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亲王对此更是措手不及,甚至是惶遽不已。
蕲王如今似乎已是万事不理,荣王去与他说岷王寻了个天师之事,他全不愿掺和,只道父亲已寻了道官卜过了,应是不打紧,旁的让他们自行决定。
岷王无法,只好亲自上阵,将那个张姓天师引荐给了贞元帝。
贞元帝跟那张天师论道半日,竟是越说越投机,末了很是夸奖了岷王一通,将张天师留了下来。
张天师究竟对之前的陨星是怎样个说法,贞元帝并未往外透,但贞元帝留用张天师不多时,就下了那道令桓澈监国的制书,诸王几乎都要怀疑岷王此举实则意在帮桓澈铺路了。
皇帝躲清闲去了,桓澈却是陷入了继晷焚膏的忙碌中。他将诸事接揽过来才发现,他父亲之前两月几乎没怎么理事,内阁票拟好的奏章在司礼监班房里堆积成山,迩来需施行的政令多半还没跟阁臣计议,甚至连循例采选女官之事都尚未提上议程,而宫里很快就要有一批女官服劳期满出宫返乡……
桓澈先开始还暗暗心惊,担心父亲约莫是当真身子不济,这才如此倦怠,但他在接手十日后去向父亲述职时,却见父亲气色如常,还将甄氏带去了西苑伴驾,日子过得悠闲滋润。
桓澈有一瞬觉得,他父亲八成是故意的,故意甩个烂摊子给他。
他从精舍出来后,在甬道上迎面碰见了甄氏。
两厢互见了礼,他正要越过去,甄氏却忽然低声道:“殿下留步。”
桓澈不耐,语气冷淡:“甄美人有何指教?”
甄氏虽则位分低,但如今也算是得宠的,瞧他这般也不恼,反而笑得越发温和:“殿下,可还记得当初妾与殿下说的话?”
桓澈声音愈加冷:“甄美人有话不妨直言。”
甄氏嗓音极轻:“陛下前日见了张天师,我偶然间听到了些许谈话。张天师与陛下说,几位殿下之所以子嗣艰难,是因为福缘未到。若是择地筑个祷皇嗣醮坛,或能破宗嗣之困。”
桓澈眉头攒起,不予理会,一径往外行去。
甄氏对着他的背影看了半晌,摇了摇手里的团扇,慢慢回头,无声自语:“看来时至今日,你仍是不信我……戒备之心真不是一般的强。”
桓澈开始主政之后,发现他需要面对的人与事确实多不胜数。
弹压藩王,周旋臣工,样样皆要兼顾,其中最麻烦的一个人大约要属施骥。他一直都怀疑他父亲忽兴将施家女许他之意,跟施骥有关。
至于他父亲为何会想选施家,约莫是因为施骥之前曾促成他南下之事,他父亲认为这表明施骥是倾向于他的,是他可争取的襄助力量——这也是当初施骥那老狐狸忽然半道冒出助他一臂之力的原因之一。
他也发现,朝廷如今仍是四处等钱办事,但国库紧张,许多事只能暂缓,譬如臣工俸禄。
因为接连几场旷日持久的战事,户部把原本留待为官吏发俸的银钱挪作他用,于是部分顺天府的官吏俸禄已经两月未发。被欠俸的官吏因着家里几要断炊,几次三番往户部闹。
户部不敢得罪六部五寺这些衙门的堂官,拖欠的多是清水衙门的禄米。这些小吏被逼急了,很是能闹,后头在午门外堵了桓澈的轿子,要求将欠俸补上。
桓澈也想尽快补上,但他仔细查了户部的账,确实开销紧张。
他与众堂官计议后,决定先从在京几位亲王的岁禄里面扣除部分银钱,将欠俸补上。
他这决定一出,几个藩王齐齐跑来找他哭穷,表示自家也过得紧紧巴巴的。
荣王还半是玩笑地给他出主意,说他既足智多谋,又与倭王相识,何不想法子从倭王那里捞点钱贴补朝廷,反正倭王富可敌国。
桓澈并未理会这一干兄弟的抗议,径直将诸王一半的岁禄拨了出来,包括他自己的在内。
这回最先站出来鸣不平的竟是蕲王。他表示自家本就不比其他亲王,他没什么家底,日子艰难,希望不要克扣他的岁禄。
桓澈与他解释并非克扣,只是暂时挪去救急而已,随后收上夏秋粮税后,还会补上,蕲王犹疑之后,竟表示理解,不再提起此事。
另几个亲王似因见蕲王铩羽而归,都未再跑去桓澈跟前阻挠。
捻指间十来日过去。
贞元帝跟桓澈提了建醮坛之事,着他去办,但被桓澈以预算不足婉拒。
贞元帝坐在上首,一面拿银签子吃冰湃着的细切牙的瓜果,一面瞥他道:“这个预算不足,那个预算不足,你就不能想法子凑合凑合么?子嗣为大,试上一试总归是好的。”
桓澈倒未多言,垂首称是。
他出来后,在午后的回廊上静立片刻。
他父亲之前想给他立次妃时说的那番话,显是应在了监国之事上。这是对他的考验,期满之日,就是他父皇决定皇储人选的时候。
他此前就想过一个可能,兴许他父亲心里还有一个正位东宫的人选。他觉得他父亲兴许觉得他与那人各有合适之处,亦各有不适之处,于是再三委决不下,这才有了那道圣旨。
至于他父亲对他的不满,从那日的那一席话里也能看出,就是他认为他儿女情多,风云气少。
他父亲大抵觉得他这样为着一个女人,宁可舍近求远,是十分危险的。
倘若江山交到他这么个过重儿女情长的人手上,他放心不下,但除此之外,他对他又大抵还是满意的,挑不出旁的毛病。
所以他要试他一试,看他是否当真风云气少,究竟能否独挑大梁。
端午这日,顾云容命厨下那头备下了各色馅儿的粽子。只是她等到申时末也没等到桓澈回来。
正想着要不要使人去宫里打探打探,就见他身边小厮来传话说,王爷今日忙碌,晚来不回府了。
小厮身后还跟着两个内侍,内侍手里提着两个食盒,里面都是宫内尚膳监筹备的节令点心并细巧茶果,鲜香四溢,精巧绝伦,是桓澈特着人捎来给她尝鲜的,但她看了就是没胃口。
从前他每晚都回来倒是不显,如今忽说晚夕不回了,又正逢佳节,她总觉心里空落落的。
而且,她还备了那么些粽子。
桓澈正坐在文华殿穿殿内翻阅奏章,忽听内侍传报说礼科左给事中谢景谢大人求见。
桓澈手上朱笔一顿,命传他入内。
他听见谢景入殿的动静,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淡声问他此刻前来所为何事。
谢景的嗓音也透着几分冷意,略一叙礼,开门见山道:“殿下先前说会补上欠俸,但缘何时至今日,京畿部分官吏的禄米仍未发放?不少同寅家中都有妻儿双亲要养活,若是再拖下去,恐生事端。下官已为此连上几道奏疏,不知殿下可曾瞧见?”
桓澈抬头搭他一眼:“瞧见了,但都留中了。谢大人急甚,该你的,一毫一厘也短不了你的。谢大人从前观政时也大致知晓衙署里那套办事规矩,总是不能孤前面筹调罢,后面就即刻划拨到尔等手中,谢大人以为呢?”
谢景忽然陷入沉默。他总觉得桓澈前头的话是在讽刺他,讽刺他跟顾云容无缘,订了婚还能莫名其妙搞砸。
他不认为是自己多心,因为他从桓澈眼中瞧出了几分嘲讽之意。
但谢景思及先前顾云容听闻桓澈死讯也无甚反应,心里又忽然没那么憋屈了。
若是桓澈知道顾云容根本不喜他,不知会是何反应?
桓澈见谢景杵着不走,微微攒眉,又听内侍禀说衡王妃求见。
桓澈大致能猜到顾云容的来意,心中烫贴,但看到下首碍眼的谢景,又沉下脸。
顾云容入殿时,一眼就看到了直挺挺立在大殿之上的谢景。
谢景回头看到她,显然僵了一下。他朝她恭行一礼,她也只是微微颔首致意,随即便目不斜视地上前跟桓澈言笑。
谢景觉得自己表妹装得还挺像那么一回事的,瞧着跟衡王还真有些恩爱夫妻的意思。
桓澈见顾云容余光都未曾向谢景那边扫一下,心中舒坦,这会儿倒是不急着让谢景退下了,甚至还当着谢景的面,慢条斯理吃了个顾云容带来的粽子。
他估摸着谢景差不多能气得晚间进膳不能了,才看向他。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谢景面上居然无甚愠色,只是神色莫名。
桓澈一顿,再三打量谢景,越看越觉他眼神怪异。
瞬时之间,殿内陷入诡异的岑寂。
正此时,忽有内侍惊慌失措跑进来禀道:“殿……殿下,大事不妙了,谨身殿走水了!”
顾云容一惊,谨身殿可是外廷三大殿之一,走水可是了不得的事。
桓澈霍然起身,嘱咐顾云容暂在此等着,他去那边看看就来。
他路过谢景身边时,回头冷声道:“谢大人若是无事,可以告退了。”
谢景出去后,穿殿内就剩下顾云容与几个宫人内侍。
她从前还未来过文华殿,倒有些新鲜,暗暗打量殿内堂皇富丽的云龙大柱与藻井雀替。
文华殿距谨身殿不算多远,顾云容原以为他打个来回兼调度灭火半个时辰差不多了,但不曾想,他直到日落西山还没折返。
夏日昼长,暝色四起时,已是初更时分。
顾云容眼看着粽子都不热乎了,正想使个宫人去探探状况,骤闻外间传来一阵纷乱步声与嘈乱人声。
那脚步声整齐划一,应当是训练有素的兵士。
顾云容疾步至殿门口,惊见一队甲胄分明的兵士流水一样涌来,将文华殿围了起来。
她虽未真正历过什么险情,但警惕性很高,眼下望见这一幕,第一个念头就是,莫非是要宫变?
她四处扫视时,讶异发现谢景居然还没走,仍立在丹墀上。
谢景回头看来,张口便道:“兜……王妃且先安心在殿内待着,下官去问问状况。”
顾云容此刻已经藉由外间通明的琉璃灯,看清了外间是一群御林军,环顾一圈,敛容道:“不必,烦请谢大人将统领叫来,我亲自问。”
第八十九章
谢景断然道:“王妃还是先回殿内稳妥。旁的事,由臣来代劳便是。”
顾云容还要再说什么,但谢景并不给她开口的机会,朝她打了个眼色,顺阶而下。
顾云容望了眼谢景的背影。
谢景入仕之后,她零星见过他几回,总觉得他跟从前有些不同。但这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人总是会成长改变。
不消片时,谢景回返。
他快步上前,抬眸看她一眼,这才躬身道:“禀王妃,御林军回话说,宫中疑似混入了刺客,现今正戒严搜查。他们是奉衡王之命,前来护卫王妃周全的。”
顾云容一惊:“刺客?那殿下现今如何了?”她说着话就要绕过谢景往阶陛处去。
谢景面色一沉,挡住她的去路:“他们既是未提,那便表明衡王无碍。亦且,他都还能分出心思差人过来,也证明他眼下无事。又有甚可担忧的?”
顾云容一顿。
谢景继续道:“况且,纵然你过去,又能如何?他必定会把你赶回来。”
谢景看顾云容总算逐渐平静下来,眉头却是皱了起来。
他表妹在衡王面前装一装也就罢了,居然还在他面前装成这样。
他左右顾盼一番,心中明了。
也是,周遭全是宫人内侍,她若是全不关心衡王的死活,也说不过去,好歹也要做个样子给外人看。
他想通这些,心气儿才顺了些。他比顾云容高出一头,凝眸望向顾云容时,正能看到她裸露在外的一段纤柔玉颈。夏日衣衫单薄,她上身穿一件鸾凤穿花翡翠纱衫,下面着一条蜜合色挑线金缕湘裙,越发衬得她雪肌如玉,柔腻似脂。
她微微垂头时,玉颈弯出一道柔美的弧度,琉璃灯的光晕顺着这段赤裸的肌肤蜿蜒淌下,流入微微松展的领口,惹人浮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