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传德一家过来的时候天气已经有些暗了,杨老倌只是看了杨传德一眼,便一言不发的收拾了自己的旱烟杆,烟锅子在新棉鞋的鞋帮子上敲掉灰烬,便起身领头往杨家祖坟地里去。
杨传明也没有出声,扭头吩咐大毛把上坟准备的香蜡烛火和鞭炮带上,便紧随其后,跟着杨老倌走了。
于婆婆颠着一双小脚,急急忙忙的出来,问二儿子吃过饭没,鞋湿了没有。杨梅觉得老太太完全是想儿子了,没话找话。大过年的团圆饭没吃杨传德一家能大老远的过来?
只是不知道杨传德能不能体会老太太的心情,反正他嘴里除了发出嗯或没的单音节,便只剩下点头或摇头,再无多余的动作。
被撇下的于婆婆神色便黯淡下来,但她的目光又落到了三毛、四毛和六毛的身上。只可惜三毛没空多留,他的手上拎着二房上坟的用品,这会儿正急着去追赶前头的杨传德。
六毛有些害羞,叫了声奶奶便缩到一边去了。四毛要活跃得多,前天才跟杨梅见着,昨天又回去问信分开,结果回家就被王兰英给扣下了,正火急火燎的要找杨梅解释,自然没空搭理于婆婆。
这年头已经是比较开明的新社会了,家里无论男女都有了祭拜祖先的资格,但二房的女主人王兰英并没有过来,而于婆婆还是老旧的思想,又是一对小脚不大方便,照旧是要留在家里看守门户的。
领头的大人们已经过去了,杨梅等小辈再不走就要被催促了。她这才拉着四毛跟于婆婆告了声别,相携着一路过去。
杨家村一坦平原,自然是没有山的,但却有一处不是山却称之为山的地方,那就是村里统一的坟山。那里长眠着每姓各户的列位先祖,逢年过节大家一同去祭拜的地方。
坟山就在村子的西头,平常那个地方总显得阴气森森的,孩子们会被家里的大人告诫不准靠近,以免冲撞。但这个时候却是人来人往,热闹得很。大家都是熟识的乡邻,又是清闲的年节,见了面少不得要打个招呼。
杨传德自打搬离了杨家村,回来的次数很少,见了面,大家都要寒暄一两句,故而这一行人行走的速度极慢。
祭拜祖先原本就是一个统一的行动,杨传德这一房落在了后头,前头杨传明一家也得等待,于是,两房人便经纬分明的划分开来,明眼人一瞧便能看出不和的端倪。
杨梅无所谓,有四毛做伴自然混在了二房里头,倒是杨珍秀有些左右为难,站在哪一队似乎都不大好。况且她又是一个离了婚的女人,找她搭话的人并不多,杨梅见了,忙拽了四毛向她跑过去,这样她们三个又自成一队,总好过让她一个人站在那里尴尬。
就这样走走停停的来到坟山,其实上坟的仪式并不多复杂,只是表答小辈对祖先的缅怀追思就好。先由杨老倌点上香烛,各小辈按顺利轮流磕头,有性格活泼的顺口开玩笑似的许几个愿望。
今次老杨家的祭拜仪式多了一项内容,那就是介绍新媳妇余莲见祖先。这个引见人就是齐昌兰,介绍每个坟头里祖先的身份,顺带着打趣一下余莲还不见隆起的肚子什么的,气氛倒是详和安宁,最后点燃炮仗,仪式完成。
正文 第135章活着的理由
杨梅原以为杨传德一家祭了祖,怎么也该回老杨家坐一坐的,没曾想他带着儿女,出了坟山直接就回去了,连跟于婆婆告个别都没有。
六毛从头到尾,跟谁都没有说过话,回去的时候一马当先走在前头。三毛倒是走到杨老倌跟前,嗫嗫的说了声“爷我们回去了。”
才短短的几个月不见,三毛的个头又往上窜了一截,比杨传德还略略高出一点,嘴角上生出了一层蒙蒙的青绒,过完年就该说十九岁的大小伙子了。只是他比以前似乎更沉默了一些。
这时杨梅才想起杨传德让他招赘的事,也不知道成了没有。
“四毛哥,三毛哥的亲事定了吗?”她捅了捅身旁站着不知在想什么的四毛。
“还没。”显然这个话题四毛不愿意过多的讨论,低声的嘟囔了一声便没了下文。
不知怎么的,杨梅突然就想起了刚过来时那个月华如水的夜晚,三毛宽大的手包裹着她的小手,行走在陌生的乡间小路上,那种安心和温暖。
在杨梅的认知里,那种如山岳般可以依靠的感觉很少有,而这个刚刚长成的青年正好就给过她这种感觉。尽管她并不认为招赘是什么大恶不赦的事,但看众人不情不愿的样子,她还是希望三毛有一个幸福的家庭。
“四毛哥,咱们种蘑菇需要人手,如果三毛哥愿意的话,你叫他回来吧。”想了想,杨梅最终只跟四毛说了这样一句话。
不管是杨传明还是杨传德,这两家人的事情都不是杨梅能掺合的。四毛已经知道了种植蘑菇的收益,现在她把橄榄枝伸了过去,如果三毛愿意接,她倒不介意拉他一把,当然再多的劝说就不能了。
这些事只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若杨梅强行干预,就会惹一身腥。现在杨珍秀与两个哥哥若即若离的状态是杨梅好不容易才达到的,绝不能因为谁再弄成一团糟。
听了杨梅的话,四毛的眼里一下有了神采,抬头盯着杨梅嘴巴翕动,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抿着唇冲她狠狠的点了点头。
四毛是个极聪明的孩子,杨梅以及杨珍秀的处境他当然清楚。杨梅跟乔云合伙的蘑菇种植连爷爷都没明说,现在却对他们兄弟二人放开了,明显是存了帮扶的心思。
感谢的话根本就不能表达他心中所想,便干脆什么也没说。
杨传德一家的背影很快融入浓浓的夜色里,消失不见。杨老倌望着二儿子远去的方向一直站着,如同石做的雕像。那浑浊的眼空洞无神,仿佛没有焦距一般。
杨传明一家热热闹闹的回去了,杨珍秀顿了顿也转身回去,杨梅这个伪小孩无所事事,却也懂老人的心,干脆不走,陪站在一旁,把杨老倌最爱的旱烟拿了来,给他装上烟锅子再递了过去。
浓郁的焦油味道拉回了杨老倌的心神,就着火柴跳动的火苗,叭嗒叭嗒的吸了几口。杨梅手里的火柴在一刹那点亮之后是短暂的繁盛,最后在靠近她手指的位置慢慢熄灭,只留下一段燃烧过后乌黑变形的灰烬。
烟锅子里火星子星星点点,杨老倌喷出的烟雾很快融入夜色,混为一团。他宽大而粗糙的手掌慢慢抬起,最后落到杨梅的头顶上,“走,回家啰!”
“嗯,回家。”杨梅飞快的点了点头,红色棉大衣上的兔耳朵跟着一摇一晃,很轻松也很欢快。
一老一小在村道上走,一前一后,正像准备分地那会儿,每天巡视领地归家一般。
人生在世,不管承认不承认,都需要一个活着的理由。你可以因为财色、名誉、也可以因为美食旅行,甚至追一部电视剧的结尾。没有理由支撑的活着终是不长久的,比如后世那些追星的女孩,心仪的偶像找了女朋友都能成为了结自己生命的借口。
或许有人嘲笑不值,但没办法,幻想与那个偶像厮守就是她活着的理由,理由没了自然也就活不久了。
而杨老倌活着的理由就是子孙的需要。如果每个子孙都像杨传德一样离他而去,他也就没了活着的理由。正好,他的子孙没有全部抛弃他而去,杨梅递过去的烟锅子适时的提醒了他这件事。
他的生活又充满了希望和斗志。
……
‘三十晚上熬一宿’,说的就是大年三十的重头戏守岁。
可杨家村连电都还没有通,自然也看不到春节联欢晚会,大人、小孩子们的娱乐消遣基本跟夏天的夜晚没什么区别,不同的是乘凉改成了烤火。从这家窜到那家,有整个晚上的时间去折腾。
杨梅不大喜欢外出,自然是黑妹子找上门。乔云早就不把自己当孩子看待,早早就借了初中的教材守在自家的火坑边。‘三十的火,十五的灯’,即使乔云家只有他一个人,火坑都是不能不烧的,这也是一年当中,唯一他必须坚守在自家的时候。
杨老倌恢复了元气,跟老伙伴们走家窜户,小脚的于婆婆迎来送往,接待来往的客人,杨珍秀则在一边端茶倒水,拿米花糖瓜子花生招待乡邻,即使是整个晚上的时候也并不无聊。
杨梅却是头一回这样过年,处处都透着新鲜。最后拗不过黑妹子,也开始了走家窜户之旅。今天到谁家去都会受到热情的款待,米花糖、花生瓜子吃得满嘴,机会巧还能蹭到火烤糍粑。
火烤的糍粑特别香,没有米花糖的甜腻,又不像花生瓜子吃多了口干。
糍粑是杨家村的传统食品,即使是大集体年代,只要稍微有点条件的人家,过年都不忘做上一点。它是用糯米做的,白白的糯米泡好洗净,用大甑给蒸熟,然后倒入石臼中,请三五个壮劳力用木棒捣,捣得软烂不见米粒才倒出来揪成一个个的小剂子,巧手的妇人们再趁热捏成圆圆的形状就成了糍粑。
糍粑是熟食,再吃的时候只要加热就好,方便省事,而且又饱肚子味道还好,最适合乡下农忙的时候当加餐。
虽然糍粑只要加热就能吃,但年三十晚上火坑里烤出来的才最为香甜。用足够的耐心放在火堆旁小心的翻烤,亲眼看着扁圆的糍粑慢慢的膨胀,鼓成一个圆球,外皮烤得金黄变得酥脆,浓浓的米香飘逸出来,满屋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