海上霸主。
但真正能攀上宗承的又能有几人,能到他手底下做事的便更少了。
宗石看众人皆为求留下而奉承于他,眯了眯眼。
权力在手的感觉,真好。
“你们这么些人总不能都留下,叔父不养闲人。这样,”宗石扫视众人,“你们两人一组,比试比试,我看哪个出挑些。”
众人面面相觑,迅速结对。
唯有一人落单。
宗石见那人瘦瘦弱弱的,很是看不上眼,挥手命他离开。
那人慢慢抬头,嶙峋的脸上是一双精锐的眼睛。他开口,请求给他个机会。
宗石听他操着一口杭州口音,心道又是个杭州人,一时起兴,示意身边一个护卫上去跟他对打。
宗承写罢信,丢了笔,转去花园。
他仰卧竹藤躺椅上,沐着午后暖阳,倦怠吁气。
须臾,宁安又来禀说大友氏的家臣又来请他去喝茶,他眼皮也没抬一下,径直拒了。
“敢怕又是找我去相女人的,”宗承神情嫌恶,“大友隆盛那厮想使手段好歹也找几个好看些的,拿出手的都是些什么货色,胖的胖,丑的丑,黑的黑,我就说,还是国朝的姑娘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