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几乎便是指着徐丘松的鼻子说他在承阳一处做一小小县丞,多年未能升迁了。
徐丘松不由脸色一黑,往日他与陈伯忠相交,陈夫人便是随侍再侧,也并未多言,不想这次伯忠先行赶往赴任,来得只有陈夫人与陈二公子。他是万没料到,这位三姨姐一开口,便如此不知分寸,不怪是庶女出身,同是安平侯府千金,这行事比之魏氏,可差得远了。
“姨母这话可不妥,同是为朝廷办事,哪有谁不如谁的。家父与姨父乃多年好友,又哪里论过这个。”徐锦华一开口,徐丘松的脸色便和缓起来。徐锦瑟暗想,父亲偏宠徐锦华,也许这份能将他喜好把握得恰到好处的心思也是原因之一。
陈夫人此刻才想起丈夫与徐丘松的交情,颇有些懊悔的住了口。
陈二公子却是眼前一亮,先时只道都是亲戚、不能胡来,便并未刻意注意这些表妹。现下一看,这位锦华表妹可真是少见的绝色。
他眼珠子一转,陈夫人便知他在想什么,不由白他一眼。她这儿子什么性子她最了解,显然是看上了徐锦华的颜色。可他看上谁不好,看上她这妹妹的女儿,徐锦华可不是往日能随他亵玩的丫鬟歌姬,她是绝不会同意儿子娶她女儿为妻的。
但若是做妾……
陈夫人转念一想,若是能从她这妹妹手里,得一庶女做妾,倒是无妨,还能膈应魏氏一番。但这念头也只是电光石火之间流转而过,陈夫人也清楚,魏氏教养出来的女儿,是绝不会让她们为妾的。
虽是这样,她的态度却也殷切起来,拉着徐锦瑟介绍道:“这是你景政表哥,你们兄妹也是头一次见吧。”
“表哥好。”徐锦瑟道。
陈二公子只略一点头,道了声“表妹好”,颇有些冷淡。徐锦瑟虽与徐锦华同年,却是一副甜美可爱的模样,一似含苞的花露,一似初绽的花蕊,他喜好的却是那随手可撷的芬芳之态。
陈夫人正要开口,却听门口突然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接着,徐锦秋便拉着徐锦冉走了进来。
“姨母已经到了吗?这多年未见,我们姐妹都甚是想念呀。”
第19章 涟漪
徐锦秋这话说得突兀,上次陈夫人来访,她还不曾记事,哪里来的想念。
陈夫人听在耳里,便有些不悦,不想徐锦秋进了来,一眼便望见座上的陈二公子陈景政,又开口道:“这位便是陈家表哥吗?”
陈夫人遂冷笑一声,道:“将将夸过妹妹这女儿教养得好,便见着了这般的行事。长辈还未发话就随意插话,这规矩……我还当妹妹这对女儿们的教养都一视同仁呢,现在看……”
陈夫人笑而不语,一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模样。
看着徐锦瑟,她还以为魏氏真那么大度,嫡女庶女一般教养呢,这徐锦秋一出来,可不就露馅儿了。果然啊,这人都有私心,她这妹妹看着一副大公无私的模样,不还是做不到视如己出嘛。
陈夫人自己便是这样,陈伯忠的那几个庶子庶女,俱都叫她收拾得服服帖帖,鹌鹑也似的。
徐锦秋气得浑身发抖,她这姨母是怎么回事?她不过问了一句,倒成了没有教养,她长这么大还头一次被人这般说到脸上!她涨红了脸,上前一步便要发作。
一向跟在她身后的徐锦冉这次不知为何没有出言提醒,眼见着徐锦秋便要失态!却听魏氏突然轻轻一笑,开口道:“原来姐姐是这般想的,我倒一直不知呢。”
“我倒觉得,我这女儿正和年纪的天真烂漫。”魏氏不疾不徐的道:“说起这教养呢,咱们安平侯府对小姐们,一向便是一视同仁,只这习惯,我带了来,姐姐却好像没带了去。这也难怪。俗话说,一样米养百种人,便是同样的教导,能学到什么、做到什么,都还要看自己是不是那块料了。”
这分明在说,同样是安平侯府教养出来的,自己就是不如魏氏了?
陈夫人气得一拍扶手,站起来便要走。
陈景政连忙起身要拦,就在他刚刚站起、还没来得及追过去的时候,又听一声小孩子的叫嚷从门口传来,“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陈景政下意识抬头看去,便见一个圆滚滚的红色身影从门口冲了过来,狠狠撞在了陈夫人身上。
陈夫人身娇体弱,哪里经得住这个,当即被撞得“哎哟”一声,后退几步,坐倒在椅上。那圆滚滚的家伙还不罢休,顺势抱住了陈夫人小腿,“姨母抱、姨母抱!”正是刚刚被林妈妈抱来的徐锦鸿。
他这一抱,险险稳住身形的陈夫人又失了平衡,身形一歪,大半个身子从椅子上滑了下来,姿势狼狈非常。
徐氏姐妹俱是掩唇而笑,便连魏氏眼中都流露出几分笑意。陈景政连忙上前,想将徐锦鸿抱开,恰碰上林妈妈同时来抱,俩人撞在一起,倒叫徐锦鸿抱着陈夫人的小腿愈发用力了。
徐夫人双手用力抓住扶手,勉力维持着才没滑到地面。此时只见眼前一片混乱,脚下还有个小胖墩添乱,再也忍不住地大叫起来:“还不快扶我起来——”
***
这一场闹剧,闹得陈夫人气质形象全无,便连徐丘松都忍不住摇头,魏氏这姐姐委实上不得台面,也是委屈伯忠兄了,娶得这么一个妻子。
只陈伯忠此次赴任,途中接到急报,需得立即赶赴当地。便不得不在与妻儿分开上路,快马加鞭,只身赴任。
陈夫人与陈景政则带着一应物什,按原计划上路。
彼时陈伯忠刚刚送信给徐丘松不久,陈夫人便与陈景政商量着,决定在徐府小住几天,待整顿好了再行出发。
没想到一进徐家,就丢了这么大的丑。陈夫人立时便想走,却被陈景政劝了下来。也不知陈景政说了什么,陈夫人委委屈屈的住了下来。
说到这儿,又得说云姨娘,真真儿是个妥帖人。
当日魏氏让她安排招待陈夫人的事宜,云姨娘便安排得妥妥当当,甚至连陈夫人会在此小住的可能都考虑到了,早早吩咐仆妇收拾好了客房,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
徐丘松不由感慨,自己得了一双妻妾都如此贤德,也算幸事。但转头他便又宿在了曲姨娘房中,可见这贤德也并越不过色相去。
陈夫人丢了这人,免不了被背后讨论。
徐锦秋拉着徐锦冉,笑得前仰后合,不得不拿帕子掩了嘴。
“咱们这位姨母呀,真真儿是叫人长见识。我都没见过哪家儿夫人能像她一样,被个四岁的孩童一撞就倒了。”若说最盼着陈夫人丢丑的,自然是徐锦秋了。这姨母,自己也不过庶女出身,却在自己面前摆谱,一照面便给她个没脸,活该如此丢丑。
“只没想到,平日看母亲身体羸弱着呢,没想到说起话儿来也有这么犀利的时候,我看呐,姨母当时气得脸都红了,你说是不是?”徐锦秋扯了扯徐锦冉。
徐锦冉有些茫然地抬头,“啊?嗯。”
徐锦秋便有些不满,用力拽了拽她,“你倒是在想什么?从刚才起就心不在焉的。”
徐锦冉被拽得一个踉跄,终于回过神来,却是双颊飞红,眉目含羞,道:“没、没什么。”
陈景政赶着去扶陈夫人时,走得急了,那宽袍大袖从徐锦冉手上擦过,不知怎地,撩得这少女心头一动,只觉这位表哥有种与众不同的矜贵之态,是她十几年来从未见过的。
一路上,脑海中便只有那截衣袖不断浮现,全然没注意徐锦秋与她说了什么。
幸而徐锦秋只顾着念叨,没注意到她这异常之态,只继续道:“要我说,二弟来得也真是时候,这一撞可撞得正好,回去我得给他加碗甜汤,可真是我的好弟弟……”
徐锦秋的絮叨声从耳边滑过,徐锦瑟一哂,加快脚步,将她们抛在后头。
荷香连忙跟上,待到回了昭云院,方才问道:“奴婢看二小姐刚刚的表情,可是三小姐说的话儿有什么不对?”
“不对?那可太不对了。”徐锦瑟勾了勾嘴角,“哪儿有那么巧的事儿,那陈夫人刚要走,二弟就恰好在那时候冲进来?”
“小姐是说?”
“你没注意吗?抱二弟进来的,是母亲身边的林妈妈。”
徐锦瑟的话让荷香一惊,“小姐是说,二少爷会在那时候进来,是……夫人的意思?”
徐锦瑟笑而不语,荷香知道,小姐这是要让她自己想,遂磕磕绊绊的说出自己的想法,“这……二少爷通常是顾妈妈照看的,虽说上次顾妈妈受了罚,但二少爷离不开她,平日里抱进抱出都还是顾妈妈。不过如果夫人觉得上次顾妈妈照看不利,这次让林妈妈接手也说得过去……”
荷香一副绞尽脑汁的样子让徐锦瑟有些失笑,便出言点了一句,“若真是这样,为何不见母亲处罚二弟?”
“对啊,夫人可半句没提处罚的事儿!”荷香恍然大悟,“若是林妈妈失误,让小少爷冲撞了陈夫人,那必是要罚的,可夫人只口上斥责了几句,完全没说要处罚她!这搁在平日,少说也得罚几个月月钱了!”魏氏一向赏罚分明,这么做,便已是摆明了立场。
见荷香终于转过弯来,徐锦瑟赞许的点了点头,道:“你还少说了一句。二弟平日虽然风风火火,却也不会这般死缠烂打的找人要抱,尤其是,对一个从未见过的姨母?”
“是……林妈妈让二少爷这么做的?”
“没错。”接下来,徐锦瑟几句话还原了当时的场景:在陈夫人到来时,魏氏便预料到了可能发生的场景,于是遣了林妈妈在门口候着,等顾妈妈带徐锦鸿来的时候,便由林妈妈接手。其间,林妈妈不知对徐锦鸿说了什么,让他一进门便认准了陈夫人,无论如何都要找她抱。尔后,在合适的时机,林妈妈便带了徐锦鸿进门……
“还有一点,林妈妈平日多么持重的人,这次却显得莽莽撞撞,还与陈二公子撞在了一起。若她平时也是这样,也就做不到母亲身边的妈妈了。”魏氏这手段,便连她看着也觉受益匪浅。不愧是安平侯府嫡出的小姐,做事儿便是滴水不漏,谁也找不出她的不是。
徐锦瑟一边说着,一边看着荷香,见她认真听着,面上露出思考的神色,这才心中一缓。荷香虽不够伶俐,却并不愚拙,自己讲这些掰碎了讲给她听,总归是要她自己开了窍儿才好。
这一世,她自会尽全力保荷香平安,但若她自己能学会这些机巧事儿,才是最好不过。
毕竟,谁都有靠不住的时候……
只盼荷香争气吧。重生之后,她身边能够信任的人,统共也就这么一个了,便连姨娘也……
徐锦瑟微微一叹。前世之时,陈夫人也曾来访,却是随着陈伯忠一同,只略作拜访,并没有停留太久,因而也就没有过这么一出。
虽不知是何原因造成这般变化,但这恰也说明,这一世的轨迹,与上一世,是不同了……
此时的徐锦瑟并不知道,陈夫人一行的到来,便像在那深潭中投入的一枚石子,荡起一圈圈的涟漪,很快便会波及整个水面——
第20章 风起
一日,天有些阴冷,梧桐拎着食盒快步穿过走廊。这天都快黑了,三小姐却突然想吃绿豆糕,又言等不及了,便让她到厨房去催。
好容易做好了,可得赶紧送去。若是路上耽搁久了,这绿豆糕凉了,可就不对味儿了。
梧桐抬头看了看天,阴沉沉的,指不定马上又是一场大雨,不由加快了脚步。
刚转过拐角,突听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梧桐立即回头,便看到看门的李婆子,迈着小碎步朝自己跑来。
梧桐不由挑眉,“这是怎的了?倒叫李妈妈跑得这样急。”
“梧桐、梧桐姑娘——”李婆子重重喘了几口气,从怀里掏出个布兜,小心翼翼的递到梧桐面前,“这是上次你托我送去首饰铺子的珠花修好了。”
“修好了?这么快!”梧桐接过那布兜,露出里面的匣子。掀开盖子,就看到了静静躺在其中的珠花。那颗被摔掉的珠子已经嵌补了回去,手艺精湛,看不出修补的痕迹。
这几日三小姐正惦念这珠花呢,这来得可真是时候。
梧桐满意地点点头,便要收起。
李婆子突然伸手,托住她的手背,阻住了她要合起布兜的动作。
梧桐刚要发怒,便觉掌心触感不对——那布兜与匣子之间,似乎隔了什么东西……她立即看向李婆子。
“那匠人嘱咐说,这珠花修补得细致,虽看不出裂痕,却经不得磕碰,尤得小心。”李妈妈口中这样说着,神色却颇有深意,朝梧桐点了点头。
梧桐立即心领神会,不动声色的将布兜包好,收了起来,道:“妈妈办事,我是放心的。”
李婆子憨笑两声,道:“不知我前些时日求姑娘的那事儿——”
“那事儿?”梧桐眼珠转了转,心知她问的是给儿子求娶小姐身边二等丫鬟的事儿,“待我问问小姐再说。”
“梧桐姑娘,这、你看这——”李婆子搓了搓手,“我就这一个儿子,全家都指着他传宗接代呢,若是能……那可是三生有幸的事儿。”
李婆子的儿子去年纵马伤了腿,落下病根成了跛子,打那之后就变得脾气暴躁,动辄伤人。好好的人变成这样,原本快定下的亲事自然也没了,他又是家里的独苗儿,为着他的亲事,李婆子可愁坏了。
儿子变成这样,原本相中的姑娘自然不成了,她便将目光对准了府里。小姐身边儿的丫鬟,便是二等的,那见识、行事自有章法。最重要的是,丫鬟的终身,不过是主子一句话的事儿,若是能讨得哪位主子欢心,给儿子求得这样一个媳妇,也是好事一桩了。
近些时日,李婆子对梧桐极尽讨好,为得便是这一桩了。
“姑娘只要促成了这事儿,那就是对我们全家的大恩,我们必不相忘。”
这话意有所指,听得梧桐心头一动,便道:“即是这样,那我便勉力一试吧。”
这便是应下了。
李婆子大喜,连连道谢。
好容易打发走了千恩万谢的李婆子,梧桐看着四下无人,快走几步,转回拐角。不想早便有人站在那里,梧桐吓了一跳,险些将食盒扔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