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报纸杂志上才能见得的东西,如今在她的眼中一一登场,才不过十来岁的少女,第一次看得见这宁阳县以外的世界,真心觉得简直像在做梦一般。
但不能让她有太多闲心和暇余来稀罕和惊叹的,是令她如临大敌的考试。
她听陆安说,她要去读的那所英文女校是所教会学校,教学的老师也多是洋人,学制十年,包括了6年小学。她这半路要加入的,首先要过的就是面试关,而听说面试全部都是英文口语作答……
如此阵仗,怎不叫她战战兢兢?
她的英文全是陆安教的,虽然陆安教的严厉,她也学的认真,却是根本不曾实战过。这两个月她天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背单词背书本,却是越背心里越是没底,生怕一旦考不过,叫安哥哥失望……
此刻韩林凉从她手中抢走书本,她眨了眨眼睛,也才发觉自己双眼的确有些干涩,却不敢造次,抬眼偷偷打量了对面座位上,那个正望向窗外的青年。
陆安听到他俩的动静,瞥过她一眼,终于也点头道:“用功不用急于这一时,车上颠簸,还是多休息吧。”
得到他的首肯,陈芃儿心头这才松下一口气来。
韩林凉伸手掂了一串洗净的葡萄给她,口中关切:“累不累?车尾的万国寝车我已经订了床位,要是想休息,不妨去那躺一会。”
陈芃儿摇头,塞了颗葡萄在嘴里,偷偷的小伸一下懒腰,头等车厢里座位舒适,过道宽阔,乘客也并不多。车窗外一片绿色的田野略过,她凑近窗口向外望去,红润饱满的面颊上,在阳光的照射下显露一层薄薄的绒毛,鲜然还是个十分孩子的好奇模样。
只是这个孩子看着窗外不停往后倒退的树木房屋,心思雀跃之余又平添了些离别的伤心。
不久前,挑了一个好日子,她正式拜了韩林凉为自己的兄长。
虽然陈芃儿心里早早就认定了,认定了她的林凉哥哥,是甚至比陆安更能叫她心生依赖和安全感的一位最好的兄长
却是安哥哥也说了,这是一个必须的过场,此后他们便会是真正的兄妹,休戚相关、荣辱与共。
虽然她听的似懂非懂,但是也欢天喜地的过了这个过场。
特别是,韩林凉还特意登门拜访了她的爹爹和娘亲。
林凉哥说,既然她成了他的妹妹,那么她的父母也便是他的长辈。
爹娘对她能去上海念女校这桩事,震惊之余也只余满满的感激。至于女儿要一去经年,挂念还是挂念的,但毕竟是已经嫁出去的女儿,自然以夫家的意思为先,特别是韩林凉登门拜访时,说自己日后在上海定会悉心照顾她,恳请他们二老放心。娘亲只是一个劲的抹眼泪,爹爹则感慨许久,拽她去一旁,嘱咐她一定好好念书,日后定要做个贤淑谦卑的女子,好生报答夫家和兄长的恩情。
唯一感觉不到高兴,只舍不得她离开的,怕也只有弟弟英奇了。他才10岁,正要从初小升高小,一听她要离开好几年,哭的哇哇的,上气不接下气,最后还是被阿斐不耐烦的弹了下脑门,才终于不哭了。
说到阿斐
一身黑色学生装的颀长少年,剑眉星目,正从车厢一头走过来,兴冲冲的一把拽了她:“芃儿,我都看过了,第四车厢是餐车,有卖吃的,还有洋酒,走,我带你瞧瞧去!”
说完,不由分说,牵了她的手便往车厢后面跑去
一双少男少女,一样的漂亮可人,风风火火携手而去,即便是在这头等车厢,乘客皆都是衣冠楚楚的上流人才,也都忍不住要偏头多瞧上那么一眼。
韩林凉眼看那一双少男少女的背影没入车厢尽头,不由向身旁人笑道:“要我看,芃儿也算是阿斐的命门,那么无法无天的一个小子,却偏偏唯她一个小姑娘马首是瞻。况且,要说年纪,还是阿斐和芃儿更亲近些,他俩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谊
眼底的卧蚕弯弯,一双眼睛微微的眯了起来,笑的格外的意味深长:“倒是不知他们长大后又便如何,我只怕……他日后可不要因为芃儿脑了你……”
陆安掀动手中的报纸,边浏览着新闻,边露出一个不以为然的笑容:“与其担心他日后会脑了我,倒不如担心他现在就脑了你。”
韩林凉张了张嘴,想到阿斐这几年来,的确是从瞧见他第一眼起便显露的明显敌意,而这敌意偏又与生俱来,甚至他都不好拿对付孩子的办法来忽悠他……
想到这些,男人有些啼笑皆非,只好无奈的笑着承认:“也是……”
第四十七章追随
第四十七章追随
而说到阿斐,之所以现在也能在这列火车上与他们同行,也是因为之前闹出了一场不小的动静。
话说阿斐自小崇拜的偶像,其实并不是二表哥陆安,而是陆安的哥哥陆寻。
陆寻年长陆安五岁,自小性子和弟弟截然不同,是个通透豪爽的男儿,不爱读书,最喜舞枪弄棒。16岁那年便自作主张考取了陆军军官学校,22岁毕业,去日本留学一年,就读帝国大学炮兵专科,归国后入粤系军阀陈炯明麾下,现为桂粤军第三军参谋兼粤桂边防督办,协理广西军事。
陆寻虽因公务繁忙不能经常回家,却是偶尔归次故里,俨然都是一身戎装铮铮男儿英姿勃发,令阿斐这个小表弟打心眼里心驰神往倾心不已!誓也要像大表兄这般日后入伍从戎,报效家国!
所以,虽然阿斐这几年一直都赖在宁河不肯随父母而居,却从10岁起便报了武馆,叩拜了师父,日常除了与芃儿一起上学读书外,还日日练习武事,强身健体,为的就是到了年纪也能像陆寻那般考取军校,实现儿时抱负。
只不过这等理想,在得知芃儿要去上海念女校后,顿时起了波澜!
阿斐一开始想考取的是保定陆军军官学校,这是直隶省内最高级的军事院校,着实曾出过几位赫赫有名的将帅。而且他的父亲寒长礼近些年因为投靠得宜,扶摇直上,已经官位至直隶帮办赫赫一省的帮办,他的小儿子如果想念个保定的军校,那是很容易的一桩事。
反正寒长礼陆念屏他们两口子对这个自小就忤逆叛逆油盐不进的小儿子,也没什么别的办法,只能依了他去。
而现在,阿斐的目标已经随着芃儿的变动而有所变动,他俨然已经把保定的陆军学校抛去了脑后,他现在想要考的,是位于上海吴淞的海军军官学校!
陆念屏两口子一听简直就是气不打一处来,上海啊,上海!他们的手即便伸的再长,现在也伸不去上海……
况且阿斐现如今才堪堪14岁,中学还不曾毕业,现在就去报考海军院校,无异于痴人说梦!
阿斐却是不管,也不多说啥,就是蹭蹭蹭爬上荷塘的假山,对自己爹娘说:“你们要是不许我去上海,我就跳下去给你们看!”
如此一来,陆念屏连忙电话电报打去广州找自家侄子陆寻,听说陆寻在电话那头笑了半响,最后只说了一句:“不就是小阿斐想要来上海念军校么,尽管来,一切有我。”
所以,阿斐这才能与他们一同同行。
陆安事后详细询问过哥哥陆寻,陆寻说年龄不够并不算太大的问题,可以先念军校里的预科班。他已经托了他在军部的熟人,就阿斐入读军校一事,与他们接洽,介时,他也会抽空亲自跑一趟过去看看,毕竟是姑母千嘱咐万叮咛过的,小表弟的事,自然不能怠慢。
就此,陆安才算彻底放下心来。
陈芃儿站在两列车厢中间隔间的窗口处,往外看那一草一木,天空,白云,焦黄的土地、低矮的房屋,以及匆匆瞥过的走在路上佝偻着背的老农。
此去经年,她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会回来,爹娘、弟弟,老爷、夫人,日益老迈的老太太,还有……南芙姐
同样伫立在窗边的长身如玉的少年,微微侧目,便瞧见了女孩睫毛上隐隐欲坠的泪滴,那眼泪顿时有点令他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