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众人的视线就从卫辙转到了昌平公主身上。
昌平公主只觉得耳边轰隆隆的一片,已经什么都听不清了。脑海深处倒有一道声音不期然地响起:“此番栉风沐雨奔赴边关,也不知今生还有没有机缘回来。若有朝一日得以建功立业……”
他没有说下去。毕竟他要去戍守边关,若能建功立业,定是有敌军来犯。
他是光风霁月般的君子,终究还是希望盛世太平,百姓不用遭逢战乱之苦。终生荣辱,倒不是那么要紧。
他便转了话头,接着说道:“愿公主早日得逢良人。”
那会儿昌平公主刚去准驸马府上闹了一场,他说这话便也适宜,不至于让人多想。
但昌平公主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斩金截铁地说了一句:“我等你。”
那时候她堪堪及笄之年,这句话却说得极为郑重,像一个牢不可破的誓约。
当时的卫辙当真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再回盛京了,唯恐误了昌平公主的终生,便轻笑着说道:“那公主至多等我三年——三年之后,便是公主不曾另嫁,卫某也是要另娶的。”
五载光阴匆匆而逝。卫辙随着凯旋的大军回到盛京。繁华帝都的碧天一如既往的澄澈清明,桃李之年的昌平公主也仍旧未嫁。
她真的等他了。
昌平公主一直不肯嫁出去,梁宣也头疼很久了,现在见卫辙愿意娶她,立马笑眯眯地允了,然后才后知后觉地问了句:“昌平,你看呢?”
昌平公主站起来,目光落在卫辙身上,经年的光阴在二人之间流淌。她忽然觉得上天待她不薄,她都打算随便找个人嫁了,却又与他重逢。
于是嫣然一笑,道:“但凭陛下做主。”
第59章 未来可期
昌平公主的终生大事就这么定下了。
在座的命妇们还是挺羡慕昌平公主的。毕竟从边关归来的卫辙仍旧是个少年英豪, 没有半点“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的悲凉沧桑。
宫宴结束的时候, 天色已晚, 空中又飘起了小雪,白丝绒一般覆在檐角窗棂上。宋如锦撑了把竹骨绸伞, 正打算回府, 徐牧之大步走过来,道:“妹妹, 年节就要到了……等上元节那天,我带你去护城河边看烟火, 好不好?”
他没有撑伞, 漫天的飞雪便沾在了他的身上, 缓慢无声地融成水滴。宋如锦站近了一些,举着伞越过他的头顶,替他遮住了纷纷扬扬的雪花。
她道:“我还在孝中, 出门游乐多有不妥。”瞧见徐牧之骤然黯淡下来的眼眸,便又解释道:“我这一年确实很少出门, 先前华平姐姐大婚,我也没有去吃席……至多也就趁着入宫上宗学,来几趟宫宴而已。”
徐牧之凝望着她, 一双眼睛温柔漆黑,说:“没关系,将来……总是有机会的。”
这个“将来”,便是宋如锦过了孝期, 凤冠霞帔嫁给他之后的事。徐牧之忽然觉得时间过得很慢,他们俩还有那么久才能美好圆满地生活在一起。但他又想,在他日复一日等待婚期的时候,宋如锦也在深闺静静地待嫁……这样彼此等待的时光便蓦地缱绻起来,竟也不觉得漫长了。
这时一个宫侍小跑到二人面前,递过来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狐狸毛厚披风,道:“今儿落了雪,皇后娘娘担心姑娘冻着,特意赏了这件披风,姑娘路上披着也能暖和些。”
宋如锦双手接过来,宫侍又拖长了声音道:“陛下口谕——”
天子口谕是要跪听的。徐牧之立马解下外罩的大氅,眼疾手快地放到宋如锦的面前,地上厚厚的积雪便被大氅盖住了。
两人一起跪在大氅上,听宫侍接着道:“陛下口谕,寒冬腊月,雪天地滑,宋二姑娘这几日就不用入宫上宗学了,等开了春再来也不迟。”
宋如锦不禁喜上眉梢——她一向不爱读书进学,平日总想寻个由头向宗学告假,这下好了,圣上金口玉言免了她每日来回奔波。
于是欢欢喜喜地行礼谢恩。
系统说:“如果你不去宗学,你就见不到皇后了。”
宋如锦这才反应过来。她之所以能隔三差五见一面慧姐姐,都是因为她在宫里读书啊!倘若不上宗学,便要像刘氏一样,逢上大节庆才能进宫一趟。
当下又有些失落。
徐牧之把宋如锦送到忠勤侯府,才回了自己家。
老王妃把他叫过去,一边喝参茶一边问他:“在宴席上见到宋二姑娘了?”
徐牧之不自觉地笑了一下,点了点头:“锦妹妹变得更好看了。”他想让老王妃对宋如锦多一些好印象,便把各种各样褒义的辞藻往宋如锦身上堆砌,“妹妹很是知书达礼,大方得体,又善良贤柔……”
老王妃却不喜欢徐牧之这种“千好万好妹妹最好”的模样。但她也答应了不逼他退亲另娶,便没有多说,只道:“这还没有嫁过来呢,就像珍宝一样放在心头了。”
徐牧之心里觉得,珍宝都是死物,不论如何都不能与宋如锦相比,但他不想同祖母争执这些,就笑了笑没再说话。
时光荏苒如白驹过隙,很快又是一年新岁。
今年的春天来得很早,才刚刚过了年节,池塘边的柳树便挨个儿抽出了新芽,嫩草破土而出,遥看青青近却无。猎猎北风也忽然转了方向,变成了柔柔东风。
二夫人也终于收到了晋国公夫人递来的消息——殷景行志在山水之间,暂时无意娶亲。
这其中还有一段缘故,晋国公夫人没好意思同二夫人细说——殷景行问她:“宋三姑娘与长公主孰美?”
他虽然没有明说是哪一位长公主,但晋国公夫人却下意识地明白他说的是昌平长公主。便道:“自然不及昌平公主明艳昳丽,但也是十分温柔可亲的长相。”
殷景行就说:“此生不娶貌不如长公主者。”而后便收拾了行囊,游历名山大川去了。
他是真正风流不羁的性情中人。
二夫人看好的人选就这么溜走了,万般无奈之下,只好留意起其他人家。
月娘也已经五个月了。
宋如锦牵着宋衍去看月娘。这个小小的婴孩刚刚睡醒,低着脑袋,小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眼皮。曹氏正拿小铁勺刮着苹果,将刮出来的果泥喂给月娘吃。
曹氏的月子没有坐好,休养到现在,脸色仍旧有些泛白,看上去病怏怏的。但她仍是精明的性子,任何事都不肯假手于人,月娘的起居都是她亲力亲为地照应着的。
她忙着照料女儿,便不怎么顾得上宋征。侯府这么多年轻娇俏的丫头看在眼里,纷纷起了富贵心思,一个个的状若不经意地往宋征跟前凑——即便分了家,宋征也是正经官宦人家的嫡公子啊!
曹氏便愈加疲于应付。想到当日春霖说“自己娘家人,总好过外人”,终究还是往登州府去了一封信,让青娘来盛京帮衬自己。
算算日子,再过半个月,青娘就该到了。
月娘嘴挑,舔了几口苹果泥就不肯再吃了,歪着脑袋看了一会儿宋如锦,就冲她甜甜地笑了起来。
宋衍不免失落:“明明我同二姐姐一块儿来的,为什么青娘只对二姐姐笑不对我笑?”
宋如锦得意道:“我一向是有孩子缘的,以前太子殿下也常常冲着我笑。”
细细想来,她也许久不曾见到小君阳了。因天子口谕,让她开了春再去宗学,她就一味地待在家里躲懒,不肯入宫进学。现在春暖花开,也是时候去宗学读书了。
于是次日她便早早起来,穿戴稳妥去上宗学。下学之后,便径直去了凤仪宫。
宋如慧正捧着一碗红枣燕窝,小口小口地喝着。她如今已到了快要生产的月份,精神却不太好,孩子总是踹肚子,她夜里睡不着,早起连翻身起床的力气都没有。心里想着快点把孩子生下来,但想到当初生君阳的时候是那样的险象环生,又着实有些惴惴。
见宋如锦来看自己,她也不肯露出憔悴难受的脸色让妹妹担心,只摆出一副温柔的笑面来,指着不远处的落地青花瓷瓶,道:“那个花瓶前几日刚送来,妹妹去瞧瞧,你一定喜欢。”
宋如锦就走去花瓶旁边细看。等身的花瓶几乎和她一样高,底部是一圈万字纹,瓶身青花釉里红,绘着山间松石杂花,看上去既素雅又艳丽。
宋如锦果然喜欢,绕着花瓶看了许久。
这时小君阳扶着墙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他刚学会走路,还走得不是十分稳当,却不肯让人扶,坚持要自己一个人走,于是常常不经意地摔倒,惹来一众宫婢乳娘挂心。
宋如慧说:“让他多摔几次,就会走路了。”
道理是这样没错,但小君阳是当朝的太子,将来的天子,那群服侍的哪敢大意?只好加倍小心地伺候着。
此时此刻的小君阳显然瞧见了宋如锦,小短腿蹬蹬迈上前,结果又没走稳,直挺挺地朝宋如锦撞了过去。
宋如锦连忙扶了他一把,没想到他一丁点大的个头,重量倒是不小,就这么横冲直撞地摔过来,反倒把宋如锦带累得滑了一跤。宫婢们连忙上前,把一大一小两个人从地上拉起来。
宋如慧取笑道:“妹妹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跟孩子一样说摔就摔。”
宋如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绕着青花瓷瓶走了一圈,喃喃说着:“幸而是我摔了,不是它摔了……这样好的青花釉里红,碎了多可惜啊……”
“又胡说了。”宋如慧笑道,“再名贵精致的器物也都是死的,哪比得上人重要?”
小君阳如今已经会说一些简单的词句了。他爬起来之后,又推开了身边搀扶的人,蹒跚着朝宋如慧走了过去,奶声奶气地说:“要抱抱。”
宋如慧挺着大肚子,实在不方便抱他,便唤宋如锦过去,道:“你这个当姨母的,也来抱一抱君阳。”
于是宋如锦走过来,蹲下身子抱了抱小君阳。
小君阳倒是来者不拒,由着她抱了一会儿。片刻之后,又想学着走路,便自顾自地扶着桌椅墙角走远了。
没过几日,便是宋如锦及笄的日子。因她还在孝中,所以及笄礼并没有大办,只是换了衣裳绾着发髻,到父母面前磕了个头。
当天晚上,宫里传来消息——皇后娘娘生了。
是个小皇子。
第60章 两心相知
皇后再度生下皇子, 除了忠勤侯府的对家,剩下一众朝臣还是挺高兴的。毕竟帝王还是多子多福为好——当今天子的膝下实在是太单薄了。
宫里打算替二皇子办一场满月酒, 于是京中各府都开始筹备贺礼。
几日后, 曹青娘坐着一顶藏青色小轿到了忠勤侯府。曹氏遣春霖去侯府门口接她,春霖一面给青娘带路, 一面半是提点半是敲打道:“咱们这一房很快就要分出去单过了, 府里那些不要脸的蹄子们都卯足了劲儿往大爷跟前凑,指着跟大爷一块儿走呢。大奶奶又要将养身子, 又要照顾姐儿,实在应付不过来。这才让娘子来一趟盛京, 多少帮衬着点。”
青娘点了点头。曹氏往登州府去信的时候, 特意说了老夫人刚走一年, 所以青娘今天穿得朴素,头上也没有戴绢花钗环。看上去倒比先前精心打扮的模样顺眼了许多。
春霖领着她进了曹氏的屋子。曹氏正在给月娘哺乳,见青娘进来了, 便拢起衣裳,把月娘抱给她看。
月娘现在已经满六个月了, 性子安静,每日要睡七八个时辰,醒来就转着圆溜溜的眼睛到处张望。现下和青娘的视线对上, 两人互相看了许久,青娘笑道:“姐儿眼睛生得好看,皮肤也白细,长大后一定是个美人儿。”
听人夸赞自己的女儿, 曹氏不禁露出笑意,但想到把青娘叫来的目的,神色便冷淡了下来。
“我让你来是为了什么……想必你也知道。”曹氏摇着月娘,想哄她入睡,声音十分轻柔,“该有的体面,我都会给你的,你也别给我生事。”
青娘连忙点了点头。
燕飞楼前有一株樱桃树。这个时节,樱桃花开得正盛。樱桃花不是浓墨重彩般的浅碧深红,仅是素白的花瓣,泛着微微的粉,略有些金黄色的花蕊点缀罢了。但盈盈堆叠了满枝,看起来也是极为清雅动人的。
春日犯懒。午膳后,宋如锦寻了一张摇椅,差人搬到了院子里,自己捧了卷书坐了上去。暖融融的日光撒在脸上,摇椅晃晃悠悠,困意渐渐席卷而来。
宋如锦干脆把书往地上一扔,歪着头在摇椅上睡了。仲春天气,午后的阳光已有些灼目。她拿了块帕子盖住眼睛,眼前便昏暗惬意了许多。
也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的帕子被人拿走了。宋如锦半梦半醒,嘟囔了一声:“暗香——”
一定是暗香抽走了帕子!采苹可没有这么大的玩性儿。
宋如锦仍旧闭着眼睛,手却张牙舞爪地挥了起来,果然抓到了一个人。
周遭传来几个丫头的笑声。
宋如锦觉得不对劲儿,连忙睁眼一看——抓住的是徐牧之,他手上还拿着她的帕子。
宋如锦立马松开手,坐直了身子,脑子却还是懵的,怔怔问道:“怎么……是你呀?”
她刚刚睡醒,一双眼睛迷蒙得跟浸了水一样。徐牧之本来想好了要说什么,看着她这双水灵灵的杏眼,倒把想说的话都忘了,只静静地望着她出神。
适才走过来的时候,正有一阵微风徐徐吹来,枝头的樱桃花轻轻颤动,粉白的花瓣簌簌飘落,沾在了宋如锦的衣裙上。她脸上还蒙着帕子,便如世外仙姝一般,朦胧而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