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
他的探问,比她预料的早太多。可见少将军也不是天生的沉稳多思。
刘拂眉梢微动, 冷笑一声:“蒋兄谬赞了。”
因着烛影斑驳, 刘拂的面容影影绰绰, 神情更是看不分明。以蒋存百步穿杨的目力,只能看清对方淡色的嘴唇、细白的牙齿, 还有沉若寒潭的目光。
蒋存其实有些后悔。就算事实真的如他所想,也不该这样直白的说出来。可心中的疑惑若不拔出, 又要如何以真心相对?
只是应该再和缓些的……
他脊背微僵,突然发现自己的态度很是不对。
周遭十分热闹, 蒋存却能清晰的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以他素日的性子, 若被寻常女子欺瞒, 即便心中不喜, 也绝不会在没有完全确定时,就如此咄咄逼人。
当日见少年风姿,才起了结交之意,所以才会因对方隐瞒身份而动怒。期望越大, 失望越大,这话不错,却也不全对。
一个女子在外行走,隐瞒身份不是很正常。是妓子又怎样?她的才华并不会因此被抹灭。
就算是个妓子又怎样?她的才华并不会因此被抹灭。
寒风恰好在此时停歇。看着那双清明的眸子,蒋存垂在身侧的手颤了颤,布满阴霾的眼睛重新亮了起来,却又新添了一抹晦涩。
如果真如他猜测的一般,那徐家的小子与她……
感觉到身后的方奇然拽了拽自己的袖子,蒋存挺直了腰背,在刘拂启口欲言的瞬间,做好在对方拂袖而去时,将人拦下的准备。
不论刘拂如何应答,怀疑友人或唐突女子,都该致歉。
谁都未料到,先出声的会是周行。
推开侍卫递过来的披风,单穿着一身长衫的周行,迈前一步横插进刘拂与蒋存之间。
他宽阔的肩背将刘拂挡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因宽大不合身,而拖在地上的大氅下摆。
“蒋存,口无遮拦鲁莽冒失,这八个字,原路返还与你。”周行双手抱臂,冷笑道,“左近起码三千本地百姓,不远处更有金陵知府与守备,要毁掉一个人的名声,简单得很。”
若哪个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讽其与妓子相像,只怕会一传三千里,因为一时笑谈,清誉尽丧。
对一个读书人来说,这是比科举落地还可怕的事。
蒋存微愣,面露愧色。他推开周行,双手抱拳,向着刘拂一揖到地:“还望刘兄恕罪。”
“蒋兄言重了。”刘拂神色淡淡,不偏不移,结结实实受了他这一礼。
其实以蒋存的谨慎,在开口前,四人早已走到一个偏僻的角落,又有众侍卫隔开人群,很不必担忧被人听去。
她又看向围绕在四周的侍卫小厮,见他们俱是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像是没看到自家少将军在对一介布衣赔罪般,面无异色。
武威大将军治军严谨,便是家中侍从,也规矩的很。
在上前扶他时,与蒋存对视一眼,用仅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道:“蒋兄,月色正好,佳节难逢。”
“有什么话,等欢度节日之后再说,莫扰了方兄周兄的兴致。”
所以,这少年到底是不是……蒋存只觉面上微烫,第一次摸不清自己在期待哪个答案。他轻咳一声,点头朗声道:“是某唐突,今夜的酒,都由我请。”
刘拂大笑:“看来又有佳作可读。”她遥遥指向不远处,夫子庙前的八角亭子,“咱们这儿有俗例,每逢上元佳节,都会在聚星亭摆文会擂台,以示文风昌盛。得胜者可与知府大人同登高楼,也可在学子中闯出一片名声。”
周行嗤笑:“原来如此,怪不得徐兄是金陵第一才子呢。”
这是暗指徐思年身为同知公子,自能与其父同行,年年登高楼,年年树名声。
就算已知周行脾性,清楚他说话一贯尖刻,刘拂还是忍不住白他一眼。
刘拂斜觑他:“徐兄人品磊落,绝不屑与此。更何况与亲人共度佳节,本就份属应该。”
不过事实上,徐思年能坐稳“金陵第一风流才子”的名号,其中“第一风流”是靠他自己的本事不错,“第一才子”却是有一定的吹捧在。
否则文人相轻,谁又能服气谁呢。
比如从湖州赴金陵读书的汪然,私下里就总与他互别苗头,但真到了师长面前,两人也是能做出一派其乐融融的表象。
“刘兄莫理他,其实平日来往,我等也与徐兄很是融洽。”方奇然笑道,“不过刘兄有意提起这文会,定是有用意的。”
方才很有些尴尬的蒋存此时也缓过神来,揽着周行的脖子将他拐到身旁,揭他老底:“你前个不还大赞徐兄的诗作,今日怎又阴阳怪气的?”
周行嗤笑:“我今日再如何阴阳怪气,也比不得你一阵阵抽疯。”
蒋存今日的言行,确实奇怪。
三人互换一个眼神,谁都没看明白对方的心思。
只刘拂抱臂在旁,看他们斗嘴看得欢快。
这三人皆是京中贵子,数一数二的家世人品,从小相交,自然熟络非常。他们能在自己面前毫不顾忌,可见已是将她当作朋友。
明明只有半日的相处,还有几次书信往来,但与他们相处时,她也十分地怡然自若。
她原来,也曾有这么一班相好的同僚世交。
一阵寒风袭来,忍俊不禁的刘拂,笑到一半又打了个喷嚏。
周行蹙眉,推开蒋存的手,站回原位,对着蒋存小厮道:“你家公子是不是又在出门前练武了?一股子汗味,也不知洗洗。”
方奇然但笑不语,立在一旁看戏。
蒋存大怒,欲扑向周行,余光扫过含笑望他的刘拂,又莫名泄了力气。他收回拳头摸摸鼻子,无奈道:“你别再胡言乱语,打断刘兄的话。”
随着相处的时间增多,曾经被笔墨印进脑海中的印象被纷纷洗刷,成为鲜活的人物。
“小弟与各位仁兄投缘,只望再亲近一些。”刘拂微微一揖,“各位兄长唤我云浮就是。”
她自说自话,却无人反驳。
三人都是十八.九岁,相差不多。序齿过后,排出个方大、蒋二、周三的顺序,年不满十四的刘拂自是老幺。
蒋存疑惑道:“你还不满十四?之前宴上……”
刘拂摸摸鼻子,很是不好意思:“我是二月二的生辰,就自顾自地涨了一岁。”
周行哼笑道:“也只有小孩子才恨不得早点长大。”
“云浮这字倒是极衬你。”方奇然忙岔开话题,“不过你才几岁,就有表字了?”
却不想方向不对,还不如让那两人撕个开心。
经他一问,刘拂这才意识到,刚才轻松的氛围与前世太像,竟让她说错了话。
想起虽严苛但真心惦念自己的祖父,想起“刘小兰”卖女入风尘的父母,刘拂冷笑道:“是一位偶遇的长者所赐。我六亲具无,便当自己成年了。”
明显是有故事。而且这故事,肯定不会让人开怀。
蒋存眸光一闪,先人一步,捂住了周行的嘴。
数次岔开话题后,终于回到了刘拂方才未尽之意上。
刘拂脸上的嘲讽之情已消失不见,她微微一笑,细述了早前打听来的文会规则,待三人点头表示明白后才道:“咱们各凭本事,若有人能拔得头筹,其余人都要许他一件事。”
上元灯会各地都有,但有流水潺潺伴文斗的,只有在这金陵城中才能见到。年年观花灯游灯会听大戏,实在没意思得紧,此时有了趣事,三人自然应允。
按着规矩,需得破解灯谜,待达到规定的数量后,才能参加文会。
四人也不分散,还是继续同行,揭秘猜题斗嘴打趣,不亦乐乎,引得无数人围观。
一同扫荡的,还有无数少女的芳心。
当周行第十三次冷着脸丢掉手中的香帕时,刘拂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我竟没想到,原是周兄最能讨得女孩儿欢心。”
她的目光自上而下扫过周行全身,极夸张地吹捧道:“都说灯下看美人,这千百盏花灯,果真将三哥你衬得俊美不凡。”
周行大手一伸,一把按住刘拂后颈,死死压住:“若敢把我大氅弄脏……呵。”不待刘拂说话,周行又如同背后长了眼睛般,回瞪蒋存,“病患就别逞英雄了,若死在我家庄子上,我得应付两家长辈。”
因笑个不停,本就不合身的大氅多出许多缝隙,此时兜进身体里的冷风全被隔绝在外。
待她整好衣衫,周行才松开一直压在自家脖颈上的手。
啧,真是个嘴硬心软的。
得人恩惠的刘拂也不拆穿他,略转了话题:“蒋二哥……之前受过伤?”
然后刘拂清楚地看见,方奇然在给周行打眼色。
周行沉默一瞬,先望了望漆黑天空,才垂眸叹了口气:“是那日从诗会回府后,被我打伤的。”
即便忽略蒋存的一脸菜色,刘拂也不会相信他敷衍至极的谎话。
其中定有因由。是什么样的伤,能在至金陵月余后还得精心养护着?
刘拂心念电转,已想到因由。
原来建平五十二年的北蛮之乱,蒋少将军也去参与平乱了。想起少将军的英年早逝,刘拂在心中叹了口气。
她的视线在蒋存身上打了个转,颇疑惑地看向他微红的耳廓:“二哥若有经年的冻伤,还是要小心养护的好。”
少将军就是少将军,即便是少年时,也能与兵士同甘共苦。再没哪位大家公子如他一般,耳尖冻成这样。
一头雾水的蒋存:???
他什么时候有的冻伤,怎得自己不知晓?
刘拂又打了个喷嚏,先是看向拖地的衣摆,又似笑非笑地看向周行:“大氅已脏了,待一会儿小弟得胜,就免去要周三哥做的事,权当赔罪好了。”
“唔……”周行微微眯眼,俯视刘拂,“你是哪里来的错觉,竟以为自己会是得胜的那个?”
摸摸下巴,刘拂认真道:“我未与方大哥与蒋二哥比试过,确实不可信口胡来。”
她偏着头盯着周行,又细想了想才道:“不过周兄就不同了。一月前在城郊梅园中,我已胜过周兄——今日不过是再来一次罢了。”
周行狠狠瞪着刘拂:“呵!竖子猖狂!”
酒量被就是他隐痛,光天化日之下被提起,今日这个仇算是结了。
“一会儿擂台上见罢。”周行居高临下,斜睨刘拂一眼。
横扫整片灯谜区的四人队伍,自此因一人远走而解散。
***
待小半个时辰后,刘拂三人相携来到聚星亭前。
周行早已等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