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雄等了半晌没等到宗承开言,心中七上八下,宗承不会就是想废掉他的手吧?
就在何雄预备再度跪下求他时,宗承冷淡的声音在舱内响起:“先止了血,别寒碜人。”
何雄如蒙大赦,连声谢恩,行了礼,忙不迭出了船舱。
等何雄出去,武田趁机道:“馆样也应当知晓何样的为人,冒您名号一事,我等才是迫于无奈。何样说他一直在您手底下做事,打出您的名号也不为过,我等以为此乃您默许之事,便也未曾细问,不知原来何样并未取得您的同意。”
藤原能胜也在一旁附和,为自己撇清。
宗承哂笑,满目嘲色。
他早料到会如此,各方互相推诿,果真是敢做不敢认的孬种。
武田等人见宗承根本不搭腔,暗暗互觑,低头噤声。
此番来国朝劫掠,他们都是得了各自背后的御馆大人暗地里授意的,之所以肯带上何雄,确实是想壮势,但还有一个极要紧的缘由,就是找个替死鬼,一旦将来宗承追究起来,也好将自己择出去。
归根结底,就是既想借宗承的势,又不想得罪宗承。
他们前头曾跟国朝朝贡过,暂且也还不想再撕破脸,但又忍不住劫富肥己,这就想到了将事由推到宗承身上的主意。宗承身份特殊,若是宗承下的手,国朝那边不好追究日本国这边的罪责。
他们其实原以为宗承即便知晓了此事也不会如何气恼,因为宗承本身就是海寇出身,大不了他们把抢来的资财分给他一些,这事也就了结了。
谁想到宗承反应这样激烈。但细细想来也可理解,宗承久惯称王称霸,被人利用倘还若无其事,那往后还有何威信可言。
宗承冷然不语。
舱内压抑,就在武田等人窒闷得几乎壅闭了呼吸时,火头领着人上菜来了。
他们可不敢拿他们的剩菜剩饭招待宗承,都是现做的热菜热汤,荤素相间,酒饭点心齐全,虽则条件粗简,及不上宗承素日的精致美馔,但也算丰洁。
火头与几个仆役有条不紊摆饭时,武田看向宗承,殷勤道:“馆样稍候,我等去择选几个美人来陪酒。”
有酒有肉,怎能没有女人。
宗承遽然抬头:“我听说,衡王前阵子送了几个美人过来?”
武田应是。
“带过来,我瞧瞧。”
武田等人虽不甚乐意,但宗承既开了口,他们焉有不应之理。
少顷,秋娘等一众妓子被领入船舱。
几人貌比桃夭,乳丰臀肥,中间却是纤腰一束,款摆之间袅袅婷婷,勾人遐思,望之销魂。
宗承漫不经心扫去一眼,顺势问起了衡王招安之事。
众人本以为宗承让他们将那一干妓子叫来是要选几个过去服侍他,谁知他面色寡淡地打量罢,又面色寡淡地收回目光,仿佛他看的不是一群美人,而是一堆陋石。
这等美色都瞧不上眼?
藤原能胜暗暗咋舌,馆样不愧是馆样。也是,若是眼界不高,也不会至今不娶。
武田等人答话之际,火头已将饭菜摆讫,与一众仆役告退。
藤原见宗承不让那些女人伺候,又不好吩咐宗承身边的长随来布菜,念头一闪,出声叫住已退到门口的火头等人。
他目光迅速从众人身上扫过,点了火头与胡贵留下伺候。
他们这些武士家臣,为着行事方便,大多通晓汉语,或许所习不精,但基本是够用的。
胡贵答应一声,垂眸到宗承跟前行了一礼,与火头一人一边,侍立在侧。
宗承连个眼风也没给身边这两个仆役,只跟武田等人说起了近来的战事。
他简明扼要地表明了一条意思,寒冬将至,见好就收。
“究竟是哪个夯货出的主意,让那拨援军往秣陵关去的?秣陵关可是南京城的门户,南京是留都,太祖的山陵就在南京城外,你们这般,会让国朝皇帝认为你们想要侵占留都、毁坏祖陵,原先只将五六分精力放在你们身上,如今就要变成十二分,你们这般举动,是全然藐视天朝威严,皇帝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剿灭你们,跑得慢了,就要变成国朝水师的刀下鬼。你们自己掂量。”
武田平忠面色微变,又道:“馆样会不会想得太严重了,我看国朝那边没有那样可怖……至于北上逼近秣陵关,就是想转移他们的主意,附近城郭只有金陵地位举足轻重,倘若金陵告急,他们必定分兵援之,我们攻打苏杭就能事半功倍。”
宗承冷笑:“你当衡王跟你们一样蠢么?他早知你们会使分兵之计,单等着你们这帮颟顸之辈上钩。你们觉着打得顺,那是因为下头的地方官坏了事,地方官若是不弃城而逃拖后腿,你们怕是早被衡王集兵剿杀了。”
“我也告诫你们,”宗承微微倾身,目光如利钩,“往后休打侵劫国朝的主意,老实朝贡才是上上之选。想捞钱,就学那个佛郎机勋贵,与国朝做买卖。你们这回捅了马蜂窝,自己死不要紧,回头牵累各自背后的主上,才是得不偿失。”
武田等人噤声。
宗承继续道:“还记得当年元世祖两次东征日本之事么?第三次东征尚未开始,你们的北条将军就因惶遽过度,年纪轻轻竟被无可承受的重压活生生压死了。天朝先前可以东征,现在也可以东征。真把皇帝惹毛了,再来一次渡海东征,你们就不怕亡国么?”
武田沉下脸来:“馆样慎言,我等乃神之后裔,得上天眷佑,不然为何能在两度东征之后安然无恙?”
宗承嘴角轻牵:“能安然无恙是因为元世祖当年太不上心了,没把你们当回事,又兼下头的人办事不利,这才让你们躲过两劫,否则你们今日焉能在此打家劫舍?”
武田与藤原等人皆对宗承此言不满,他们是神之后裔这一点是不容置疑的,他们就是天生比别国人高贵。但思及宗承本身毕竟并非他日本国人,听了这话怕会不豫,也就憋着没说。
他们各自背后的主上尚且将宗承奉为上宾,他们没资格得罪宗承。
火头看宗承不动筷,惶恐不已,小心询问他喜好什么菜式,若桌上没有,他再去准备。
宗承目光扫过眼前肴馔,最后停驻在一盘腌鲜鳜鱼上。
腌鲜鳜鱼是一道徽州名菜,眼下又正是品食鳜鱼的绝佳时候,算是一道应景的时令菜。
火头见状明了,以公筷为宗承夹了一小碟鱼肉。宗承是徽州人,这道菜原就是特为讨好他而做的。
火头见胡贵只是低着头,低声呵斥:“木头一样,还不快给大人斟酒!”
胡贵应声。她动手斟酒时,自灰色短打袖中露出两截纤瘦手腕,虽不白,但样态实在惹眼,细瘦玲珑,小巧尺骨圆突两侧,愈显纤柔之态。
藤原的目光定在她十根春纤上,喉结滚动,突然发问:“看你这一双手,可不像是长年做苦活的,怎会出来贩菜?”
胡贵垂眉敛目将酒盏搁到宗承面前,抬手就抹起泪来,小声哽咽着,自道自己原也是殷实之家的少爷,奈何后来家道中落,只好出来讨生活。
她哭得伤心,引得舱内几个漂泊在外的仆役长随也禁不住黯然神伤。
武田看她呜咽不住,觉着晦气,皱眉赶她出去。
胡贵正一面揩泪一面往外去,忽生一种芒刺在背之感。
她能清晰感受到,有一道炽烈目光正烫烙在她后背上。
她佯作不觉,低着头一径退出去。
她立在甲板上吹了少顷海风,心绪才略微平复下来。
她先前出来得迟,未能瞧见何雄前面虐杀那十几个男丁的场景,她只看到何雄朝众战俘开火的举动被宗承阻止。后来何雄等人走后,她才发现了那十几个惨死的男丁尸首。
夜幕之下,尸首仍静静钉在树上,血肉模糊,残缺不全。
此前,血腥屠戮只存在于旁人言语之中,这是她第一次离杀戮这样近。
脚步声起,她蓦地一惊,回头发现是陈高,舒了口气。
他盯她片刻,低声道:“你今晚去我安置的舱内,与我睡通铺。”
宗承没动几口酒菜,就出了船舱。
月下海波粼粼,桂魄正明,长空万里一碧,天际与海缘交错处,雪浪翻伏,银帆棋布。
夜阑人静,潮声喁喁。
他朝渺远的海天交汇处眺望片刻,回眸转身时,忽见藤原正堵住一人的去路。待看清他身前立着的是谁,他眸光一动,提步上前。
藤原能胜满目色欲,正试图将胡贵扯过去,却见胡贵低垂着头,不知说了句什么,引得藤原大骂一声,扭身就走。
他才走两步就对上了宗承阴鸷的目光,登时吓出一身冷汗,不知如何就得罪了这位,打了招呼就一溜烟跑了。
宗承转向也想趁机溜走的胡贵,问她方才说了什么。
胡贵讪笑:“也没什么。”
就是跟那孙子说她已非童子之身了。她发现那孙子虽然男女通吃,但挑得很。
不过……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涂得黑黄的手臂。她已经尽量在扮丑了,就她这模样,那孙子也下得去口,真是匪夷所思。
胡贵正欲告退,陈高抱着她的铺盖卷过来接她。
宗承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滑动片时,眸中倏地绽出烂烂幽光,蓦然笑道:“二位作甚去?”
陈高不作理会,拉着身边人就走。
将错身而过时,宗承一把握住胡贵的手。胡贵大惊,几挣不脱。
陈高见状,怒气陡升,一掌劈向宗承的手臂。宗承迅捷躲过,手却仍牢牢抓住她一只娇软柔荑。
“不答话还想走?”他说话之际,用力一拽。
武田等人酒足饭饱,出舱后远远瞧见这一幕,瞠目结舌。
三个男人拉扯在一起……
怪不得馆样方才对那些美人无动于衷,原来是好这一口。
武田正想着那两个仆役生得都寻常得很,宗承这眼光真是不敢恭维,就听有人来报说佛郎机人来谈买卖了。
佛郎机人那些火器并不是白给的,虽然他们已经答应事后将劫掠所得分出两成作为回报,但佛郎机人还是要求他们先给付订金。
宁安赶去禀告佛郎机人到来之事时,见自家大人神色古怪,愣了一下。
宗承也不问他来作甚,迎头就道:“今日给我斟酒的那个小厮,你留心盯着。”
宁安霎时明悟:“您放心,小人一定好生监视着。”
“不是监视,”宗承一字一字道,“是保护。”
顾云容几乎是被桓澈一路拖走的。她几番试图挣脱他的钳制,但均告失败,索性放弃,轻声问他打算怎么坑死那帮孙子。
桓澈猛地回头,一双眼瞳乌黑渊深,仿佛无底涡旋,月色水光俱被席卷入内,与暗夜勾连成一片深沉的黑。
他嗓音颇低,但字字句句皆咬得极重:“你明日就走!”
他想想方才一幕就气恼。宗承认出他们之后,第一句话竟是问他们为何还没散伙。又思及宗承强横地抓住顾云容时,更是怒不能遏。
他真不敢想若当时他不在,会如何。
顾云容道:“谁让你偷了我的东西跑出来。我来都来了,忽然离开会惹他们怀疑。你不是说你不会待很久么,我跟你一道离开不是正好。”
桓澈见她不听话,恨不得用铺盖把她卷了揣进兜里。
贼窝不是说话的地方,他忍了几忍,终是没跟她继续杠下去。
他安顿她睡下,转身神鬼不知地潜入武田所居船舱,将一物掖入枕下,又悄无声息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