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辜民抬起脸,冷峻硬朗的面庞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尽可能恭敬地喊道:“白老板,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白玉萝满意地收起枪,“乖。”
夜色降临,老马开着车来到傅抱青的小洋房。
傅抱青准备工作早已就绪。打马吊凑两桌,里屋弄了放映机,特意从洋人朋友那借了台收音机,好酒好菜已经上桌,人都到齐,就等着白玉萝了。
他伸长了脖子在门口望,终于望见夜色茫茫中一辆小轿车驶来,他高兴地上前开车门,没得及喊人,章辜民一张臭脸映入眼帘。
傅抱青皱紧眉头,“二爷怎么在这?”
另一边白玉萝迈出车门,绕到他跟前,指了指章辜民,“怕打马吊缺人,正好拉他一个。”
众所皆知,白玉萝的小夜场,除心腹外不能参加,章辜民出现在这,也就代表她将他纳入自己人的队伍了。
傅抱青警惕地扫了眼章辜民,默不作声,领着他往里面去。
众人见了章辜民,并不意外,该干什么该什么。之前傅抱青养伤的时候,少夫人提及伏击的事,曾有意透露过,要让章辜民留在商会。事实上,少夫人做出这个决定,他们也松一口气。
做他们这一行的,最忌意气用事,章辜民混了这么多年,实力不容小觑,即使是他一时失势,日后他也能东山再起,只是时间与精力的问题罢了。
少夫人借这个机会扒他一层皮,章辜民自己心里也应该明白,去,要削骨,留,要剔肉。肉能再长出来,骨头没了,那可就真的没了。
商会是章辜民背了二十年的壳,他轻易不会舍弃。所以无论是他假意投诚也好,还是他真心屈服也罢,总之表面上和气,吩咐下去的事办好办妥,自然也就相安无事。
大伙一块上了桌,李大盯着章辜民包扎好的手看了会,笑道:“正巧,前阵子抱青伤的也是左手。”
章辜民敷衍地笑了笑。
今天这一桌子上坐的,全是过去任他差遣的小喽啰,哪有资格跟他一起上桌吃饭。他坐得浑身不自在。
白玉萝正好拿酒来,傅抱青连忙腾出身边的位子,渴望的眼神望过去。
白玉萝瞧了一圈,最后选在章辜民身边坐下。
傅抱青恨恨地瞪章辜民一眼。
章辜民察觉到他的目光,撇过头轻蔑地哼了声。
白玉萝亲自斟满酒,推到章辜民跟前,指尖扣了扣杯,柔声道:“二爷,你第一次来,算新人,新人得给大家敬杯酒。”
章辜民一动不动。
他是什么身份,给她敬酒已属客气,还给这群人敬酒?做梦。
白玉萝笑着抚上他的胳膊,正好掐住他受伤的地方,一点点往里使劲,娇媚可人:“二爷?”
章辜民痛得咬住腮帮子,转过脸假笑,“我敬。”
一圈人敬完,章辜民醉得头晕脑胀,饭没吃几口,窝沙发里,单手撑着脸,郁闷至极。
心里骂娘骂了一万句,脸上还得摆出笑。
白玉萝在旁边盯着,一滴酒都不许他落下。
他手都伤成这样了,她还逼着他灌酒。真他妈的最毒妇人心。
他心里想着谁,这人就正好出现,白玉萝从沙发后绕过来,手里拿着小酒杯,喝了半杯,上面还留着她的红唇印。
她大概也是喝醉了,额头鼻尖下巴泛起晕红,让他往里挪挪,挨着坐下。
她的开叉旗袍不高,到膝盖处,此时伸出腿在沙发上半躺下,将他逼到角落里。
她脱了鞋,薄薄的一层丝袜,透出她细腻白嫩的肌肤来,双腿搭在一起,手枕着下巴,歪着脑袋看他,醉眼迷离:“章辜民,你以前不是很神气吗,你现在倒是神气一个让我瞧瞧。”
他撇开脸。
她笑着踹了他一脚,正好踹到左手臂上,章辜民愤怒地回眸瞪她,“白玉萝,你别太过分,我愿意替你办事没错,但我不是你的一条狗。”
她撑起身子,懒洋洋地说:“话别说得太早,万一你愿意给我当狗呢。”
章辜民站起来。
白玉萝:“坐下。”
章辜民气得冒火,急促喘着气,最终还是重新坐下。
白玉萝笑:“你瞧,多听话。”
他狠辣目光剜过去。她已经醉得闭上眼,手里的酒杯作势就要跌倒。章辜民下意识上前接过她的酒杯,瞥了眼,她已经贴着沙发睡着。
章辜民闷着脑袋,眼睛盯着手里的酒杯。今晚他已经喝得想吐,多一口都嫌恶心,现在不知怎地,忽地想要再尝一口她杯里的酒。
许久,章辜民颤颤巍巍贴着杯沿边鲜红的红唇印,将白玉萝喝剩的半杯酒一饮而尽。
傅抱青走出来,正好将章辜民喝酒的样子收入眼底。
少年眼中敌意更甚,他脱下自己的大衣外套,刚好将蜷在一团的白玉萝盖住,他走到章辜民跟前,学了白玉萝的习惯,喜欢用鞋尖踢人,“二爷,让个地,我来守着少夫人就好,不劳烦您了。”
章辜民往后一仰,手里把玩喝空的酒杯。本来是要走的,现在不想走了,他声线低沉,慢吞吞吐出两个字:“不让。”
傅抱青蹙紧眉头,拿章辜民没辙,不想吵醒白玉萝,在屋里转了一圈,最终搬个小矮凳挨着沙发坐下,与章辜民对立而坐。
章辜民笑了笑,“小子,你是不是喜欢这个小寡妇?”
傅抱青想都没想,“你不也一样吗?”
章辜民先是一愣,而后扬起嘲讽的笑容:“我当然不一样。”
傅抱青扫了眼已经睡着的白玉萝,目光重新探到章辜民身上,“不管是不是一样,都不要紧,横竖有我在这守着,墙厚得很,你就是想爬也爬不进来。”
章辜民站起来往外走,“蠢货。”
傅抱青喊住他:“二爷。”
章辜民回过头,半明半暗的光线中,少年漂亮的五官上,神情诡异,像是一只刚开始捕猎的猎豹,漫无目的四处乱撞,只要见到活物,扑上去就是一口咬。
他直勾勾地瞪着他,一字一字说:“丑话说在前头,谁要敢跟我抢,我就杀了谁,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第44章
章辜民先是一愣,而后勾唇笑了笑。
与少年清冽直接的凶狠不同, 章辜民的狠, 藏在骨子里, 像是漠北的风, 风里掺了沙,簌簌地往人身上扑,风绞喉,沙堵鼻,四平八稳的包围,躲都躲不开。
傅抱青没想到他会重新走回来,章辜民卸了手里的枪, 往他掌心一拍, 嘚瑟劲十足:“来, 你不是要杀人吗,现在就毙了我。”
傅抱青好不容易扮回狠,持续不到一分钟,就被人碾了下来, 他心里不服气, 想不到其他的说辞,顺着给自己台阶下,恨恨地瞪过去,嘴里嘟嚷:“你不是还没抢吗,等你抢了,我一定说到做到。”
章辜民无赖笑两声, 重新拿回自己的枪,手指勾着枪柄向下,枪身贴着傅抱青的脸拍了几下,“就你这样的,能守得住女人吗?人都没拿下来,就开始放大话了。”
傅抱青两眼瞪圆。
章辜民昂起下巴,包扎严实的左手艰难从袖子底下伸出来,隔空点了点沙发上的白玉萝:“像她那样阴险狠毒的女人,谁要抢?女子就得温柔似水才讨人喜欢。”
不等他说完,傅抱青立马驳道:“你懂个屁,再没有比她更讨人喜欢的女子了。”
少年习惯了为白玉萝说好话,哪怕是在敌人面前。谁要是说她一句坏话,他第一个不答应。这种习惯埋进肉里,不分场合不分时间,他是她的斗士,随时准备着为她而战。
章辜民也看出来了,他眼中兴致越发浓厚,看傻瓜一样。他没想要和傅抱青结仇,事实上他还挺欣赏傅抱青,这种欣赏来源于往日傅抱青在商战中表现出来的精明。
他以为他是个精明的男人。没想到,原来是个被迷昏头的傻小子。
章辜民收回枪,戴上圆顶软呢帽,不打算继续和傅抱青闹下去。他往门外去,嘴边阴阴地涔出嘲讽笑意,故意撞了撞傅抱青的肩膀,说:“你小子太年轻无知,改天二爷带你逛书寓,那里头的姑娘,百花盛放一般,保准你尝完之后,心里再也记不起一个白玉萝。”
傅抱青呸地一声,“你也不嫌脏。”
章辜民已经远走。
傅抱青气鼓鼓地重新在章辜民坐过的地方坐下,他心里全是火,觉得自己刚才不应该太快低头,气势上逊了一截,嫌自己丢人。
还好她没瞧见。
傅抱青深呼吸一口气,做贼一般悄悄地往周围看了看,见旁边无人,小心翼翼地俯上前,半跪在沙发边。
黑暗中白玉萝的轮廓小巧精致,他贴在她的耳朵边,小声地将话送到她梦里:“我没尝过其他姑娘,我就想尝你一个。你别看其他人,也别喜欢其他人,他们都不好,就我才是最好的。”
他期盼着她在梦里能听到,殊不知已有人将他的小情话传到她耳边。
白刀手里捧着黑皮本,故意将傅抱青昨晚说的话重复一遍念给她听,本来是想看她的反应,结果她只是翻个白眼,嫌弃地瞪他一眼。
“白刀大人,你很无聊咧。”
白刀嘴角一抽,咳了几声,迅速将话题转移,“接下来你准备做什么?”
白玉萝:“章家的权,我已经全部收回来了,但仅仅是收权还不够,我要继续扩张。宿主最大的遗憾,就是当初没有勇气站出来挑梁子,没能继承章鸿泽的遗愿,所以我必须继续将章家发扬光大。”
她站起来,对着镜子系好脖颈边的襟扣,镜子里的人肌肤如雪,乌发红唇,笑容自信:“既然要做,就要做到极致,做章家第一人没什么意思,做羡城第一人,才值得挑战。”
白刀评价:“你很有野心。”
白玉萝:“有野心才有动力。”
他又问:“那你身边的那些男人呢?”
她拿起香水喷了喷,冲镜子摆出一个千娇百媚的姿态,语气悠闲:“总要有点消遣。”
正如她所说的,她要做羡城第一人,没几日就开始施以行动。羡城如今的局面,是四家鼎立,从前章鸿泽在时,勉强拼做第五家,白玉萝接手章家,短短一年时间,就已经将章家的地位提升到了四家鼎立中的一家,并且势头远远甩掉其他三家。
过去白玉萝虽然心狠,但都是对着自家尚未清理的门户,外人权当看好戏,反正有个章辜民撑着,横竖章家一直斗下去,这火怎么烧,也烧不到他们身边。
但是忽然章辜民一下投了诚,章家一心向外,其他三家就开始慌了神。
白玉萝没有给他们反应的机会与时间,她迅速抓住他们的痛脚,下手狠准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占他们的地盘。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她的战法又凶又猛,饶是他们中最有资历的人,也架不住她这种打法。
其他三家一商量,决定摆个鸿门宴,不想打草惊蛇,他们知道章辜民虽然为白玉萝做事,但是心思活络,并未真正臣服,偶尔也会在小事上和白玉萝对着干。
三家凑个伙,先是请了章辜民,态度谦和,支票奉上,别的什么都没说,就只让他莫管闲事,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托他给个白玉萝传个话,就说生意上的事,想要请白玉萝去凤阳楼去喝个酒。
章辜民哪里不知道他们的想法,话刚听一句,就猜到凤阳楼摆的是出鸿门宴。
他笑着没接话,拿着支票在手里把玩。
其他三家的主事人交换眼神,笑兮兮凑上去说:“这事要成了,以后章家的事,二爷说了算,二爷想要的生意,我们自然会双手奉上。”
章辜民笑道:“你们这话有点意思,难道我比白玉萝差?你们就不怕我上位了,比她更狠?”
其中一个主事人笑意不减,“二爷沉稳大气,比白玉萝懂分寸,像二爷这样守规矩的人,才能长久地在羡城站住脚。”
章辜民不再废话,他站起来,拿了支票在半空中挥了挥,“行,这事我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