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坐在一张台子上吃完了热呼呼的牛肉面,连三碟小菜也吃的干干净净, 才提着东西坐了人力三轮车去医院。
江诚看到从天而降的一对儿女都愣住了:“你们咋找到这儿来了?”
他胡子拉茬, 身上的衣服穿了好几天, 所幸天气寒冷,身上还没什么异味儿。
三个人是在住院部楼下碰见江诚的,他当时提着几个饭盒过来,很是讶异。
江智带着换洗的衣服跟吴英玉准备的特产,小冯提着探病的东西,只有江桃空着手。
江桃解释:“爸爸,我跟哥哥来看看孟叔叔。”
江诚一米八几的大个子这几天都熬的脱了相:“你孟叔叔昨天已经醒了过来,只是……还不知道孟爷爷的事儿,你们别说漏了嘴。”
小冯将吴英玉准备的东西递给了江桃,跟他们仨告辞,两孩子跟着江诚上楼,边走边聊。
孟爱国已经出了重症监护室,转进了普通病房,四人间的病房里住着两名病人,临近年底能出院的都回家休养去了,病房里也透着一股冷清。
姚丹正守在病床前,听到动静抬头,很是惊讶:“小智跟桃儿……这俩孩子怎么来了?这么远的路,你妈也放心?”
孟爱国出事之后,也有亲友同事前来探病,不过江桃跟江智却在意料之外。
这才没几日,她已经憔悴的不成样子,先是丈夫出事,接着公公过世,家里的顶梁柱瞬间就倒了,两个孩子还指望着她拿主意。
江桃把带来的东西放在桌上:“阿姨,孟叔叔还好吧?”
姚丹眼泪都差点下来,握着江桃冰冷的手强笑:“好多了,你孟叔叔已经醒过来了,只要休养一段时间就好了。”还问她:“路上冻坏了吧?”
孟爱国跟疑犯从山上滚下来之后,撞伤了脑袋,脑中有了淤血,还断了一条腿,如今打着石膏躺在病床上,如一座山般轰然倒塌。
送到省院以后,他脑子里的淤血已经做了开颅手术清理干净了,脑袋被包了起来,眼窝深陷,脸上还有深深的伤痕,触目惊心。
孟爱国听到说话声,缓缓睁开眼睛,见到探病的江桃跟江智,吃力的露出个微笑,说话的声音近似呓语。
在病房里略坐一坐,江诚就带着两个孩子出来了。
“你孟叔叔已经没什么大碍了,我今晚就回县上去,你们俩是在爷爷奶奶家住一段日子还是跟我一起回去?”
江桃迟疑了一下,才说:“爸爸,我想留在医院里等孟阳。要不……这次就先不去爷爷奶奶家了?等下次跟妈妈一起去看望爷爷奶奶?”
江诚摸摸她的脑袋,也没有强迫她:“孟阳兄妹俩跟孟奶奶在他小叔叔家,昨晚他在病房里守着呢,早晨回去休息了,算算时间也快过来了。你想见他就先去病房里等着,爸爸去送你哥哥,晚点回来接你?”
江桃点点头,目送父兄离开医院大楼,她也不想上楼病房里去呆坐着,便在住院部楼下等着。
姚丹很是憔悴,孟爱国醒了片刻功夫就又昏睡了过去,另外一家病人也很安静,病房里的气氛沉重而压抑,还有浓浓的消毒水味道,她坐在那里也不知道要如何安慰姚丹。
医院里每天人来人往,江桃站在住院部楼下吹冷风,迎面走过的除了医护人员,就是面色凝重肃然的病人家属,有人提着饭盒有人提着开水,还有前来探病的提着水果吃食,匆匆而行。
她裹紧了身上淡粉色的防寒服,跺了跺脚,大约站了快一个小时,这期间还听到救护车呜呜响着开进了医院大门,停在了急诊科大楼。
隔的老远,她能看到救护车门从后面打开,医护人员麻利的从车上跳下来,再把病人从担架上抬下来,放在了可移动的病床上面。
医院,从来都是个沉重的地方。
再抬头扫向大门的方向,她忽然愣住了。
一周时间,孟阳就好像换了个人,两颊消瘦,整个人脱去了稚气,目光深沉,再不是那个阳光少年了。
孟阳心事重重走过来,目光漠然,既没有抬头四处打量,也没有注意到住院部门口的江桃,只顾埋头往前走,好像两条腿上了发条,机械的朝前走就好。
直到他垂着头跟江桃擦肩而过,被江桃在肩膀上拍了一巴掌,蓦然回身,才发现了她。
“桃子?”他怔怔看着眼前努力绽放出笑容的女孩,一瞬间好像有点费解,家里出事太过突然,到如今他都有点如置梦中,总有些不真实。
特别是江桃出现在省城医院,就更是不可思议了。
“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看看孟叔叔跟你啊。”
江桃的笑容宛如阴霾天穿过厚厚云层的一缕阳光,总算是让孟阳回到了现实,孟阳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爸醒了。”他机械的说出这句话,好像终于从噩梦中清醒了过来,猝不及防的抓住了江桃的手。
江桃在楼下站的有点久,一双手跟冰块一样冷,哪怕揣兜里也没暖过来,孟阳握着这样一双冰凉柔软的小手,忽然间想哭。
他拉着江桃快速的走,很快就进了一楼,绕过电梯口,然后走进了楼梯间,拉着她快速爬到了二楼的楼梯间,猛然将人拉进怀中,紧紧抱着她,脑袋埋在她肩窝处,用一种似哭似笑的声音说:“桃子,你来了真好。”
两人相识这么多年,拉手摸脑袋拍肩膀拳打脚踢各种玩闹都有,唯独没有拥抱过。
楼梯间的电灯亮几秒终于灭了,少年紧紧搂住了心爱的姑娘。
第一百章
天气很冷。
楼梯间没有供暖, 像个狭长的冰窖, 外面行色匆匆的人都恨不得把自己整个的缩在衣服里他,没人跑来楼梯间走动。
隔着一道门, 能听到外面的嘈嘈切切,声音有点失真,像隔出了一个悠远的世界,仿佛只有他们两个人。
江桃的突然出现,打破了孟阳理智的防线。
自从孟爷爷突然过世之后, 孟阳就一直浑浑噩噩。
他毫无准备之下,迎面被生活的浪涛劈中,面颊既冷且疼, 疼到麻木,疼到不能思考,整个人都是懵的,至今还没有回过神。
江桃任凭他抱着汲取温暖, 只是像安抚惊惶失措的孩子似的轻抚他的后背,一下又一下, 不说话。
她也不知道说些什么,真正的悲痛面前,所有安慰性的语言都是苍白无力, 隔靴搔痒的,没临到自己身上, 永远不会有切肤之痛。
两个人都穿的很厚。
冬天, 隔着棉袄, 像两只互相依偎取暖的傻熊,笨拙且生疏,生疏是因为初次拥抱。
少年的后背还有点单薄,他这两三年间骨头疯狂的抽条,没有时间积蓄力量让它粗壮,无论是胸膛是后背,所有的骨头都透着单薄,还不够厚重,也不足以承受生活的重担和迎面而来的压力。
说到底,他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
遇到人生大事,才知道自己的力量有多渺小。
孟阳回来神来的时候,松开了江桃,还有一点羞赧,总疑心江桃听到了他的心跳。
他的脸有点红,也不知道是冻的还是不好意思,说:“我没想到你会来。”
江桃没说话,一双清亮黝黑的眸子定定盯着他,眼里的关切满溢了出来,最终拍拍他的肩:“孟阳,你要坚强。”
她没有跟那些安慰姚丹的人一样用大人客气的腔调说“节哀顺便”,也没有说一大堆安慰他的话,坐了好几个小时的车远远赶过来,只有这一句话。
孟阳已经彻底镇定了下来,拉着她的手出了楼梯间,两人站在医院二楼的走廊里,隔着巨大的玻璃窗能看到楼下人来人往,背后的病房里也不知道有人生了什么病,尖利刺耳痛楚异常的声音从胸腔里迸发出来,在病房里盘旋,透过房门传到了外面的走廊里,让人几乎要诧异她生活在地狱里,才能发出这么悲惨的声音。
路过的人听到这样惨痛的声音,眉头都不曾皱一下,就步履匆匆的走了,连探究的欲望都不会有。
每个人的痛楚都只有自己知晓,无论是呻吟出声,还是咬牙忍下来,完全不会影响别人的生活。除非……那个人切切实实的牵挂着你,才会停下脚步关切的问候。
江桃没有问孟家的事情,孟阳也没说,就好像平常一样,两个人谈起了别的,差不多一个小时以后,他们一起到了病房里。
坐了没多久,江诚就回来了,姚丹再三道谢,他们父女俩辞别了孟家三口,坐上了回永喜的火车。
半个月之后,孟爱国出院了。
孟家一家人连同叔叔孟爱军一家人拖儿带女的回永喜县奔丧。
孟爱国还不能起身随意行走,是平躺着被拉回来的,换了孝衣躺在床上,所有琐事都有同事朋友左邻右舍帮忙。
孟爷爷的丧礼办的很是隆重,他单位的老同事老朋友,儿子媳妇的同事朋友都来了,江诚一家四口也参加了孟家的葬礼。
他过世的太过突然,衣服棺材都没准备,还是商借了别家的寿材。
停灵五日,一行人穿着孝服举着迎魂幡将人葬进了山里,入土为安。
孟爷爷下葬之后,孟奶奶就病倒了。
她从十几岁嫁进孟家,围着丈夫儿子们转圈圈一辈子,没想到长子受伤之后,丈夫反而先离世了,打击太大她强撑着接了儿子回来,就已经耗尽了精气神。
孟爱军夫妇俩全部请了假留在永喜陪伴老母亲,又跟孟爱国商量,等开完春过完四九,接了孟奶奶去省城长住,换换心境。
孟爱国原本是个爽朗的性子,他回来得知孟爷爷过世的原因话就很少了,别人问他十句,能回答一句都不错了。别人若是不跟他说话,他能一整天瞪着天花板发呆。
“也好。”他深深吐出一口气,答应了弟弟的请求。
弟兄俩谁也没再说话,各自舔舐伤口。
孟家的丧事办完没几天,就到了年跟前,家家户户都开始准备办年货了,江家也不例外。
江智还没回来,往年是江诚带着儿子回省城过年的,不过今年吴英玉厂子里还没放假,她跟俩闺女走不开,江诚跟同事商量过后,准备过年值班,过了初五带着妻女回省城认亲。
这是两个人成婚之后第一个年,虽然江智暂时不回来,但江诚今年的感觉也格外不同,他们单位发了不少福利,有肉有米有鱼,全都拿了回来堆到厨房里。
吴英玉忙的团团转,厂子到了年底就要盘帐,比平时心敢百倍,就连江桃跟江杏都被抓了差。
江诚骑着自行车去肉菜市场备年货,吃的喝的买了一堆,自行车前面车篮子装满了,把手上还吊着两个带子,后面也绑着一捆粉条,沿途碰上出来办年货的同事还打趣他:“江科长,怎么不见媳妇?”
“她哪有空啊?”江诚笑:“我们家厂长比我还忙。”
他娶了带着两个闺女的离婚妇女早就在单位传开了,以前对他投怀送抱过的女人没想到最后居然是这样的结果,都有些不忿,在单位背着江诚没少编排他。
说什么话的都有。
有的说吴英玉长的漂亮,本事好手腕高,才能套牢了江诚。
有的说江诚贪图吴英玉赚钱的能力,开着一家食品厂呢,带俩闺女又怎么了?将来也能收一大笔彩礼。
更有不堪的说吴英玉床上功夫一定了得。
总之说什么的都有。
这些话偶尔传进江诚耳朵里,他都是一笑置之,从来也不解释。孟爱国曾经撞上两名女同事谈论此事,为他抱屈。
江诚并不在意旁人如何看待他的婚姻,忙起来三五日不着家,闲下来分担些家务,对三个孩子一视同仁,家庭生活十分和谐,在外也很给吴英玉面子,笑侃她是“我们家厂长”。
搞的吴英玉十分不好意思:“你又不是你们单位的,你做什么这么叫啊?”
江诚安抚她:“你是我们家的嘛,除了要领导一个厂子,你还要领导一个家,吴厂长,责任重大啊,组织看好你!”
吴英玉啼笑皆非。
亏得她现在自立能干,厂子里几十号人都指着她吃饭,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她来拍板,竟然也渐渐养成了拿主意的习惯,责任感不知不觉间就很重了。
“我一定不辜负组织对我的信任。”她笑着表态,然后……临到过年就跑了,扎根厂里的办公室好些天都没回来,中间只让两闺女回来过一次,留下“组织”一个人买菜备办年货。
江诚觉得,他们家厂长有点言而无信了。
他一个人回家归置了东西,开始卷起袖子打扫卫生,戴着围裙收拾买回来的肉菜,刮干净了鱼鳞清理了肚子沾上面粉炸熟,又炖了牛肉跟猪排骨,还炸了肉丸子。
腊月二十八的晚上,吴英玉给厂里的工人们放了假,锁好车间的门,又安排最厂里的值班人员,这才跟两个闺女从厂里往家赶,半道上懊恼的一拍脑门:“忙晕头了,应该打个传呼给你爸爸,问问都要买些什么,咱们买了再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