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拜倒在地,行了稽首大礼。所有前来的向氏族人,也齐齐叩拜。面对这些毕恭毕敬,乃至卑微的姿态,楚子苓微微颔首:“请向大夫入内。”
☆、第60章 第六十章
大巫有命, 向带赶忙让仆役抬起父亲,小心翼翼安置在里间榻上。
楚子苓来到病人身边,仔细检查了一遍颅骨, 又翻开眼皮察看,确定没有脑疝的表征,才松了口气, 立刻伸手把脉。
向带就见大巫在老父身上摸了个遍, 又捏着腕子沉吟半晌,只觉心都悬在了半空。片刻后, 大巫突然抬头, 问道:“向大夫共昏迷了几日?之前可有什么异状?吃过什么不洁之物?”
她问的仔细,向带也不敢怠慢:“已昏了三日。之前也没甚异状,只说手脚发麻,还有些头痛……对了,前两年家父曾被奴仆气晕过一次,躺了数日。至于吃食, 家父饭量不小, 甚喜酒肉,前几天还用了不少祭肉……”
仔细听完向带所言, 楚子苓颔首:“尔等退出去吧,吾要施法。”
闻言向带犹豫片刻, 还是随仆役一起退了出去。片刻后, 就见几个婢子在屋外摆起了火盆, 投入艾叶, 袅袅白烟立刻飘散,使得小院如坠雾中。
向带心头一凛,这阵仗不小啊,难道那大巫没有敷衍,真要使些通神?
屋中,楚子苓已经取出了灵九簪中的毫针。病人身材胖大,属气虚血淤之症,而且之前曾有过轻微中风的病史,才会导致这次急性卒中。只是送来的太晚,强行用针通窍催醒,恐有危险,还是当先消梗阻,再缓缓提振元气。
须臾就有了定念,楚子苓手上一颤,金针取前神聪透悬厘穴,轻轻捻转起来。
跪在门外,向带只觉心如火燎。父亲暴病,家中乱成一团,要不是君上有命,其他巫医又着实治不好,他怎会把人交到那楚巫手中?此人毕竟是华元请来的,要是故意使坏,害了父亲性命可如何是好?不,不对,父亲早已命在旦夕,送入宫中,不过是权宜之计,哪能真的救回?
双手狠狠成拳,向带只觉心乱如麻。一时想神巫若是能救回父亲,岂不更好?一时又想,万一父亲亡故,要怎么把责任到华元身上,让君上降罪。脑中纷乱,使得他表情都狰狞起来。
然而屋中怪异的咒声始终未停,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才见那道黑色身影,从屋中走出。
“家父可醒了?”向带蹭的站起身,急急问道。
楚子苓看他一眼:“若是两日前送来,还多几分把握。如今唯有静观其变。”
那大巫脸上巫纹遍布,一双冷冽黑眸望来,简直让人心底生寒。向带退了一步,牙齿咬的咯咯作响,是他送来的晚了?若是华元以此为借口,推脱个干净,他岂不白费心机?
“那我父何时能醒?”向带的声音也冷了下来。
楚子苓只道:“再等三日。”
三日!已经昏了三日,还要再等三日,人真的还有救吗?望着那女子笔挺的背影,向带目露怨怒,他倒要去问个明白!
※※※
“君上!大巫竟说吾父三日后方能苏醒,哪有此等术法?怕是不愿尽心,只为拖延……”进宫面君,向带可没含糊,面上净是焦急,两眼赤红含泪,说不出的委屈。
看到向带这幅模样,宋公有些讶然,却还是温言劝道:“向卿多虑了。大巫施术,自有法度,这两日为了汝父,连寡人每日的诊治都停了,怎能说不尽心?”
向带一惊,他没想到那楚巫竟会如此决绝,也不怕得罪君上吗?然而有了这重安排,再说她不尽心,哪有人会信!
只是迟疑一瞬,向带便道:“即便如此,也是苦等三日啊!还不容吾等入内,万一有个闪失,怕是追悔莫及!还请君上下旨,让吾等在旁伺候。”
宋公皱了皱眉,沉吟道:“大巫施法,实不该阻扰,起码也要等够三日。若是提前闯入,坏了术法,岂不糟糕?”
见君上全然没有站在自己这边的意思,向带又惊又怒,却也只能收敛情绪,乖乖领命。出了大殿,他脸色愈发阴沉:“多派些人,给吾守在巫舍外。三日一到,立刻冲进去抢回吾父!”
身边随从嘶了一声:“君子如此,不怕坏了术法?”
“术法?怕是那楚巫装神弄鬼,欺瞒吾等!吾父若是有个闪失,谁来承担?”向带厉声道。
身边亲随皆是噤声。
向带哼了一声,转头就向巫舍走去。
第二日,向带整整一天都守在门外,时不时能听到咒声,还有不少侍婢进出,然而没有任何人出来,告知他父亲的病情如何。胸中怒气愈盛,向带只恨不得带人冲进门去,踏平巫舍。然而时间未到,他也不敢冒然行事,给华元添些话柄。
如此衣不解带,夜不安寝,守到了第三日清晨,向带猛然起身:“随我入内!”
话音刚落,就见一直紧闭的门扉,被人推开。那满面巫纹的女子走了出来,面上沉静,无悲无喜,哪有半点治好病人的样子?
向带立刻叫到:“大巫,三日已到!我父如何?!”
“醒了。”
“果不其……”向带满心狂怒,正要上前威逼,话到一半突然回过神。她刚刚说什么来着?
“向大夫已然苏醒,请君子入内。”楚子苓退开一步,让出了道路。
向带脑中嗡嗡作响,疾步冲了进去,绕过屏风,一眼就见到了坐在榻上的老者,虽然面色颓败,嘴角抽搐,但是人确实是醒着的。
“大人!”向带哭着跪倒在地,膝行上前,“大人果真好了?”
老者颤巍巍点了点头:“带……带儿……”
这非但是醒了,还能认出自己啊!向带只觉脑中空空,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竟然真醒了!卒中昏迷,五日后还能醒来,谁听过这样的奇事?神巫……果真神巫!
楚子苓站在一旁,心底也轻轻松了口气。其实病人昨日就渐渐转醒,但是身体太过虚弱,也未曾恢复神志。她硬是又花了半日,才让他从昏迷中真正醒来。不过敢言三日,也是第一天施针后得来的结论。只是苏醒容易,后遗症怕是难免了。
也不管那又哭又笑的病人家属,楚子苓静静在一旁坐下。她已经完成了三日之约,也派人告知了宋公,下来就要巩固一下“疗效”了。
不多时,宋公竟然赶到了巫舍,也不顾跪了一地的宫人从者,直接大步走进屋中。一见坐在榻上的向老,他喜道:“向卿果真醒来了,吾就说大巫神术!”
他都用“吾”自称了,可见心中欢喜。
向带赶忙替老父跪地行礼:“多亏君上开恩,容家父进宫诊病。若非如此,恐性命难保!”
宋公大悦,抚须道:“这不还是大巫术法高明吗?对了,向卿这面上瘫症,可能治愈?”
那不停流涎的扭曲老脸,看着可是有点刺目。
一旁楚子苓道:“向大夫送治太晚,伤了根基,怕是不能恢复如初。吾只能尽力而为。”
她的声音不紧不慢,向带却觉眼前一黑,真是错在自己送来的太晚?
宋公叹道:“时也命也,能救回来,总是好的。”
话虽如此,他面上神色却淡了几分。自己都开恩让向氏送人入宫了,他们却非要迟这几天,如今落到如此下场,怪得了何人?
又劝慰两句,宋公就开开心心离开了巫舍。向带看了老父一眼,心中又悔又恨,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
“真治好了那老狗?”华元听到宫中传来的消息,又是惊奇,又是感慨。谁能想到,那楚女竟真能治好卒中昏迷的重症?看来上天眷顾,确有其事啊!
旋即,他又笑了起来:“这下向带小儿怕是追悔莫及了。”
若不是心存疑虑,又何必迟了许久才送人入宫?现在可好,非但要留下病根,那向带也要落个不尊君命,罔顾父亲安危的恶名。就算将来继承了家业,如何能跟他做对?
看来这楚女,着实是自家的福星!
“派人把此事传出去!”华元高声道,“要让世人皆知,谁才是磊落君子!”
那向带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生生耽误了父亲的病情。他华元却不计前嫌,让大巫治好了仇人。孰高孰低,岂不一望即知?这下穆氏中,怕是有更多人会倒向自己了!
众人心思叵测,又展开了另一轮明争暗斗。楚子苓在宫中的地位,却愈发的稳了。病人还要在宫中继续治疗,向氏也不敢得罪她这个能控生死的大巫。而这一遭大巫施展神术,宋公着意安排的诊治顺序,更是让朝中大臣趋之若鹜。甚至都有人谏言,不如取消那两日出宫,让大巫全心为公族诊病。好在宋公心底还有丝清明,没有答允。
如此一来,能够约束楚子苓的事情越发少了,只待下次出宫,再展示一番“神术”。
谁料就在临到出宫的前一天,有仆役匆匆入宫传话。
“执事有言,林家小女重病……”
糟了,楚子苓骤然起身:“快备车,吾要回府!”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阿杏一惊,赶忙拦道:“大巫, 明日即可出宫, 何必提前?向大夫还需看护, 冒然离去总是不妥……”
“右师要阻我出宫, 还是君上不允?”楚子苓冷冷反问。
今天她已经诊够了三人,向大夫的护理也做完了,别说华元, 就是宋公都不会拦她。
阿杏吓得倒退一步:“奴婢不敢。”
借她个胆子,也不敢打出右师的旗号。且不说右师看重,只那份神鬼莫测的术法,就让她心惊。宋人哪个敢得罪大巫?
楚子苓不再理她,对身边人道:“吾要出宫为向大夫备药,今夜宿在宫外。”
闻言几个宫人都躬身应是, 楚子苓也不等阿杏,随着仆从上了马车。阿杏哪敢迟疑, 匆匆追了上去。
骏马疾弛, 车身震颤,楚子苓抓着轼木,心头烦乱。没想到娇娘突然发病, 情况必然不妙,也不知现在出宫,能不能赶得上。
“再快些!”楚子苓忍不住高声道。御者一抖缰绳, 马蹄声愈发急切, 电掣一般穿过长街。
只花了不到半刻钟, 车就驶入了小院。田恒飞快上前:“出宫可有碍?”
楚子苓直接跳下车:“无事,人在哪里?”
“内院。”田恒见楚子苓面色焦急,也不多问,让侍婢带她入内。自己则转过身,对匆匆赶来,犹自气喘的阿杏道,“大巫有事,尔等在此候着,不得入内!”
如今小院已经分成两部分,前院都是华元送来的仆从,后院则是田恒亲自采买的奴婢仆从,称得上泾渭分明。阿杏面上懊恼,却也不敢不从,只得停下脚步。
田恒也不理她们,大步走进内院。
此刻楚子苓已经进了屋,林止焦急迎了上来:“大巫,娇娘自昨日起数次昏厥,方才咳血……”
糟了,是血淤塞肺吗?
楚子苓面色一沉,快步绕过屏风,只见那两个婢子手足无措守在榻边,那小小身影瑟缩颤抖,不知是醒还是昏。情况果真不妙,她加快了脚步,想要过去诊脉。谁料小姑娘听到了声音,微微抬头,见到来人吓得一缩,立刻猛烈咳嗽起来。
“娇娘莫怕,这是大巫。”林止急急赶了过去,抱住了妹妹。
楚子苓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今天没有带纱帽,脸上的巫纹未曾洗去,吓到了对方。不过此刻卸妆也来不及了,
“让娇娘闭目。”楚子苓脚步不停,来到了榻边,握住了那细瘦的腕子。
林止倒也配合,伸手遮住了妹妹的眼睛,低声哄道:“这是大巫,你可记得?阿兄就在这里,不怕,不怕。”
也许是温暖的指尖碰到了手腕,也许是兄长的声音让她安心,娇娘渐渐平静了下来,只是咳声依旧没停,喉中呼吸急促,面白唇紫,一副喘不过气的模样。
探了探双腕脉搏,又检查颈动脉,再察口唇,楚子苓心头一紧,果真是血淤内阻,脾肺气虚。当务之急是清热祛邪,止咳通络。
“让她平躺,我要施针。”楚子苓当机立断下令道。
林止也不多问,立刻让娇娘平躺榻上,然而遮着眼的手一拿开,就有一只小手死死拉住了他的衣袖。
“阿兄……咳咳……阿兄莫走……”娇娘眼泪汪汪,低声叫道。
林止又是心痛又是不安,抬头望向身边人:“大巫……”
他语中恳求,楚子苓怎会听不懂。轻叹一声,她道:“你坐在一旁,别睁眼,也别乱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