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垣喝道:“别动。”
琉璃咬着唇,虽然不动了,泪却又禁不住滚落下来,先前还知道抱怨他吓唬人,现在连抱怨都不敢了。
范垣本要给她将泪拭去,看她这个模样,那手禁不住微微发颤。
索性将帕子往地上一扔:“你走吧。”
琉璃闻言,如蒙大赦,连话也来不及说,转身逃也似的往外去了。
范垣回头望着她的背影,直到看她出了门,才恼恨愧疚交加的,回手一拳捶在桌上。
***
且说琉璃出了书房,往外疾走,在院门口恰遇见了正在焦急等她的东城。
东城见了她,先是喜出望外:“可算是出来了!”
突然又看琉璃神色不对,吓得敛了喜色:“怎么了?怎么哭了?”
琉璃吸吸鼻子:“没、没什么……只是我这会儿不想见别人。”
东城年纪虽小,却是个最体贴的心性,忙道:“这是当然了,你别着急,我先带你回我那里去,稍微收拾收拾再歇会儿,倘若祖母跟姨太太问起来,我只说你喝多了两杯,歇息着就是了!”
当下东城竟带了琉璃往自己房中去,叫自己屋里头的丫头帮着给她收拾了一番,又令她在罗汉榻上稍微小憩片刻。
东城虽然惊心猜疑,不知琉璃在书房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却也不敢问,一则怕真的有什么事的话,琉璃脸皮薄挂不住,二则毕竟关乎范垣。
于是只得安抚罢了,幸喜有他在外搪塞周旋,冯夫人跟温姨妈都没看出异样。
听说琉璃喝多了两杯,反而欢喜,温姨妈笑道:“可见你们两个的感情是好,纯儿向来极少喝酒,今儿竟也能尽兴,必然是喜欢着为了你添寿呢!”
冯夫人也笑道:“难得他们两个,虽然隔着辈分,却比亲姐弟兄妹的还好。”
于是琉璃在东城房里睡了半个时辰,因用冷水洗过脸,原本哭过的痕迹也都消散了大半,起身后又修饰整理了一番,竟然没什么异样了,于是才又出来。
当夜,冯夫人挽留温姨妈跟琉璃住在府里,温姨妈倒是无可不可的,只有琉璃,万万不敢再留在这里了,只暗暗地向温姨妈示意要走。
温姨妈无法,只得托辞说琉璃醉了头疼,还是家去的好,到底辞了。
独有东城知道缘故,私底下抽空问琉璃说道:“到底是怎么样?我也不敢认真追问你,可是……是四叔欺负了你?”
琉璃忙道:“不是,是说起以前的一件事来,我心里一时忍不住就……你千万别跟旁人说起。”
东城这才松了口气:“这你只管放一百个心。那你先随着姨太太回去,改日我再去探望你。”
当下分别不提。
这夜回到了温家,小桃伺候琉璃洗漱更衣,突然看见她手腕上竟有一圈乌青,不由诧异:“姑娘哪里碰着了,弄的淤青了这一大片?”
琉璃楞眼看见,吓了一跳,忙把袖子拉下来遮了遮,假作无事道:“白天在桌子边上磕着的,不要紧。”
小桃向来粗心,就也不计较,只说道:“姑娘今儿又跟东城少爷偷偷地跑去干什么,也不叫着我,幸而不是那时候伤着的,只是可别让大爷看见,不然指不定要打我呢。”
琉璃也只搪塞着。
谁知半夜,琉璃便咳嗽起来。
小桃睡梦中听她咳的越来越厉害,终于忍不住爬起来,举着灯到床前照了照,见琉璃脸色发红,又探着她的头有些热,吓得就要去叫温姨妈。
琉璃生恐这样一吵,未免也把养谦给吵醒了,且又会惊吓着温姨妈,便只说因为白天有些劳累所致,叫小桃不许声张。
小桃只得从命,自己又回去睡了。这边琉璃在帐子里,翻来覆去,似睡非睡,眼前跟脑中心底出现的,竟一直都是她丧命那天晚上的情形,以及在范府书房里,范垣那狠绝的眼神。
他探手捏着她的脖子,嘴里说道:“杀了你……”
一次又一次,永无休止似的。
而琉璃在这可怕的梦魇里,也好像给他杀了一次又一次,不多时,冷汗涔涔,把贴身的衣裳都给湿透了。
次日早上起来,越发的头晕目眩,眼冒金星,气息奄奄的几乎爬不起身,只有担心温姨妈看出来,便只咬牙忍着。
正在极艰难的时候,突然外间有宫里的内侍来到,竟是宣旨传琉璃进宫去。
琉璃这会儿虽然只想倒头睡去罢休,可一听到是朱儆想见自己,就算是只剩下一口气也要去见的,而且一想到儿子在等着自己,也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力气,忙叫人帮着换了衣裳,又仔细整理了妆容。
温姨妈很不放心,百般叮嘱,又说道:“不用着忙,你看你的脸都吓白的这样了,皇上跟你向来投缘,只陪着他说说话就是了,不是什么要紧的。”一路殷殷切切地送了出门。
琉璃乘车往宫中去,一路上昏昏欲睡,直到了宫门口才又清醒过来。
因入了冬,北风极为猛烈,琉璃才下车,一阵风吹过来,几乎把她吹的站不住脚,幸而旁边的内侍急忙搀扶住了。
琉璃禁不住咳了两声。
那内侍却正是一贯跟随朱儆的小太监赵添,瞧见她脸色不对,忙道:“温姑娘是不是身子不适?你且别动,我叫人抬个肩舆过来。”
如果是在平时,琉璃也就推辞了,只是现在她着实有些体力不支,便默许了。
又一刻钟功夫,两名内侍抬了肩舆过来,请琉璃上轿,如此才往宫中而去。
琉璃缩身在肩舆之中,身子一阵阵的发凉,但一想到能见到朱儆了,心头却又浮出了一团暖意。
此时此刻那小孩子对她来说,就像是黑天雪地里的一抹暖光,而她一定要到朱儆的身边去。
这样半昏半醒里到了景泰殿,琉璃下轿上台阶,才走到殿门口,就听到里头朱儆叫道:“怎么这样慢,半天了还不见人?”
又有个人似乎回答了一句什么,琉璃也没听真切。
只听到朱儆等急了,琉璃不由加快脚步,气喘吁吁地走到门边,要迈步进门槛的时候,那力气却仿佛耗尽了似的,始终抬不起腿来。
琉璃举手扶着门扇,抬头往里看去。
大殿里头,正朱儆昂着头望殿门口打量,一眼看见琉璃,便含笑快步走了过来:“温家阿纯!”
琉璃望着小孩子满面喜色地往自己身边奔来,双眼立刻便给泪水模糊了,身不由己地靠这门立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
朱儆跑到她跟前儿:“你怎么这半天才来?朕都要等不及自己出宫找你去了。”
琉璃只顾打量他,更加想不起别的话来,听他语声朗朗,琉璃不由伸出手去,在朱儆的脸上轻轻抚过:“儆儿……”
她喃喃地唤了声,张手抱住朱儆。
不料头重脚轻,眼前一黑,双膝微软,整个人顺着大殿的门便滑倒下去,几乎把朱儆也都带倒了。
幸而旁边一个人正盯着,见状上前及时将她揽住。
而另一边,陈冲也急过来扶住小皇帝,只是琉璃虽然半是昏迷,双手却竟不肯放开朱儆,仍是抱的死紧,一时半会儿竟分不开两人。
第65章 放肆
今日内阁之中正有一场要紧的会议,西南土司的争端一直悬而未决,虽也派了官员去安抚镇压,但因地形复杂,各派势力错综复杂,始终无法从根本上加以解决,连月来,各地的骚乱一直持续不断。
内阁中为此也分成了截然不同的两派,徐廉徐阁老为首的一派,仍是主张安抚为主,毕竟南边的派系复杂,倘若武力围剿,耗费军马粮草不说,只恐更激发更大的哗变。
兵部尚书倒是想打,只不过虽有此心,户部尚书却是同徐阁老一样看法,并且一早就扬声了,若是大规模的开战,户部却没有那么多的银子去耗。
大家争执了半天,口干舌燥,暂时休战,侍从送了茶水上来。
其中一个随从官就在范垣耳畔低语了一句。
范垣听了,微微皱眉,继而点点头,那人就退了。
徐廉早看出异样,因问道:“可是有事?”
范垣摇了摇头,淡淡道:“没什么。”竟仍是让大家继续。
只不过此后的会议中,范垣虽然在座,却依稀总透出些心不在焉之意,起初只有徐廉察觉,慢慢地在座几位都注意到了。
众人心中猜测,不知首辅大人是怎么了,若说有紧急的军情或者公文消息,很该当面公之于众才是。
如果不是那些,那又是什么会让向来冷静自持的范大人失神?
而内阁之中也因此而沉默下来,范垣放眼四看,道:“都说完了?”
众人应声:“还请元辅示下。”
范垣淡淡道:“各位所说都有道理,连我也拿捏不准,我想即刻禀奏皇上,且看皇上的示下。”
大家听了,反应各异,却没有人吱声。
过了片刻,徐廉才笑道:“这是自然了,既然如此,范大人且去请示陛下,毕竟军情如火,耽搁不得。”
范垣脸色一凛,果然立刻起身,同众人行了礼后,便出门而去。
范垣离开,身后几位阁老都摸不着头脑,吏部的张尚书道:“这是怎么了,皇上毕竟年纪还小,其他的事也罢了,这种军国大事,内阁还没商议出个子丑寅卯来,就要去请示皇上?皇上难道就能提出什么绝世好计?”
旁边兵部的林侍郎道:“首辅大人行事向来神秘莫测,只怕他心中已经有了对策,也未可知。”
张尚书皱眉:“今日是内阁会议,就算是有了对策,也应该说出来大家听听,再做打算,总不成我们都是摆设?再说,去禀奏皇上,也该由次辅徐阁老一块儿才是,怎么就独断专行至此?”
徐廉笑道:“罢了,都不必争了,难道你们都是第一天跟着首辅的?他虽独断些,却不是胡乱行事的人,放心就是了。”
徐廉说了两句,便迈步出门,叫了一名侍从来。
徐廉问道:“今日,宫里可有什么事?”
那侍从想了想,回答道:“并没什么要紧的事,只不过听说皇上又宣召了温家的那位姑娘入宫。”
“哦?”
“还听说,那温姑娘仿佛病倒了,先前还紧急传召了太医院的方大人前去呢。”
徐廉眉峰微动,仍是温和说道:“原来如此,有劳你告知了。”
那侍卫躬身后退,徐廉转头望着景泰殿的方向,默默地凝视了半晌,突然笑了。
***
范垣之所以急着要去见小皇帝,自然不是为了内阁商议之事,或者说……不仅是为了南边之事。
来到皇帝寝宫,还未进门,就见有个人从内出来。
原本总是带笑的脸上,这会儿罕见的没有丝毫的笑意。
这人正是郑宰思。
两人猝不及防打了个照面,范垣止步,郑宰思也怔了怔,然后向着范垣举手行了个礼。
目光相对,范垣发现郑宰思的眼神有些冷。
只不知为什么,范垣觉着此刻在自己面前脸色略微冷峻的郑侍郎,才像是真正的他。
郑宰思没有开口,范垣也不打算跟他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