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知县临时为他收拾出的一处暗间内躺下,他拥被入眠。
他连日奔波,实是乏困,沾着枕头不多时就沉入梦乡。
夜阑人静,只闻细碎虫鸣。
时交四更,天色未明。
睡梦中的桓澈忽醒,骤觉烟气熏鼻,热浪冲袭。
他蓦地睁眼,迅疾坐起。
面前火光冲目,浓烟翻滚。凶悍火舌已蔓至出口,再过半个时辰,怕是连椽栋也要烧塌。
桓澈却是不惊不慌,稳坐床榻上,眉眼无波。
三河县知县齐昌尚未起身,便听长班来报说衡王下榻之处走水了。
齐昌连滚带爬跳下地,披了朝服就急匆匆赶过去。
待他赶到时,府衙后堂已被火海吞噬。
火舌漫天横流,张牙舞爪直扑天际,仿似要直窜九霄,将天幕也烧出个窟窿来。火海中噼啪之声不绝于耳,那是坚木被烧断前的垂死嘶号。
火大烟猛,彤云压地一般,随着风势左右翻搅。火浪顺风袭来时,齐昌尚未被烟呛着,便先被那炽烈的热潮灼得惶遽不已,后撤时一跤摔在地上。
他忙朝急急泼水的衙役大呼,询问可见着殿下了。
喧嚷嘈杂中,众人皆道不曾得见,殿下应是还被困在屋内。
齐昌吓出一身冷汗。
这般凶猛的火势,衡王即便不被烧死,也会被烟熏死,再不然便是被烧塌的椽栋砸死。
总之,绝无生还之机。
齐昌哆哆嗦嗦爬起来,着急忙慌去调集更多人灭火。
步履踉跄,嗓音变调。
那可是皇子,若是在他这里殒命,他一颗脑袋怕都不够顶事。
次日,县衙起火之事传遍了大街小巷,众人俱道上头派下来的衡王殿下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怕是已被烧成了灰烬。
齐昌蓬头垢面立在昨晚火场之前,指挥一众番役军牢四处搜寻。他双腿发软,若非长班在旁搀扶,怕连站都站不住。
昨晚那场火太大,直至辰时才被压下去。而今瓦砾狼藉,焦木残断,缝隙之间仍有火苗窜动。
火借风势,蔓延极快,又是天干物燥的时节,经此一回,整个县衙后堂几乎被夷为平地。
但这都不打紧,打紧的是始终未能寻见衡王的踪迹。
齐昌自己也知这位年纪轻轻的王爷约莫是已经命丧当场了,但总也不肯认命。
他目不转睛盯着那堆废墟,想着自己的小命与官位,不禁悲从中来。
他怎么就这么倒霉,遇上这等事!
少顷,有番役来报说寻见了一块疑似衡王衣料的残布。
齐昌接过一看,双手一抖。
那布料已被烧得焦黑质脆,稍一用力便能扯成碎片。
面目全非,他也不知是否衡王身上的。
齐昌为官多年,也有些庞杂经验,知道人在火灾中其实很难被烧成灰,骨头是不易湮灭的。
遂下命彻底清理废墟。
翌日,众人清理出了一具已成焦炭的骸骨,仵作查过,断定是男子的尸骨。
这骸骨的长度似乎跟衡王的身量也差不离。
除此之外,别无所获。
齐昌欲哭无泪,将那块破布与这具尸骨一道装殓了,预备赴京请罪。
王爷不喜众人随侍,那晚只有两个小厮在外面值守,火起之前,两人均中了迷药睡死过去,等被热浪熏醒,火势已近失控。
齐昌将事情前后拟文落纸,写了几千字的谢罪书,收拾一番,带着两个小厮并骸骨与遗物赴京。
五日后,贞元帝才下早朝,就听郑宝急禀说衡王殿下那边大事不妙了。
待齐昌入内敷陈了事情前后,众人皆惊不能言。
齐昌递上早已写好的谢罪书,直道自己万死难辞其咎。
贞元帝又看了眼那骸骨与残布,面色发白。
他命人暂且瞒住太后那头,转回头便使人将顾云容宣来。
顾云容听闻此讯时,吓得一个趔趄。她急急入宫,待到瞧见那具尸骨时,整个人都懵了一下。
她下意识去查看骸骨的四肢与手指。
这具尸骨的身量虽能跟桓澈的对上,但桓澈腿长手长,这一点似乎不太能对得上,不过也不排除尸骨被火烧变形的可能。
顾云容一个恍神,忽然想起桓澈走前的诸般言行。
贞元帝面上阴晴不定,问顾云容是否认为这具尸骨是桓澈的。
顾云容遽然跪下,强忍哀恸:“陛下赎罪,妾身亦无法分辨,不过齐知县既说殿下没能逃出……”
她没能说下去,掩面低头。
贞元帝对着面前跪伏满地的人,冷脸半晌,颓然跌坐。
他唤来锦衣卫指挥使邓进,吩咐他带上百十号人并那两个当晚值守的小厮,往三河县走一趟,彻查县衙走水一事。
待邓进领命而去,贞元帝又使内侍传诸王入宫。
顾云容一直跪在侧旁,暗中观察。
别说只是一具焦黑的骸骨,纵然是将桓澈的完整尸身摆在她面前,她也不会相信他死了。
那样的一个人怎么会死呢,他那心眼打小就跟蜂窝一样。
不到半个时辰的光景,诸王悉数到场。
贞元帝大致将前因后果说了一说,诸王面面相觑,惊愣当场。
反应最激烈的要属淮王——这也是意料之中的。
淮王上前扶棺,痛哭不止,哽咽着呼号:“倘我知晓是哪个戕害七弟,定要将之碎尸万段!”
岷王绕着棺榇转了一圈,伤痛道:“七弟好端端的一个玉人儿,竟成了现今这般光景……也不知是哪个阴狠暴徒下此毒手。”
荣王与崇王皆掩面泣涕,蕲王对着尸骨皱眉打量,梁王面无表情,直道他不信七弟会遭遇不测。
顾云容越想越觉得那具尸体不是桓澈,倒也有了心绪去暗觑诸王。
要她说,诸王里面做得最到位的便是梁王。除却淮王之外,诸王之中恐怕没几个不想让桓澈死的,这一点贞元帝不会不知。这会儿再来肝肠寸断哭兄弟,只会显得假。
梁王倒最正常。
贞元帝果然蹙起眉,挥手命诸王暂去偏殿待命。
他转过头来看向顾云容:“你也姑且回府,此事暂不要往外声张。”
顾云容行礼告退。
随行桓澈的一干人等也一道回了。顾云容唤来握雾,询问眼下这一出究竟是怎么回事。
握雾却是痛哭流涕:“怪小的没能护好殿下,那日说要在外面值守的,殿下说不必,小的若是再坚持一下……小人守在外面必不会让殿下出事。”
顾云容挥退众人,逼问握雾是不是瞒了她什么事。
握雾茫然,连道不曾。
顾云容秀眉紧拢:“所以你是要告诉我,你主子确实薨了,我成了孀妇?”
诸王出了大殿,攒三聚五走在一处。
荣王在太子被废之后仍如往常一样对待这个兄长。他问蕲王是否认为桓澈已遭遇不测,蕲王往东宫的方向瞥了眼。
“这种事也说不好,”他掠视走在一处的崇王与梁王,“七弟若真有个三长两短,最受不住的人是父皇。”
到晚,贞元帝命诸王各回各处。崇王却在走到一半折回来,单独求见贞元帝。
“儿子方才哭罢,又觉此事蹊跷,七弟功夫了得,岂会就这样遭人毒手。父皇可再行着人查探七弟的下落,并留意朝中上下动静。那戕害七弟之人,这阵子说不得会露出马脚。”
崇王这般说罢,便告辞而去。
贞元帝对着崇王的背影看了一眼,又收回目光。
十日后,贞元帝收到了邓进的密信。
查证无果,衡王仿佛完全消匿了踪迹,当真遭遇了不测也未可知。
贞元帝捏着信封,髭须微抖。
他认为最像他的儿子,他精心栽培的儿子,他的老来子。
忽然没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
他那日听齐昌说的时候其实还不痛不痒,他才不相信他那滑不留手的小儿子会遭人暗算。
但现下又转而想,他是否太过想当然了,阿澈再厉害,也还是个活生生的人,是人就总是要出疏漏的。
齐昌说阿澈每晚为着翻阅文牍,都熬到三更天,那样疲累的状况下,睡得沉没能及时逃脱也是可能的。再不然,也可能中了迷药昏睡过去,殒命火场。
贞元帝对着邓进的密信发呆半日,环视空荡荡的大殿,遽然难抑凄惶,悲恸堕泪。
是他大意了,他不该总想着刁难他,若他不走这一遭,也不会有此飞来横祸。
贞元帝咬牙,宣来东厂掌印刘能,命他速往通州去,协同邓进彻查此事。
若被他查出是哪个亲王做的好事,他定严惩不贷!
顾云容听闻顾同甫近来身子欠安,徐氏又分外想念她,这便轻车简从,去了一趟伯府。
入得大门,转过影壁,她正预备顺着婆子的引领往正堂去,抬眼却瞧见谢景与顾嘉彦遥遥在前,好似正在低议什么事。
她不想跟谢景打照面,当下止步,等着两人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