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内以檀木作梁,地铺嵌花石板,对角处分别置放了两座冰鉴。
两排楠木交椅边上,正垂首站立着的有三人:交州的知府,及他下面的同知和通判,他们面朝着的上首主位,则正是苏宓见到的轿中男子,亦是百姓不敢直视的东厂厂督,秦衍。
他穿着阔袖的黛蓝蟒袍,指节分明的手随意地搭在金漆木雕花扶手椅的手柄上,指腹无声轻敲。
那容颜俊美无俦,细长的桃花眼漫不经心地掠过坐在下面的几个官员,嘴边噙着若有似无的弧度,是喜是怒,令人难以捉摸。
已是站了快半柱香的时辰,站在下首的三人都有些心焦。东厂厂督秦衍,他们不该得罪过他呀,怎么今日没个声响,突然便来了。
“下官不知督主大人大驾光临,是所为何事啊?”崔知府试探地询了一句。
他四方脸,五官长得周正,此时是笑眯眯地躬身作揖,眼底却是不易察觉的紧张。
“崔知府不如猜一猜。”秦衍薄唇轻勾,声音不似一般宦臣的尖嗓,但也不低沉,听起来很是悦耳。
只是那自带的上位者的气势,哪怕是语气如此清淡的一句话,都能让人有些打颤。
“可是选秀女一事?”崔知府小心翼翼道。
当今的明顺帝是个早生子,幼年继位之后,身子一直也没有好转,大病缠身,小病不断,这是满朝皆知,甚至百姓都有听闻的事。
也因此后宫一直寥落,但自从去年过了及冠之年,这子嗣一事便再也拖不得。在内阁与礼部的劝说之下,明顺帝终于是同意了采选新秀女入宫,甚至取消了良家子中非商贾这一项限制以扩充人数。
按说每个州已经派了内侍监的公公来监察,根本用不着厂督这等身份,不过秦衍的心思是连内阁大人都琢磨不透的,他也只能随意猜测猜测。
秦衍闻言,俊颜上轻笑一声,不置可否,“说说吧。”
崔知府偷偷瞄了一眼,终于放下心来,若当真是女秀一事,那他可是十足的准备。
“禀督主,交州凡年龄十三以上,十八以下尚未婚配,且姿色端丽的良家子,下官都有记录在册。
“已是遴选了第一批,五日之后便是第二批,最后会由内侍监的公公核考出前一百人送上京府。”
“户部拨下的银两可还够用?”
“禀督主,够用,下官命同知清算之后,甚至还会有结余,过几日便会报备户部呈上。”
崔知府条理清楚地说完,心里颇为得意。单就这件事,他办的可是比另外十二州快的多,省的多。
别人都道厂督秦衍喜怒无常,但若能得他的夸奖垂青,以后官道必然是畅通无阻啊!
“嗯,不错。”秦衍向后靠在背椅,神色慵懒,敲击椅面的食指突然停了动静。
他掀眼看向对面的崔满秀,薄唇轻启:
“那年初涟水县清江河道的修河公款,多到的那十万两,去哪了?”
***
甘泉山是交州的名山,虽不高,但嵯峨黛绿,漫山蓊郁荫翳的树木影影绰绰,美不胜收。半山腰处的灵泉寺更是出了名的灵验。
名山配灵寺,慕名赶来的人络绎不绝。苏家的马车赶到山脚下之时,山门入口已是熙来攘往。
苏宓带上了纱绸制的帷帽,紧随着虞氏一道下了马车。
日头蒸晒,春梅手里的纸伞反而收了起来。来这灵泉寺烧香的,越疲累就越显得心诚,越容易灵验,众人还巴不得中了暑热倒在菩萨跟前,求个得愿呢。
“宓儿,你可不能再乱走了。”虞氏不忘回头嘱咐,一边替苏宓身上披了一件丝质的软缎披风,待会儿可是有大用处的。
“娘,我知道了。”苏宓笑着回道,都过了多少年了,娘还记得。
当年,苏宓还只有十岁,一次也是来这灵泉寺祈福,彼时她的性子比现在要跳脱,追着一只野兔子便进了后山林里,迷了一夜的路,还遇到了大山猫。
要不是幸好有人骑马一剑刺杀了那大山猫,她早就成了它的口中食。
可惜当时是深夜,她又年幼惊慌,委实记不清那人样貌,回去大病了一场,更是失了印象,怕是以后纵然见了救命恩人,也认不出了。
思索间,苏宓已经跟着虞氏拾阶而上。
拜佛讲究的是心诚则灵,虞氏此次是为小女儿的姻缘而来,每走上一步,便是替苏宓求个好亲事。
等到终于踏上了灵泉寺的山门石阶,主仆几人早已是大汗淋漓。
苏宓面上有帷帽遮着尚算好,可是身上薄薄的衣衫却已被香汗玉珠浸透。
背脊有些清瘦,胸部却是丰润饱满,纤纤盈握之下润弧流线,走动起来生姿摇曳,千娇百媚。
幸好虞氏也是有经验的,一早便替她拢好了丝绸披风,这才遮挡住了诱人春.光。
护院几人等在山门口,虞氏带着苏宓与春梅,前后走进了灵泉寺的山门殿。山门殿两侧各塑了一座大力金刚力士像,栩栩如生的,苏宓每次经过的时候都忍不住多看上两眼。
苏宓跟着虞氏,先在正殿外的大宝鼎处请了香,其后才进的正殿,拜了一众菩萨佛祖,最后求得了一支姻缘签。
灵泉寺香火旺盛,解签的人也不少。虞氏和苏宓排队等着,前面是两个同样带着帏帽的年轻女子。
“看看你是什么签?”蓝衣女子语气轻快。
“可惜了,是一支中签。”回应的女子似乎有些不满意。
蓝衣女子看了一眼自己的上签,心里高兴,嘴上依旧安慰道:“中签也不差的,总比那苏家二姑娘好,碧玉年华,被人退了两次亲呢。”
“哪个苏家啊?”
“还能有哪个,瑞裕绸缎庄的苏家呀。”
“啊,那怎么还能被退了?”绿衣女子提起了兴趣,瑞裕可是交州最大的绸缎庄,这等富商之女还能被退婚?
“谁知道呢,听说是因为与第一个不清不楚的。”
绿衣女子面露不屑,“啧啧,商贾之家,钱倒是有了,门风还是不正。”
苏宓站在她们身后,帏帽下的娇美面容染上一层冰霜。她与虞家表哥,算上儿时,统共就见了三次面,还有旁人在场,这般难堪的消息也不知是谁造谣出来的。
虞氏的脸色立时也是难看的很,苏宓拉过她的手摆了摆,示意自己无事。如今毕竟在外面,吵开了也不好,反正旁人说的,她也不会往心里去。
过了一会,前面二人解完签离开,终于是轮到了苏宓这边。
“师父,请问我女儿这支姻缘签怎么样?”虞氏恭敬地问道。
庙祝已经上了年纪,长得和善可亲,白须冉冉,他看了一眼这签文:
【蔡卿报恩.自幼为商任设置,财禄盈丰不用求。若是进身谋望事,秀才出去状元回。】
他笑道,“姑娘的姻缘很好,这是支上上签。你与那人有旧日的渊源,不过怕是要嫁的远一些。”
虞氏一听是上上签,脸上泛起一抹喜色。虽说嫁的远,但只要女儿好就行。
“师父,请问还有什么其他预示么?”虞氏也不好意思说如今已经被退了两次,难道真就干等着第三次么。
庙祝扶了扶胡须,看了一眼苏宓,“今日有缘,姑娘不如写个字我瞧瞧。”
天气炎热,庙里清凉,但苏宓还是有些口渴,听到对面老者让她写字,她便随意地写了一个“水”字。
老庙祝看完,笑得开怀:“巧了,姑娘的未来夫婿,名中就该是带水。”
这一下,是苏宓笑了。她陪虞氏来,就是为了安虞氏的心,得了好签她也高兴。可是自己随意写的一个水字,便被说未来夫婿名中带水,那万一她写的是火字呢,岂不是要带火了。这让她着实有些不信。
“借师父吉言。”苏宓笑道,“娘,签也看过了,咱们回去吧。”
“嗯,好,好。”虞氏原本还在沉思,被苏宓一提醒,回过神来,赶忙将香火钱塞进了案桌上的木盒里,对着庙祝连声谢了几次。
出了殿门,往山下走便不急了。
春梅打起纸伞跟在后头,虞氏挽着女儿的手,一边走,一边若有所思。
旧日有渊源,名中带水,远嫁,这根本就是李修源啊!
第三章
“小姐,我们回去还走紫藤街么?”春梅说着话,并扶着苏宓攀进了马车。
“嗯。”苏宓转头看了下天色,已是未时,料想那处该是不堵了。
说完,她便撩开马车帷帘探了进去。
回去的一路上,虞氏都是欲言又止的模样,苏宓岂会想不明白她的意思,只是凭着这要她嫁,也太过牵强了。
冰盏上的冰早已融化,苏宓忽然觉得心口有些闷。
她提起窗纱,留了一角,马车带起的风一丝丝蹿了进来,街景晃过,不知不觉已经行到了府衙前的紫藤大道。
门口的两排衙役早已不见,石板地上的那顶官轿也消失了。毫无预期的,她忆起了来时看到的那个背影和侧颜。
说也奇怪,明明不可能认识,她如今想起来却总觉得有种莫名熟悉的感觉,脑海中一闪而过了什么,最后还是都没有抓住。
马车在江陵城东南角的一处四进宅院门口停了下来,两座厚实的方形石墩分列于两侧,颇有些气势。
“夫人,您可终于回来了。”老管家笑呵呵地接过春梅手里的香具,“老爷还未用食呢。”
虞氏狐疑道,“我与赵姨娘说了,今日回的晚,叫他们不用等我的。”
老管家挠头道:“这,小的就不知道了。”
苏家有一妻二妾,还有两个通房。小辈都是在各自的院子里用食,而通房又不能上桌,因此晚飧等着虞氏的便是苏家老爷苏明德,二房赵姨娘,还有三房陆姨娘。
虞氏小名青娘,她虽是正室,但膝下无子,便过继了赵姨娘的儿子作嫡子。商贾之家,不如官家那么多规矩,她也不是个会争取的。久而久之,赵姨娘便母凭子贵,在苏家的地位是直逼虞氏。
恰巧今日虞青娘带着苏宓出门出的急,苏明德又在外,她便同赵姨娘说了一声,谁知赵姨娘竟然没有传到。
虞青娘从不把人往坏了想,可苏宓一听就明白,定是那赵姨娘故意没与爹说她们二人晚归一事,这样就算之后解释,苏明德与虞氏的嫌隙也生下了,一次还好,如是两次三次呢?
“娘,咱们一道进去。”苏宓挽过虞青娘的手,娘不喜欢解释,那便由她来好了。
“可是,你爹他...”虞青娘露出两难,苏明德不喜苏宓,是苏宅里所有人都知晓的事。
“没事,娘,我送完你过去,就回小院。”爹不喜欢看到她,她比谁都清楚。不过以娘的性子,她今日不去挑明一句,娘回去又得暗暗地受气了。
“好吧。”虞氏终于同意,抬步往前走。
苏宅是一座四进宅,入门便是青砖石照壁,面呈凹形,砖雕上刻着喜鹊登梅的图案,意在讨个好彩头。
苏宓走在虞青娘后头,顺着鹅卵石铺就的羊肠小径,一路分花拂柳般地走过去,傍晚时分,热度稍减,然而等走到第二进院时,苏宓背上依旧起了一层薄汗。
庭院中蒔花置石,列石榴盆景以作装饰,四扇暗红色的厅门,在黄昏下看起来有些恍惚,其中两扇大开着,不时传出一阵阵笑声。
苏宓跟在虞青娘后面进了厅门,许是方才聊得很是开心,坐在楠木圆桌主位的苏明德脸上还挂着未褪的笑意。
“爹。”苏宓喊道。
苏明德成家虽早,生子却晚于同辈,如今已是快至不惑,然而清峻的眉眼依旧可见其年轻时候的风采,也难怪苏家子女都生的一副好相貌。
他看了一眼苏宓,随意应了一声便看向虞青娘,“青娘,你怎么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