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姿势舒适, 右脚搭在左腿上,不时晃一下, 见琬宜半晌没动静, 偏头扫她一眼, 沉声道, “那边冷, 过来。”
“你听……”琬宜回头, 没理他的话, 眼里满是错愕,“赛满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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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氏已经睡下,谢暨拉着她轻手轻脚走到谢安这边屋子,伸手敲敲门,“哥,嫂子?”
琬宜扬声应,“进来。”
闻言,赛满唇一抿,泪掉的更凶,推开门小跑着进来,“姐姐,我阿塔好像出事了。”
听她这样讲,琬宜心一惊,赶紧拉她在一边坐下,拿帕子擦擦眼泪,柔声问,“你阿塔怎么了?生病了?”
赛满摇摇头,“没有。”顿一下,她红着眼抬起脸,嘴巴委屈瘪着,“但是他刚才发了好大的火,阿塔平时不说话,表情也总冷冷的,但是从来没有生气成这个样子的。”
她打一个哭嗝儿,琬宜示意谢暨倒一杯水来,喂她喝下,再哄着她继续往下说,“他为什么生气?”
“我不知道。”赛满拉住她的手,“我去书房找阿塔,要他帮我温书,本来一切都好好的。但是突然进来个士兵,交给阿塔一封信,他看完后,脸色就变了,眼睛血红,很吓人……他拳头攥的死紧,然后一拳砸上了后面柜子,里头书和瓷器洒了一地……”
谢安也坐起来,盯着赛满神情,面色沉沉,手中书被捏卷了边角。
赛满哭着,“我有劝过阿塔,拉着他袖子要他冷静,但是他听不进去。他像是听不进去任何话,只是死死盯着那封信,我不知道信上写着什么,但听着阿塔吼了句,任礼之你欺人太甚!”
任礼之,琬宜重复一遍这个名字,滞住。这个名字她一辈子忘不掉,礼之,是昭郡王的字。
所以,那封信是朝廷发来的密信。但上面写着什么,不得而知。
赛满哭的嗓子都快哑了,她性格张扬四射,总是像颗小太阳,琬宜没见她这样过,心里酸疼。
谢暨叹气,拉着她坐下,又到厨房转一圈,塞她手里几块酥炸点心。赛满握在手里,但没吃,脸转向谢安,哀求,“姐夫……你去看看阿塔吧,我好怕他会出事。”
谢安手指捏了下鼻梁,迅疾穿鞋下地。琬宜从炕边柜里给他找到厚袄子,跪坐在炕沿披他肩上,整理衣领时不忘嘱咐,“你小心点,王爷气头上,你别顶上去。”
谢安点头应着,转身拿剑时门口又传来响动。这次进来的是沈骁。
他看着屋里赛满和穿戴好的谢安愣一瞬,转而恢复正常,只道,“王爷叫咱们。”他没避讳着琬宜原因,又说句,“朝廷发来密函,提及要事。”
猜测被证实,琬宜手指搅紧袖口,担忧望过去。
谢安回头,冲她往下压一压手指,“老实待在家里,等我回来。”
琬宜咬着唇点头,目不转睛看他离去背影。沈骁眉眼柔和些许,过来揉一揉她头发,“湘湘乖,你别急什么,安心在家里,哥哥和谢安都在,不会出事。”
她微扬着下巴,扯扯他前襟,“哥哥,你也当心。”
沈骁颔首,又拍拍她背,这才转身离开。
现在戌时刚过,琬宜僵直脊背放松下来,心头犹如缠绕一团乱麻,只盼着谢安快些回来。
西北王向来镇静自如,能让他如此失态的事,定然重要。
赛满还陷在那会恐慌中,揉着眼睛不肯离开,和琬宜欺在一起和衣小睡了一会。谢暨一直没走,只坐在一旁凳子上安静陪着,双手攥在一起,拄着膝盖垂头的样子,像个大人。
过不知多久,赛满一觉醒来,琬宜一直睁眼没睡。谢暨强撑着精神,给她们一人倒了一杯水,又从兜里掏了一小把巴旦木出来,让她们剥着吃解闷儿。
琬宜心疼他,不让他再陪,谢暨却不肯走。赛满垂眸坐起来,偏头和琬宜商量,“姐姐,天很晚了,我怕我不回去阿塔会担心,我走了。”
琬宜蹙眉,柔声说,“都子夜了,不如睡在这里好了,外面天凉,折腾病了怎么办。”
“哪儿那么容易病,我十岁那年就自己骑着马去了天香山,连着跑几个时辰也不累的。”赛满神采飞扬些许,俯身抱她一下,便就到地上去穿靴子,“姐姐,我走了,你别怕,姐夫很快就回来了。”
哭着来的是她,现在笑着安慰人的也是她,琬宜直起腰,掐掐她脸蛋,有些想笑。
她看向旁边呆坐着的谢暨,往外指指,“天太黑了,你陪着赛满回王府,再等你哥一起回家。”
听前半句,谢暨点头应着,后面又有些迟疑,“嫂子,我去去就回来,还要陪着你呢。”
琬宜嘁他一声,“谁要你陪。”谢暨张嘴,还欲再说什么,被琬宜打断,她温声,“快去吧,记得要和你哥哥一起回家。”
谢暨不再推阻,只是到外头又把窗户检查一遍,叮咛几句,这才离开。
人都走后,屋子又空荡安静下来。琬宜环视一圈,抚平旁边谢安躺过地方的褶皱,低低叹口气。她没了看书的心情,又无聊嚼了几颗巴旦木,干脆熄了灯躺下。
外头月亮也没了,屋里黑漆漆,一丝光也没有。琬宜睁着眼盯一会房梁,心里念叨着谢安和沈骁,没过多久,竟也迷糊着有了些困意。
谢安带着身寒气贴在她身后的时候,已经快天亮。
琬宜没睡熟,猛地惊醒,下意识翻身面向他,被有力臂膀紧紧抠进怀里。谢安鼻里溢出低音,“还早着,你再睡会,急什么。”说完,又拍一拍她后背,哄小孩子般的轻柔。
“睡不着了。”琬宜枕在他臂上,额头蹭一蹭他下巴,又冒出些新的胡茬,有微微刺痛感觉。她轻声,“昨日里,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那边半晌没有回应,直到琬宜以为他睡着了,谢安才又睁眼。狭长眼睛,眼皮上一道浅浅褶皱,即便一夜未睡,瞳仁依旧漆黑如墨。
他开口,说的却不是这事,声音低低,“西北王在昆山十五年,击退匈奴大小十三次,保一方十余年平安,深受爱戴。”
琬宜没说话,等他接下来的话。闭一下眼,谢安又说,“但也因此,饱受朝廷猜忌。功高震主时,就是兔死狗烹时,你懂?”
琬宜抱着他小臂,缓缓点头。她懂得。
“昭郡王掌政以来,对此更为变本加厉,数次提出苛刻要求,但西北王一一应下,没半分迟疑。”谢安用手遮住眼,“有时,我都在疑惑,雷厉风行如旬贺,怎么会忍气吞声如此?”
琬宜往上蹭一点,和他紧贴着脸颊,睫毛颤颤。屋里只有朦胧微光,炕已经没多热了,早上静谧安然。过一会,她又问,“那昨晚,朝廷又说了什么?”
谢安顿了一瞬,才轻轻出声,“他们说西北已无战事,要他交出大将军印。还说,已经派了大臣过来。信是十六天之前的,所以说,大臣已经在路上半个月了。”
琬宜呆住,她终于明白,西北王说出那句“欺人太甚”时,该有多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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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命大臣到昆山是在三日后。这样的速度,即便快马加鞭也要累死几匹马,何况他不止是一人前来,这不得不让人怀疑这件事昭郡王早已谋划好。
来了浩荡二十余人,均是高头大马,穿着亮蓝官服,整齐冠帽,表情傲然,高人一等之姿。
见城门口并未有人迎接,领头那人嗤笑一声,和旁边人玩味对视一眼,便就甩鞭冲进去。
街两侧有不少摆摊百姓,瓜果梨桃摆了一地,见有人横冲直撞过来,他们赶紧躲避,来不及去救瓜果,只能看着它们被马蹄践踏,汁水四溅。
听见踢踏马蹄声时,琬宜正给人抓包子。
她挽了半截袖子,笑着将油纸包裹起来,一手递给面前客人,一手结果铜板。粗略一看,正好五个,没错,琬宜弯唇,客套几句,那人离开。
还没把铜板塞进钱袋里,那些人便就到了店铺前头。赵岩转一下手中鞭子,不客气敲敲笼屉,“给我装三十个,快着点儿。”
明显的京腔音调,在昆山,实在难得一见。琬宜应一句,笑盈盈抬头,对上面前人眼睛时,笑容立时僵在脸上。她半晌动不得地方,有凉风吹过,血液好像逆流,从头凉到脚。
旁边随从看她容貌实在清美,笑着逗一句,“小娘子,光看咱们大人干什么,装包子啊?”
有人笑哈哈附和,“就是,看呆了?要不要纳你到房里,这么娇俏的小娘子,在这犄角旮旯地方窝着,实在可惜。”
琬宜耳边像是蒙了层罩子,听不清什么。她强自镇定,不去看赵岩的脸,只垂头装好包子递过去,“六十文,便宜些算五十五文。”
那边迟迟没结接过,过了好一会,那人才道,“小娘子好生面熟,可是在哪里见过?”
声音里三分惊七分疑,语气平淡,却足以让人胆战心惊。
自然是见过的,赵岩是任青城小时的随侍书童,以后更是忠实奴仆。就连广郡王府被抄那天,旁边坐镇的侍卫长,也是他。
第60章 周旋
琬宜抑制住拼命颤抖的双手,强作镇定抬眼, 福身行一礼, “官爷说笑, 咱们哪里会见过?”
赵岩眯着眼上下打量她, 又问,“真没见过?我觉着你特别像是一个故人, 广郡王……”
话说一半,他意识到不妥, 赶忙止住,眉目敛起。琬宜自然地把旁边没蒸的包子放里面,抬眼朝他笑笑, 问, “还有人姓广?”
赵岩似笑非笑舔过下唇,终于挥手,让旁边随从将油纸包好的包子拿着。他则在腰间摸出钱袋子, 稍掂量一下分量,干脆全部扔给她,“瞧你长得漂亮,不用找了。”
里面沉甸甸, 少说十两银子,琬宜后退一步才堪堪接住, 受宠若惊又福一身, “谢官爷。”
旁边人调笑着起哄, “赵爷这是动小心思了?家里妻妾成群还不够, 要打野味儿咯。”
赵岩回身装模作样抽了一鞭子过去,笑骂,“胆子肥了?”
琬宜一直垂眸站着,安静不出声音,怯懦模样就像是个普通见着了京城高官的民妇。只是长相气质实在太过出彩而已。
赵岩许久没走,只是侧身和身后随从说笑,目光却在暗暗打量着她。琬宜手心里浸满汗水,心跳如擂鼓,但面上不敢显露出分毫。
直到有一个任青城的近身侍从也狐疑开口说一句,“这小娘子确实好面熟……”
赵岩晃一晃马鞭,问,“哦?”
那人笑,“长得好像任世子家里那房宠妾莺莺,眉眼都像极了。只是莺莺稍闹了一点,没她这份安静。”他咂咂嘴,“听说世子家里的莺莺是按着以前的未婚妻模子找的?”
又一人接茬,“听说世子爷原来的未婚妻是那次浩劫中唯一逃掉的,长相清丽婉约,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好像姓沈,是那家的五姑娘,只是世子爷避讳这个,不让提。”
琬宜手指在身侧攥紧,微启唇瓣,缓缓吐出一口气。
“得了,想什么呢?觉着这小娘子是那位五姑娘?”赵岩佯怒斥一声,“脑子都进水了?那样的贵家小姐,就算落魄也该是在哪个大户人家里做妾,吃香喝辣,会跑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卖包子?”
他夹一下马肚子,“走吧,去西北王府就着包子喝口热汤去。”
随从笑问,“大人还买包子做什么,怕西北王厌恶咱们,菜里下毒?”
“哪儿啊。”另一人呸他一口,“大人是看小娘子俏丽,来搭讪来了。”
“滚蛋。”赵岩一巴掌抽那人脑门上,“老子是听说这边竟吃手抓饭,买包子留个退路,就你么一肚子歪心思。晚上找个地方乐一乐,看西北壮实女人能不能满足你们这些精虫上脑之人。”
他说完,往马屁股后头抽一鞭,没多余的话,一行人浩荡而去,直奔王府。
往前走几步,赵岩又回头,深深看了琬宜一眼,眸里神色不明。
又过一会,马蹄声终于淹没在闹市喧嚣中,那些人的影子也已经消失不见。琬宜咬紧下唇,终于脱力瘫坐在旁边凳子上,她觉着冷,想抱紧自己,却发现连动作都没了力气。
杨氏去上香,并不在店里,街上熙熙攘攘,人流密集,但琬宜却觉得自己宛如困兽。
眼角有湿意,顺着脸颊滑进唇间,带些苦涩。
琬宜哽咽一声,将脸埋进膝间,喃喃,“谢安,哥哥,怎么办呢……”
有过好一会,传来熟悉声音,蹦跳欢笑着的。琬宜抬头,眼尾还红着,睫毛染泪,目光捕捉到不远处跑过来的两个人。
谢暨在前面,扛了阿黄在肩上一路飞奔。赛满不依不饶追在后面,怀里是吃惊瞪大眼的小白。
谢暨已经很高,赛满血统如此,也拔高不少个头,两人一前一后,像两个小疯子。
看他们笑容,琬宜总算觉得自己又活过来。
哪儿有什么过不去的事呢,以前那么多艰险,不也都闯过来了。她有谢安,有哥哥,再不济还有个谢暨,三个男人是她的保护伞,不会有人扔下她。
琬宜揉一揉眼角,拿炉上温水润一润喉,这才又站起来,迎他俩进来。
白日说说笑笑,很快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