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如墨也在。
宋如锦怔愣一瞬,说:“四妹妹怎么来了?”
宋如墨向来心思纤细,闻言立马反问:“怎么?我来不得吗?”
“倒不是这个意思。”宋如锦笑了笑,“只不过四妹妹一向不来找我玩,我有些惊奇罢了。”
现在二房已经搬出去了,少了一个宋如云,按理宋如墨应当排行第三,但宋如锦一时半会儿还改不了口,就一直“四妹妹,四妹妹”的叫着。
暗香道:“昨儿下了一夜雨,四姑娘的屋子被雨冲掉了一块墙皮,夫人已遣人去修缮了,四姑娘暂时没地方住,就在姑娘这儿借住一段时日。”
宋如锦点了点头——所以宋如墨不是来找她玩的,只是迫不得已前来暂住的。
来者是客。宋如锦吩咐采苹沏茶招待。沏的是上好的明前茶,清鲜甘甜,喝久了又觉得醇厚。
宋如墨难得喝到这样好的茶。
她抬眼望了望四周,眼前是华美的刺绣屏风,屏风前摆着一张金丝楠木的小方桌,桌上放了一只饱满蕴华的杏圆瓶。明明只有几样东西,宋如墨却觉得琳琅满眼、目不暇接。
再看了看一旁的宋如锦,她身上的短袄灿烂如霞,似乎是寸锦寸金的云锦料子。外罩的披风还没有脱下,也绣着精细考究的花样。
宋如锦她……她怎么过得这样好呢?
宋如墨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倒也不是眼馋,不是想占为己有,只是有些迷茫的嫉恨与妒意。
但她并没有在宋如锦面前表露出来。一则,她年岁渐长,又处境尴尬,已渐渐学会了收敛自己的情绪;二则,她也不愿露出那样不甘而怨恨的情态,反让宋如锦得意。
第69章 为官敢言
是夜, 宋如锦刚刚入睡,便听见一段悠长的琴声, 好听倒是很好听, 高山流水一般,饱满流畅。但也扰人安眠。宋如锦在床上辗转反侧, 琴音连绵不断, 她就一直睡不着。终于还是把采苹唤来,问道:“大晚上的, 是谁在弹琴?”
采苹说:“是四姑娘。”
宋如锦把头蒙在被子里,闷闷地说:“这么晚了, 你让她歇着吧……”
采苹应了声“是”, 走去明间另一头的侧屋——宋如墨就住在那儿。她劝道:“四姑娘, 我们姑娘已经睡下了,您也歇息吧……明天再练琴也是一样的。”
宋如墨扣弦的手微微松开。琴声终于停了,宋如锦耳边安静下来, 渐渐入了梦乡。
孰料第二天晚上,琴声又断断续续地响起, 这回不论采苹怎么劝宋如墨,宋如墨都不理会。
宋如墨心里也堵着。昨晚宋如锦要睡觉,让她不要弹琴了, 她就没有再弹。结果今儿早上,宋如锦要去宗学,卯时不到就起了,满院子的人都跟着起来伺候, 哐哐当当一阵乱响,把她也闹醒了。
凭什么宋如锦就能颐指气使地命令她,不许她练琴扰了她的歇息,轮到宋如锦自己,却不顾她的感受,天还没亮就弄出那么大的声响,早早地把她吵醒?
都是侯府未嫁的姑娘,谁还比谁低一等不成?
——宋如墨就是这样别扭且敏感的性子,带着点孤标傲气,又有几分顾影自怜。她不能忍受自己比不过宋如锦。
她若把心底的想法一五一十地同宋如锦说明白,宋如锦就算不能理解,多少也会体谅,但她就是要把心思都捂严实了,一句话都不肯表露,只管不停地弹琴,借此宣泄着自己的不满。
于是两个姑娘无意间僵持起来。宋如墨每晚都不消停,要么吹笛奏琴,要么朗声读诗诵赋,总之要弄出点响声,不让宋如锦睡个好觉。宋如锦每天早上也是照旧乒铃乓啷一通乱响,宋如墨也必定早早地醒来,再难入睡。
宋如锦心想,反正四妹妹住几天就要搬出去了,她再忍一忍便是。结果宋如墨把那对泥塑兔子摔了——泥塑的东西一点儿都不经摔,于是一只兔子少了半条腿,另一只兔子缺了一双耳朵。
宋如锦觉得自己又是气愤恼火,又是委屈难过。她的院子借给宋如墨住,宋如墨不但不感谢她,还成天扰她安睡,现在又摔了徐牧之送给她的兔子!她在房中闷闷地坐了一天,都没等到宋如墨向她道歉。
宋如墨又不知道这两只兔子是谁赠的。她难得在宋如锦屋子里看见这么笨拙朴质的东西,一时好奇,拿起来赏玩而已。孰料没有拿稳,两只兔子就那么摔到了地上。
她心想,宋如锦满屋子的珠玉宝器,这两只兔子实在算不得稀奇,想必宋如锦也没有放在心上。
便一声未吭,没有同宋如锦解释。
宋如锦气得睡不着。系统说:“你怎么不去向你娘告状啊?”
宋如锦委屈巴巴地说:“我已经及笄了……不能事事都依靠娘亲。”
系统竟然觉得很欣慰。
幸而没过多久,昌宁伯夫人相邀,让宋如墨去昌宁伯府住一段时日。宋如墨便收拾好了东西,去了昌宁伯府。
宋如锦总算清静下来。
天气日趋炎热,府里的垂丝海棠渐渐随着夏风凋零。“五月榴花照眼明”,不觉已是仲夏。
初十是宋如慧的生辰。
凤仪宫早已用了冰,每天还有消夏的凉茶冰碗,宋如锦经常去蹭吃蹭喝。这日兰佩撑了一把油纸伞,到翰宸殿门前接宋如锦,道:“今日宫里冰镇了一只大西瓜,娘娘特意给二姑娘留了半个呢。”
宋如锦一双杏眼顿时变得亮晶晶的,“就知道娘娘惦记我。”
两人拣绿叶阴浓的地方走,绕了一大圈,才到了凤仪宫。
果真有半个切好的西瓜摆在案上,红肉黑籽,还往外冒着丝丝冷气。宋如锦向姐姐祝了寿,方坐下大口大口地啃西瓜。
宋如慧撑着额头看她,随口问道:“近日家中可好?”
宋如锦仔细想了想,除了先前宋如墨给了她一点不痛快,剩下就没什么不如意的地方了。便说:“一切都好。”
宋如慧轻轻点头,手指抚了抚眉骨,说:“我这几日眼皮一直跳得厉害,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宋如锦满嘴都是瓜瓤,含混不清地说:“这种说法都是唬人的,信不得的。”
这时太子蹒跚走过来了,瞧见宋如锦面前的西瓜,便抓着宋如慧的手用力摇了摇,说:“母后,君阳也想吃那个。”
小君阳已经三岁半了。对待他的吃食,宋如慧一向很谨慎,从不让他吃生冷刺激的东西。但如今天气热,想来少吃一些冰镇的水果也无妨,便吩咐宫女切几片西瓜给太子尝尝。
年长的宫女把小君阳抱到了八仙椅上,就坐在宋如锦的对面。
宋如锦擦了擦满手的西瓜汁,从荷包里翻出一根花绳,道:“殿下要不要玩这个?”
小君阳摇了摇头,故作高深地说:“这是公主们玩的东西。”
他这般说着,眼睛却盯上了宋如锦荷包里一串南珠,西瓜也不吃了,自己跳下椅子,走到宋如锦面前,指着那串珠子,说:“君阳想玩这个。”
宋如锦说:“这也是公主们玩的东西。”
小君阳年岁虽小,性子却是霸道且执拗的,认准了就不肯更改。他又重复了一遍:“君阳就是想玩这个。”
宋如锦便把整串珠子递给了他。
宋如慧又吩咐道:“看仔细些,别让太子往嘴里塞。”
时辰差不多了,宋如锦先去了摆生辰宴的大殿。
徐牧之也到了。
上回见到宋如锦,尚是元月寒冬,腊梅花绽的上元节。今日再遇,却已然烈烈盛夏。
徐牧之常常想,若能把所有相遇团聚的时光都封存起来就好了。这样他就算见不到宋如锦,也能在等待再次相见的日子里,把那段短暂却隽永的时光取出来,反复惦念回味。
他主动走到宋如锦面前,唤道:“妹妹。”
不少闺秀投来好奇的目光。
宋如锦不习惯这样的注视,轻声说:“殿外……石榴花都开了,世兄想去看吗?”
徐牧之连忙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大殿。
时近黄昏,天光已没有那般灼人了。宋如锦信步走到石榴树下,侧着头看一旁的徐牧之,说:“先前世兄赠我的兔子……被家里的妹妹摔了,两只兔子都缺了一块。”
原本她已忘了这回事,但不知怎的,一遇见徐牧之,她就把这回事想了起来,仿佛一看见他,所有与他相关的一切都能历历浮现在眼前。她所有的欢欣都能与他同享,所有的忧愁都能让他同担。
徐牧之立马说:“摔了就摔了,妹妹喜欢,我再买了送来便是。”
“那倒也不用。”宋如锦道。她忽然想起宋如慧曾说“器物都是死的,哪比得上人重要”,此刻徐牧之是那样真切地站在自己面前,她便也不觉得那两只兔子有多么稀奇可贵了。
徐牧之又问:“妹妹近来如何?”
宋如锦道:“这几日骄阳炎炎,总觉得闷热,别的倒没什么。”
徐牧之就说:“我也是这般,除此之外……便是格外想念妹妹。”
两人如是聊着自己的近况,过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走回大殿。
很快宴席便开始了。
因是皇后的生辰,所以命妇们闺秀们都挨个儿到皇后面前,举杯祝酒贺寿。皇后看上去心情不错,不论来人是谁,都会温柔笑着说几句话,赏几样东西。
本来是十分睦睦融融的场景,却忽然有一位老臣上前,道:“臣陆寿清有事启奏。”
天子的声音有些沉:“今日皇后生辰,不谈朝事。”
陆寿清却执着地说了下去:“臣罪该万死——臣今日来此,是为弹劾忠勤侯,臣知道,他是皇后娘娘的父亲,但天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难道就因为忠勤侯是皇亲国戚,就能免却国法律例管束吗?”
陆寿清选在这时候揭发宋怀远,自有他的考量——此刻文武百官、皇亲贵胄都在,只要坐实了宋怀远的罪名,圣上必定要给众人一个交代,也定然不会轻轻放过宋怀远这个老丈人。他陆寿清区区一言官,自是微不足道,如若朝臣们俱是义愤填膺,他就不信圣上还能包庇宋怀远,让他法外逍遥。
陆寿清是很正派的人,他心里装的是大夏百年律法、朗朗日月乾坤。心中虽也有几分对皇权的敬畏,但他亦深知,他是“言官”,先是“敢言”,而后才是“为官”。
“陛下,忠勤侯孝期未满,却连日夜宿牡丹楼。”陆寿清说完这一句,殿内便是一片哗然,他接着道,“不仅如此,他还养了一个妓子当外室!如此贪色不孝之人,还请陛下依律论处!”
众人压低了声音议论纷纷,似有如无地望着上首的皇后。不敢看皇后的,就朝宋如锦那儿望了过去。
梁宣不由皱起眉头。
作者有话要说: 小天使们可以猜猜梁宣为什么恨宋怀远,猜中发红包~
估计大家尬猜是猜不到的,稍微提示一下,和孝贞仁皇后——梁宣的母后有关~
第70章 骑虎难下
殿内窸窣了一阵, 渐渐冷寂下来。
几个喜好和稀泥的大臣笑着打起圆场:“现下是皇后娘娘的生辰宴,议论朝事不妥吧……”
——忠勤侯是皇后的亲爹啊!这不仅是朝事, 更是皇后的家事啊!在皇后的生辰弹劾皇后她爹, 这不是明摆着打皇后的脸、给皇后找不痛快吗!
陆寿清置若未闻,从袖中掏出一份奏疏呈给天子, 道:“忠勤侯的罪状均陈列于此。请陛下裁夺!”
梁宣面色沉沉, 辨不出喜怒。
其实宋怀远的一举一动他都清楚,毕竟秦楚娘就是他遣去宋怀远身边的……宋怀远是很谨慎的人, 秦楚娘劝诱了他一年多,才把他赚进了勾栏院。他还尤其看重声名, 旁人故意来寻衅滋事, 态度轻狂无礼, 他也不会回应,从不借用权位作威作福,从不横行霸道动手伤人。
这样的人, 兴许会犯一些小错,但若想引他酿成大祸, 实在是太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