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承会意,随之步出。
胡桃木门关上,舱内恢复阒寂。
桓澈听到隔壁在一声阖门声后,当真没了声息,慢慢放下砸墙半日的拳头,对着眼前的木墙沉入沉默。
宗承那厮根本就是故意的,简直见不得顾云容跟他好!
他倚靠在墙面上,忽然感到自己方才的作为实在幼稚,他的当务之急是恢复体力,而非斗一时之气。
但他听见顾云容的声音,听见宗承胡扯八道,听见两人之间的问答,就是忍不住。
他想告诉顾云容他就在间壁,告诉她他好端端活着。
他挪向睡榻另一侧,才阖上眼,就听得外间脚步声起。
他倏地坐直身子,紧盯着落了锁的舱门。
门扇开启,光亮透入,一道纤瘦身影立在明暗交错处,一对眸子宛若两泓幽洌清泉。
他嘴唇翕动少刻,终是没能说出话来。
他因为溺水,眼下喉咙火烧火燎地疼,之前还咳出血来,显然是伤了嗓子。
也正因如此,他才一直没开腔,只是专一砸墙。
只是思及此,他不免冷眼看向宗承。
若非宗承,他焉能受这份罪!
顾云容走至近前将他打量一番,见人确实无甚大碍,俯身道:“你总不至于告诉我,宗承那些话都是胡编的吧?要不你来跟我说道说道你哪里对我不住?”
桓澈沉默一下,嘶哑着嗓音道:“有甚事回去再说……”
顾云容听见他这把破锣嗓子,愣了愣,问他这是怎么了。
桓澈低了低头,忽然挣扎着、好似拼尽浑身气力,艰难挪到榻边,仿佛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一般,一把抱住顾云容的细腰,嗓音越发破碎不堪:“你也看到了,宗承那厮将我关在此处,就是想要折磨我。我原本早就可以回去的,但因他趁人之危,强行捞我过来,这便与你们失了联系。我如今喉咙肿痛,又咳血,连水也没得喝,你再晚来一会儿,我怕就被他折磨得连抱你的气力都没有了……”
他说着话,还给她看了他砸墙砸得通红的拳头。
顾云容本是来质问他的,但听了这番话吓了一跳,连初衷也忘了,忙扶住他,低头问他目下状况。
桓澈一面将头埋在顾云容怀里用支离破碎的嗓音诉苦,一面隔着顾云容袖下缝隙用略带挑衅的目光看向宗承。
宗承立在门边,对上他的目光,眼中神光幽微。
桓澈说的其实也不算错,他的确是趁人之危。
握雾虽未来接应他,但桓澈本身是个稳妥人,另外安排了一队人马以备万一,不然也不会当机立断跳入海中。当时跳海之后,那队人已经朝沉船这边疾驶过来。但他故作不见,派人强行去捞桓澈,桓澈那会儿已不剩多少气力,但还是硬撑着与他的手下在水中打斗,这就吃了不少苦头。
随后,他强行将已近虚脱的桓澈带回了他的船队,继而给顾云容去了信。
只有将桓澈握在手里,才能引顾云容过来。
不过若当真气力缺缺,方才又如何将木壁砸得山响?也就是欺顾云容关心则乱,一时不及深想而已。
桓澈在顾云容腰间蹭来蹭去,她极是难为情,但小声斥了他又不听,只好硬着头皮转头问宗承能否行个方便,去通知桓澈的手下过来接他们。
宗承却是对着他二人看了须臾,道:“既然殿下如今又是咽痛又是咳血又是脱力,那最好还是不要奔波。不如今晚就姑且留在此处,我去命人倒一桶水来与殿下喝,免得殿下说在我这里连口水也喝不上。”
一番忙乱,直是折腾到四更天。
等桓澈喝了水吃了东西,顾云容这才舒口气,却又被宗承一句话点醒,她还没审问桓澈。
但等她转回头打算开始鞫问时,桓澈居然已经酣然入睡,几唤不醒。
顾云容恶狠狠瞪他一眼,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次日,桓澈直睡到日上三竿,但仍因喉咙痛甚少说话。
用罢午膳后,顾云容再行坐到了他面前,沉着脸问他可是想起了从前的事,是就点头,不是就摇头,不用多说话。
他不住摇头。
“那么那些话是怎么回事?”
桓澈要来纸笔,在纸上写了两行话,大意是说,他当时极度虚弱,意识又不甚清明,大约说了几句胡话,他不明白她所谓想起从前之事是何意。
顾云容盯他半晌,又问他些旁的,但他写着写着就喊累,丢了笔睡中觉去了。
顾云容对着面前忽然娇气起来的人,陷入沉思。
最终考虑到眼下还在宗承的船上,兼看在他确实有伤在身的份上,决定暂将此事压下。
她今早又跟宗承提了知会桓澈手下过来接应的事。宗承昨晚让她一人前来,她交代握雾派人在后面远远跟着,也好知晓她的大致去向,但至今都无人来接,约莫是跟丢了。
宗承拒绝了她的离开之请。他说武田与何雄一干人等已经覆灭,但附近却还有人等着伺机而动,桓澈如今身体虚弱,回去后就要应敌,恐怕很难支应。倒不如在他的船队里休整一番,他的船上也有大夫,可帮桓澈诊治。
宗承所言其实也是顾云容所忧。她想了想,跟宗承表示,她会尽力敦促桓澈筹开海禁之事,算是对他的酬谢。
其实她能看出桓澈也是想开海禁的,只是不肯在如今跟诸王相争的时节分心而已。
宗承却是轻声道:“我的人情你是还不完的,我早说了,还是欠着好。”
顾云容先前指派了一队兵士往左近海域一处荒废的避风港去查看一下,她觉着那里很是适合掩藏,若有人躲在暗处打算趁虚而入,那很可能匿在那里。
隔日,宗承的手下带回了几个重伤的国朝兵士,正是她当时派出去的那一拨人。
据那拨兵士说,避风港内藏着数千人的船队,是一支杂牌军,各国海寇都有,前头袭击握雾的很可能就是这群人。
宗承出面问了那批海寇的头领,得知是有人雇佣他们来启东这边,他们只是收了钱,依令办事而已。
事已至此,桓澈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又是某个亲王办的好事。他若当时死在倭寇与佛郎机人火并的海战中,非但难究死因,还会成为一桩说不得的事,极易被人泼脏水。
桓澈休养了三五日,身子大抵恢复。
他康复后,跟宗承密谈了一回,提出可以带他秘密回一趟歙县,看望孔氏。
他料定前阵子传出孔氏病重的消息,宗承也是知晓的,只是因着多有不便,无法前去探望。
宗承听罢他的提议,哂笑出声:“我跟殿下回歙县?还只带几十随从?殿下确定这不是诱捕?”
“我如今没有理由拿你。先前即便是皇命在身,我也没有当真拿你。而今我的使命只是督战,我为何要给自己多添麻烦?”
桓澈目带讥讽:“别太把自己当回事,我只是不想让容容总觉得欠了你的,还个顺水人情而已。你再三援手,甚至几番帮我,都是为了多添几笔人情债,好让云容记住你,你当我不知?”
“你可以选择不应,我是没甚所谓的。”
宗承沉默迂久,终究道:“我答应。”
桓澈回归水师之后,只用了几日工夫,就领兵将武田与何雄等部的残寇一网打尽。
至此,倭寇主力彻底覆灭。
武田与何雄等一干贼首俱已伏法,或死于炮火,或死于沉船,溺与海中。国朝水师中有不少人家眷为倭寇所害,凡见逆首尸身,皆聚众鞭尸泄愤。
剩下那数百人的倭寇援军,桓澈料想对于拏云等人来说应当不成问题,但回到嘉定后,才知原来前方战况不容乐观。
那群倭寇精锐,竟然辗转数县,转战近三千里,周流深入。这干贼寇原已掠至南京城外,若非南京城城门紧闭,此刻说不得已遭战火。
这拨倭寇此刻已经穿过武进县,往无锡惠山寺进发。
桓澈听战报听得满面阴郁。
不过几百倭寇,进攻留都,中间居然遇关过关,遇城破城,此事听来简直匪夷所思。
那些与这拨倭寇精锐对战过的兵士居然还说,国朝守军引弓射之,贼寇悉手接其矢,诸军相顾愕贻,遂俱溃。
徒手接箭矢,何其夸张。
他没有多做犹豫,就调集了数千精兵,赶赴无锡擒贼。
顾云容被他派人强行送回了歙县,这回没得商量。
顾云容觉得那批倭寇很是邪门,战力剽悍,胆子又肥,居然孤军深入内陆,在南京城外试探了一番。
这件事若是被有心人利用,传到御前去大做文章,还不晓得皇帝会作何想。
毕竟被几百人一路攻到了留都,这怎么听都像是督战不上心。
不过她的使命是暂时结束了。
回到徐家后,顾云容好生洗了个热水澡,倒头睡了个囫囵觉。
这一两月间,她身心俱紧绷,时刻担忧身份暴露,实是疲累。
她回来第二日,徐婉月便过来拜见她,送来好些近来时兴的胭脂水粉并花样子,又很是嘘寒问暖一回。
顾云容没收她的东西,她还直道顾云容见外。
顾云容对着她打量片刻,倒继续留她说话,问起她的婚事来。
徐婉月佯作羞赧,意欲岔题,顾云容却是笑道:“横竖我眼下暂有余暇,不若去找舅母说说话儿,顺便看能否帮你参谋参谋婚事。表姐妹一场,你可千万别见外。”
徐婉月低头,嘴唇紧抿。
捻指大半月过去。
冬至前一日,桓澈终于归来。
第八十二章
顾云容出外相迎时,瞧见桓澈面色倦怠,也不好当众问他端的。
等两人回了屋内,她才上前查看他的状况,问他身上可曾受伤。
桓澈轻吁口气,摇摇头,又拉着顾云容坐下。顾云容原以为他要跟她说甚,谁知他竟身子一侧,躺倒在她腿上。
她正僵硬着不知所措时,他低低道:“我先小憩片刻,两刻后,你记得唤醒我。”言罢,沉沉睡去。
顾云容有些哭笑不得。
他躺哪里不好,非要躺她腿上,还伸臂搂住她的腰,将头深埋在她怀里。
她捞来一条锦被为他盖上,自己倚在引枕上闭目养神。
估摸着到了两刻钟,她轻轻摇撼他,唤他起来。
桓澈翻个身,忽然引身上移,将她按倒在床上。
顾云容一时不察,被他重重压在身下,喘气不畅,伸手去推,却是一毫无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