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兄长所问之事,白秋一样都答不上来,也不能答,便只凝望着他。
玄英见他说了一堆,白秋好像也没怎么听,叹了口气,眉毛轻扬,也不再多说。他又端详了她一番,问道:“对了,还有,你怎么这么一副打扮?”
白秋一愣,呆了一会儿才意识到玄英说得是什么,于是一顿,缓缓抬起手,在额头上抹了一下。
原先封在那里的仙术被消去,额头上的神印露了出来,那是一道鲜红的竖印,正好生在眉心。白秋动了动身子,将尾巴也放了出来,九条洁白的狐尾舒展开来,呈扇状一次排开,漂亮至极。
她在凡间虽没怎么掩饰外貌,但多少做了些伪装。
九条尾巴不必说,凡间没有这么多尾巴的狐狸,哪怕她自言了身份,也还是怕吓到奉玉,故而都收了起来,无论是人形还是原型,放尾巴时皆只留了一条。至于神印……原本按理来说不大要紧,但仙凡恋终究违反天规,这种印在额间的竖红在凡人凡兽身上极不常见,白秋觉得张扬太过,就一并掩了。
许久不曾完全恢复过外貌,因此九条长尾一出,白秋的身体实际上当即放松了,然而心里却谈不上多么畅快。她抬头望了眼额间有与自己相似的红印又关切地望着他的玄英,情绪忽然便有些绷不住。白秋的泪意涌了上来,又唤了声“哥哥”,便将自己埋入兄长怀中,不久就发出轻轻的“呜呜”声。
玄英一愣,见自己胸前衣襟很快就湿了一大片,猜到自己妹妹第一次自己下凡许是就遇到了不少事,便不再追问,慢慢拍她后背,小心翼翼地哄着。
等将白秋哄好已是许久之后的事。玄英从她梳妆台上拿了把梳子给她,让她梳梳自己在他怀里蹭乱的头发,还有太久没有打理本来就不太服帖的尾巴毛。
白秋这会儿眼眶还是红的,不好意思地微微红了红脸,便接过哥哥递来的梳子,抱着尾巴一下一下地梳了起来。
玄英见白秋状况比之前好了许多,便摸了摸她的头,起身道:“我前几日原是要去与其他天兵天将集合的,哪儿晓得正好碰到你。现在你既然觉得好了,我总也要去解释一下情况,还有一些情况要问。现在我出一趟门,但保证会尽量回来,你自己好好在家里休息,要是觉得哪里不舒服,就躺到床上睡会儿。”
白秋点了点头,连忙说好。她听到自己耽误了哥哥的公职已是愧疚,自不敢再耽搁他,听玄英这么说,赶紧乖巧地送他出门。
玄英倒是不介意地一笑,扬眉道:“你不必介怀,其实我那日因公务和妖兽斗法,本来就误了时辰赶不上的,把你送回来反而比较好,再说本也不算是公务,不去也不要紧的。”
说着,玄英又摸了摸妹妹的头,遂出发离去。
白秋低头给他摸,但只当兄长是安慰自己,并没有全信。且她因奉玉低落的情绪也没有那么容易恢复,多少有怕哥哥看出端倪强打精神的意思。想起奉玉,白秋只觉得胸口空荡荡的,极是茫然。
另一边,玄英出了自家的仙宫,转头就去了天军营。
白秋当他是安慰,但其实玄英这回还真是一分半分都没有说谎。不过,他那日从原本出天差的远北往南走途径塞北,虽说不是公务,可也的确是因天军营里的大事,无论谁谈起来都兴奋。
这事解释起来他难免会忍不住要长篇大论,但白秋看起来精神不振的模样,玄英也晓得她对天兵之类的事可能不会感兴趣,也就没有同她说。
简而言之,他是去等奉玉神君回天的。
一转眼过去那么几日,登天台上的天兵天将们早就都回了营,没事的就回自家仙宫洗洗睡了。奉玉的副将长渊远远地见到玄英过来,便朝他打了个招呼,关心地问道:“玄英,你妹妹现在如何了?”
玄英笑着回答:“看起来身体还好,就是不太精神,这回是她第一次自己下凡,可能是被什么事吓到了。她自幼体弱,我爹娘怕她夭了,十分护着她,没有让她出过仙宫。我还记得我小时候跟着父亲学剑,十式若是记不住停下来是要被打掌心的,但等后来换了妹妹,不要说十式,她只要眨眨眼睛喊一声‘爹’,哪怕只练了半式不到都可以坐下来吃个苹果。”
说着,玄英摸了摸下巴,微皱了一下眉,道:“其实我觉得我爹娘多有不对之处,我妹妹身体也没这么差,对待我们兄妹未免差得太多。虽说也有我小时候比较皮,总把童男童女拐出去不带回来,妹妹就比较乖巧的原因,但他们也不必将她护成这样。尤其是我爹,特别不对,若是换作我教她,她胆敢练不到半式就带着哭腔喊我‘哥哥’,还想坐下来吃苹果,我定是要亲自——”
长渊原本听前半段还有点心疼玄英,但听后半段玄英这不似开玩笑的语气又是一惊,忙追问道:“你要如何?”
玄英回答:“我定是要亲自帮她把苹果皮削了。”
长渊:“……”
长渊用颇为怜悯的眼神看了眼玄英,道:“我看你还是不要急着说你爹娘,你先救救你自己吧。”
玄英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道:“你不知道,当年我妹妹身量还不及我大腿高,人形走路一摇一摆还要用尾巴保持平衡,声音又甜,追在我后面喊我哥哥。她练完剑这么小小一个坐在院子石头上,小耳朵小尾巴的,抱着苹果慢吞吞地一口一口吃……很可爱的好吗?!”
长渊无奈地摇了摇头,觉得此人多半已经没救。不过他也只是听玄英传信打了报告,不晓得他妹妹到底是怎么回事,再说玄英平日里也难得提起自己还有个妹妹,长渊问了几句就不再多说。
玄英这会儿也觉得他说得多了些,笑笑及时地收了口。他顿了顿,脸上表情顿时正经了许多,问起正式道:“对了,将军呢?将军顺利回天了吗?”
说起奉玉神君,玄英也显出几分敬慕仰望的神情。那日他先因妖兽,后因白秋,没能及时到登仙台上等奉玉回来,其实多少仍有些遗憾。倒不是没有见过将军,只是没能第一时间迎他回来,心里觉得愧疚。
长渊回答道:“自是顺利回天了,将军他现在已经在天宫休息。”
说着,长渊想起奉玉让他寻的人,心里又有些愁眉莫展。但是虽然奉玉那日是在登仙台上和他说的话,可实际上其他天兵天将并未听见,到底事关将军个人私事,他就算是觉得惊讶万分,也不能同别人说。
玄英却是没看出长渊有什么为难之处,只松了口气,笑道:“那就好。”
玄英又报备了他在北地制服的妖兽,汇报了些工作,确认无事后,想起在家里精神不振的妹妹,索性请了几日假,准备待在仙宫里陪她。将一切都处理完,已是一个时辰之后,玄英收拾收拾就往自家的仙宫飞去,但长渊还在天军营里等待。
不久,他派去查仙籍的几个天兵回来,长渊连忙上前问了结果,得知答案,他心中一沉,但还是说:“我去将军仙宫一趟。”
说完,他便出了门。
奉玉早已等了许久,见长渊进来,便出声问道:“如何了?”
长渊神情有些古怪地看了眼奉玉,沉了沉声方才回答:“将军,没有查到。”
第8章
仙籍查起来并不算很难,长渊查完的时间其实比奉玉想象中快,只是结果却有些出乎意料。
长渊说完,便看到奉玉当即蹙起了眉头,其实他得知答案时也有些意外。长渊犹豫片刻,终于试探地问道:“将军,你确定你在凡间娶的那位夫人……当真是仙子?”
奉玉神君虽是神身下的凡,但在凡间却同凡人一般,若是仙子,不该不知仙凡不可相恋的忌讳。而不是将军在凡间看不到仙气,若是对方慌成自己是仙子,弄错也是有可能的。
虽说查不到仙籍也有别的可能性,但总不如这种来得高。
奉玉一顿,手指轻轻在桌上叩了叩,回答道:“肯定是仙子。”
长渊不解:“为何如此确定?”
奉玉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又从袖中取出那枚印有桃花的护身符,拿在两指之间摸了摸。
虽然微弱,但这护身符的的确确是附着了仙气,若是弄错,自是不可能如此。
长渊在登仙台上就看到将军手里拿着这个护身符,此时一感,便也察觉到了上面附的仙气。他不禁一愣,问道:“可若是如此,为何会没有仙籍?”
奉玉道:“不知。”
奉玉蹙眉,果真是想不出头绪。事情到此,竟是断了线索。
长渊想了想,主动提议道:“要不将军……我再命人在仙界各处找找问问?这阵子凡间太平,未有公务在身的天兵不少,可以再加派些人手。”
长渊说得认真,等说完,就恭敬地站在一旁等着奉玉的回应,他原以为以奉玉神君前几日的急迫和焦虑,立刻就会答应。然而奉玉沉默了一会儿,却道:“……罢了。”
“将军?”
奉玉摇头道:“这本该是我的私事,不应麻烦你们。如今我神魂已经恢复……这几日,着实有劳了。”
说着,奉玉对长渊感激地略一点头。
长渊受宠若惊,连忙颔首行礼,笑着道:“将军哪里的话,能帮将军的忙,我等乐意之至。不过……”
他稍稍一顿,对奉玉先前之言有些在意,担心地问道:“将军若是要自己找人……准备怎么做?可有什么办法?”
长渊自是担忧的。连仙籍都没有,可谓没有一丝线索,这样要在三十六重天这么大的地方找一个仙子,难度无异于大海捞针。
奉玉闻言,闭了闭眼。
他自认在天庭应当也不算是全无名号的神仙,但他回想当初白秋的反应神情,大约是当真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不过她年纪在仙中着实不大,而他已许久不曾在外露面,几年前又下了凡,白秋若是真没听过,也是有可能的。
对仙人来说,凡间的婚姻本就做不得数,但是……
奉玉的心神不禁微微晃了一下。
他睁开眼,手一拢将护身符收了起来,思沉微瞬,重新看向副将。
奉玉微顿,问道:“……长渊,天帝近日可有宴待天界神仙的意思?下一回群仙之宴……是什么时候?”
……
这个时候,玄英已经从天军营回到了他与白秋所住的仙宫。他到家时,白秋正裹在棉被中睡觉。她脸埋了一半在被子中,睫毛垂在眼睑上,身体蜷着,九条尾巴都放了出来裹着自己。
白秋唯有在情绪不安时,才会人形时也将尾巴放出来裹自己。玄英见状一愣,想了想,上前替她将被子拢了拢,好让她睡得更安稳些。
正如他先前对长渊所说,他这个妹妹自幼体弱,故而备受父母呵护,未经过什么风寒……不过,要说她是真的病弱,似乎也不是,至少在玄英看来,白秋从小蹦蹦跳跳挺好的,唯有架不住这世间有一种体弱多病,叫“你爹娘觉得你体弱多病”。
秋儿当年出生时,他们娘已经有一百六十年没有养过小狐狸,早忘了狐狸崽子刚出生会有多大,刚生了孩子精神又有点敏感,故而她左看右看都觉得白秋这么小小一团不及他这个儿子来得大,想到仙胎并不是没有早夭的,就担心得要命。后来娘和爹商量了一番,便由他们父亲掩了白秋的天机,以此辟祸,也躲邪气。
既然是他们父亲亲自掩得天机,那么这普天之下,除了天帝幸许还能有力一算,其他人只怕都别想要算出来。哪怕天官掌管的仙籍也是如此,除非是知情人去取,否则是拿不出来的。秋儿乖巧地待在家里,一待就是十五年。按理来说仙界出生的孩子到了七八岁就该外出拜师学艺,但白秋便索性拜了娘为师,直接跟在家里同爹娘学,一直到她活蹦乱跳地长到及笄,他们始终提心吊胆的爹娘才总算松了口气。
天生的仙狐原型虽然长得慢,但人形在十五岁前都与常人无异,直到十五岁后才会缓下来,因此白秋虽说狐狸的样子看着还是个小的,但人形好歹也是个大人了。数月之前,他们爹娘定下外出云游后,至今还未归,白秋在家无人教导,他们便允了她下凡游玩,同时在山中给她立了座狐仙庙,若是闲来无事也可攒攒功德。
不过玄英如今想来,觉得他们父母大概也没想到白秋第一次出门就能跑那么远,还在雪地里挖了个坑把自己埋了。
玄英想着想着便有些担心地皱了皱眉头,又低头看了眼熟睡的妹妹,叹了口气,替她理了理睡得掉在脸上的头发,这才轻手轻脚地离去了。
……
翌日。
白秋醒来时已是清晨,她刚坐起身来揉了揉眼睛,就听身旁有个稚嫩的女声高兴地唤道:“小师姐,你醒啦。”
白秋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印入眼中的是个娇小的女童,大约五六岁的模样,穿着娇俏的粉色裙衫,头发整齐地梳成了两个环儿,是双平髻,额头用胭脂点了圆形的朱红,她神情天真,但举止却是端庄,看着很是可爱的模样。
白秋认出对方,忙喊她名字道:“柔心。”
仙宫之中大多会有仙人点化出的仙童负责看守院落、引客,兼顾做些杂事,白秋出生起便住在她父母所居的仙宫中,而柔心则是其中的仙童。
仙童因未经修炼便点化进了仙门,算不得是正式弟子,若无机缘便始终是孩童的性子和模样,除了师父,对仙宫中的其他成人模样的人便一缕都恭敬地唤师兄师姐,亦或是称尊号。他们仙宫里原来是有童子与童女一对的,但童子说是要比柔心被点化的时间长一些,也就先一步等来了机缘,一年前被偶然来拜访的天成道君看中,收作正式的门中弟子,就离了宫,故而现在旭照宫门下的仙童只剩下柔心一人。
白秋小时候是同柔心一起玩的,自是熟悉她的性格。童子走后她约莫是觉得有些寂寞的,但柔心生性温柔,不喜给人添麻烦,就始终不大表现出来。
此时,柔心道:“我听玄英师兄说你精神不大好,所以做了些点心来给你,本来想放下就走的,没想到正好碰上你醒。点心我已经放在桌上啦,你等会儿记得吃。”
说完,柔心又对她弯腰行了下礼,就跑着离开了房间。白秋见她跑走微微愣了下,继而抬头去看桌子,果然看到上面摆了盘精巧的点心。
白秋其实不大有胃口,仙人也不需要进食,但若是一口不动未免辜负了柔心一番好意。白秋想了想,还是下床来取了糕点吃,接着有些茫然地环顾四周。
在凡间的那几个月显得太过漫长,她便觉得像是许久不曾回家,此时她回到了自己往昔熟悉之地,对于仙界的记忆也渐渐走了回来。
他们所居的这座山脉名为浮玉山,其主峰名为仙人顶,仙宫便坐落于仙人顶的云端,名旭照宫。白秋和玄英皆是出生于此,亦生长于此,处处都熟悉得很。
因爹娘替她在山里立了狐仙庙,若是非要算仙的种类,白秋如今约莫可以算是个山神,不过事实上,她没怎么用过那个狐仙庙便是了。
白秋花了一点时间尽量吃了几块糕点,剩下的则存留下来,等着日后再吃。她太久不曾回仙宫,一个人坐在房间里竟有几分无措。
在家里好好休息了两日,白秋的脑袋总算渐渐清醒过来,但记忆却莫名变得有些模糊。她记得奉玉战死了,可不太记得清之后发生的事,隐约间她似乎觉得奉玉的身体忽然消失了,可脑海中又弥着一层朦胧的雾,让白秋记不得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若是假的也就算了,可若是真的,在奉玉身上发生过这等怪事,白秋心里难免要生出几分他可能还会回来的希望来。许是因为这个缘故,接下来几日白秋都连着做了奉玉会回来的梦,他乘着马归来,翻身下马,笑着将她搂到怀里。
这个梦连着做了几夜,白秋梦里明明很高兴,可是醒来脸上总有泪痕。她想来想去,终于还是跑去找了玄英。
“哥哥,我想再下山一趟。”
等找到正在庭院中练剑的玄英,白秋也不拐弯抹角,直接说明了来意,接着便认真地看着他。
玄英请了假在家里陪妹妹,本来看白秋来找他还很高兴,然而听了对方的来意,他却不禁愣了一下,继而问道:“你不是才刚刚被我从塞北抱回来,才在家里待了几天,怎么又要走?”
白秋自然是想出去找奉玉,但这个理由不好和玄英明说,她来得匆忙,都没有想好借口,故而玄英一问,就卡了壳。
玄英看她答不上来,也没强逼。他自是察觉到自己向来活泼乖巧的妹妹自从凡间回来之后就颇为沉闷,有时候早晨醒来眼眶都肿肿的,故而玄英只当她是想出去散心。
只是经了先前雪地那一遭,玄英短时间内是绝对不敢放白秋自己出去乱跑了。再说……白秋现在只怕也确实出不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