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边说着,一边缓缓抓起那所谓的“大救驾”,塞入口中,含混说道:“寿春当地的吃食,自是必不可少。开封府才有的吃食,也能在庙会上试一回水。鱼龙曼延,百戏杂耍,也都可以聚到这庙会之上。再将所绘地经,标明三处赏荷之所,以及庙会所在之地,接着张贴于街口巷尾,游人便不会似那没头苍蝇一般问东问西,也算是替他们着想。”
崔钿一笑,随即微微偏头,打量着徐挽澜,道:“徐老三你猜对了,我有心要把这寿春造成小开封,而寿春当地的玩意儿,自然也是必不可少。只是我心里没底儿,不知道我这集市办起来后,有没有恁多人捧场,这才打算先在这观荷节试上一回,美其名曰,叫做‘观莲会’。那你猜,我这观荷会,要办上几日?若是你能猜对,这满桌的吃食,我绝不自留,统统送了你去。”
稍稍一顿,她勾唇一笑,又挑眉道:“还再加上三张十色笺。我知道你喜欢那玩意儿。”
徐挽澜垂眸而笑,当即朗声道:“既然知县娘子这般大方,那我也不好推辞。依我之见,娘子是打算连办三日。一来,这观莲节,正好能连上一个休沐日,合在一起,倒是良辰吉日。二来,若是只办一日,这声势还没扬出去呢,咱这集市都办完了,这不就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么?连办三日的话,头一日,或许没甚么人来,但是这第二日,第三日,邻县的也得了消息,这来捧场的人,自然也就多了。咱这‘观莲会’的名头,自然也就打出去了不是?”
崔钿定定看了她两眼,随即撇了撇嘴,转头朝婢子吩咐道:“将这吃食包好罢,左右花的是她的银子,咱也没吃甚么亏。十色笺嘛,给就给了,反正于我而言,也算不得甚么稀罕物。”
徐挽澜一笑,高高兴兴地,将那包好的吃食一并收下,接着又管卖豆腐的妇人借了食盒,提起来也算方便。
崔钿以手支颐,眯着眼儿,细瞧着她,随即挑眉道:“你这几日,是不是犯懒了,怎么也不接官司了?我还等着看你,和那秦家娘子,再大战几百个回合呢。”
徐挽澜笑叹道:“这寿春县才多大点儿地方,一年到头,也就那么几场官司,我一个月能打上三四回,已然算是多的了。”她稍稍一顿,又笑道:“知县娘子也不必如此惦念我,约莫再过上七八日,你便能在衙门见着我了。前些日子在街上碰着阿芝姐,她说要给我个大案子呢。”
崔钿微微蹙眉,疑声道:“这同行是冤家,她有那等好处,又如何想得起你?依我来看,这多半是个棘手官司,烫手山芋,她接不了,又推不开,这才想着要转手于你。”
崔钿的这一番话,也恰是徐三娘的忧虑之处。她略略一思,用手拍了两下食盒,随即仰起头来,一派轻松,朗声笑道:“那又如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能接就接了,不能接便推了,又不是甚么难事。”
崔钿扬眉笑道:“你这话说的轻松,可真到了那时候,只怕是硬着头皮充好汉,不上也得上了。”
崔钿这话,不曾想却是一语成谶。待到两日之后,徐挽澜依约而至,到了这王瑞芝府上,只打算和她吃一顿那拨霞供,再听听那阿芝姐,到底想把甚么官司转到她手里去。
不曾想这火锅才摆上桌,徐挽澜正手持筷子,夹起兔肉,打算涮到锅里之时,便见那王瑞芝手抚腹部,温温笑道:
“先前原本同三娘说好,要和三娘子,痛痛快快地,吃一顿这拨霞供。只是现如今,我这肚子里,多了个小兔崽子,便也不能胡乱吃喝了。这一盘兔肉,三娘只管全吃了去罢,一来,这东西乃是寒凉之物,二来,我听人家说,若是有孕在身之时吃了兔肉,肚子里的孩子,也会长出三瓣嘴儿来。”
吃兔肉生兔唇这话,分明就是愚昧之语,但是这徐三娘,自然不会没眼力见地去出言纠正。她连忙搁筷,立起身来,拱拳贺喜道:“恭喜恭喜,敬贺敬贺,天官赐福,明珠入掌,这可真是喜事一桩!如此一来,阿芝姐便不是儿女双全,而是儿女三全,甚至四全五全无尽全了!子子孙孙,瓜瓞绵绵,门庭增辉,玉树芝兰。”
王瑞芝低头一笑,又缓缓说道:“你这丫头,惯会哄人,你家阿母怀你的时候,也不知吃了多少甜食,才能生出你这一张抹了蜜的嘴。”
她把着眼儿,细细打量着那徐三娘,随即笑容稍敛,叹了一声,又道:“我自打身怀六甲之后,这精神头儿,便远不如从前。年轻的时候,便是有孕在身,也能在衙门整整站上一个时辰,说得口干舌燥,不胜不休,现如今我年过而立,又因前两次坐月子没坐好,落下一身病,便是不怀孩子,也是无力苦撑。”
徐挽澜抿唇道:“为母不易,为母则刚。阿芝姐的难处,也令我心有戚戚。”
她前世死于难产,临死之前,完全被绝望与痛苦所浸没,她当然清楚,这怀孕产子,是多么辛苦难捱的一个过程。
王瑞芝垂眸道:“我先前说要转手案子给你,我知道你这心里头,自然是犯起了嘀咕,想着这同行是冤家,我又如何会心甘情愿,将这好事相让于人?只是我身怀六甲,纵是有心,却是无力,不得不将手头的官司都分让出去。我也不止找了你,那甚么秦娇娥,还有秦娇娥她姐,秦娇蕊,以及其他讼师娘子,我都给她们分了官司,故而你毋需多疑。”
稍稍一顿,她又缓缓一笑,道:“我找的这几人,都没甚么多余的话儿,直接就将官司接了。只那秦娇娥,整个人恹恹缩缩,萎靡不振,说起话来,前言不搭后语,见她如此,我也不敢把官司给她,只劝了她几句,便辞别而去。”
她这话说到这里,分明是将徐挽澜给逼到了死胡同——别人都爽快接了,只秦娇娥一个,不接也说得过去,那她徐三娘,便也不好出言推辞了。
徐挽澜持起筷子,涮了块兔肉,蘸了蘸酱,送入口中,并不抬头看那阿芝姐,只缓缓笑道:“阿芝姐不妨先说说那案子,到底是何等情状,也好让我在心里估算一番,我到底能有几分胜算。我现如今是初出茅庐,乳臭未干,而这讼师行当,我也不过才干了几年,断不敢螳臂当车,蜉蝣撼树,瞎逞能耐。阿芝姐与我交情深,该也是明白我的。”
王瑞芝稍稍一顿,笑了笑,又温声道:“这桩案子,确也有些难处,但是三娘也是明白人,这哪一场官司,又能随随便便就赢呢?我想让你接的这官司呢,牵扯了两家人,一边是太常卿府上,另一边,则是咱寿春首富,姓岳的那一家。”
这所谓的太常卿,其实并不是当朝的太常卿,而是一个做过正四品太常卿的老妇人。这妇人姓袁,六十多岁,寿春本地人,早年间金榜题名,学而优则仕,本想着能走出一条青云大道,可谁知却被派去做了那祭祀小官,最后能混成正四品的祭祀“大”官,已然是费了不少心力了。
这袁老夫人,为官之路算不得多顺利,可她已然是寿春县这百十来年里,最有出息,官阶最高的娘子了。因而这袁老夫人辞官还乡,回了寿春之后,县里众人都想着能攀高结贵,谄谀取容,反倒是令这官场不得意的袁氏,自此如鱼得水,富贵发达起来了。
而那户首富岳氏,当家的那岳大娘,徐挽澜也是打过照面的。先前有一回,她去魏大娘那里吃酒席,也曾与这岳大娘寒暄过两句,那妇人生得方脸,身材矮小,肤色稍深,看起来很不打眼,若非知道她的来头,实在瞧不出她有这番能耐。
徐挽澜一听这两户人家,无奈一笑,立时便知道这案子到底难在何处了。王瑞芝所说的这两户人家,一个是富贵商贾,一个是宦达门第,来头都不小,在这寿春县城里,俱都是有权有势,有头有脸的大人物。这讼师的,偏帮了其中一家,必然要得罪另外一家。
这阿芝姐怀孕是真,无力打官司是真,但她不想打这场棘手官司,急着要转手于人,多半也是实打实的真。而那秦娇娥,绝不是输了几场就颓丧成这样的人,十之有八/九,也是不想接这烫手山芋,这才扮出那副委靡困顿的模样,找了由头,推诿过去。
徐挽澜一听这阿芝姐说罢,也只笑了一下,又夹起菜,扬眉道:“阿芝姐别光顾着说,我知你身子不适,但也绝不能滴米不进,该吃还是得吃。过饱伤胃,过饥则伤肠。这四性五味,一个都少不得,阿芝姐便是心有忧思,也该为我这外甥女着想着想。”
王瑞芝叹了口气,道:“三娘子,你知冷知热,惯是个疼人儿的。只是我忧心如焚,自然是茶饭不思,且让我先同你,讲讲这前因后果罢。”
徐挽澜无奈至极,只得听她细细道来。却原来这太常卿袁氏,与那首富岳氏,本是亲家,可谁知那岳家姑娘娶了袁氏儿郎后,却是迟迟不肯与他圆房,甚至还与他分房而眠。那袁氏儿郎独守空闺,做了活鳏夫,自是哭哭啼啼,怨怨哀哀。他心有不甘,便趁夜偷窥,不曾想却撞见了一桩丑事——那岳家姑娘,夜间竟与身边婢子同榻而眠,鸾颠凤倒,磨起了豆腐来!
依照那开国女帝定下的律法,像这种同性相恋之事,若是为人所揭穿,被抓了真凭实据,那便是死路一条,无可通融。因而这袁氏郎君,一怒之下,便将自家娘子告上了衙门,非要将她逼到绝路不可。如此一来,这亲家成了冤家,故旧成了仇雠,一桩喜事,反被闹到公堂之上。
王瑞芝说罢之后,又抬了抬眼儿,缓缓说道:“我老实跟你说罢,这案子,这岳大娘,确实是先来找的我。后来你在县衙连胜三局,好不威风,这岳大娘,便生了心思,只是又不好直说。可再接着,我便有喜在身,这官司,自然是打不得了。岳大娘知我同你交情好,便托了我来当说客。你呢,若是接了这官司,或许便得罪了太常卿,若是不接,便是得罪了岳家。你啊,早就是骑虎难下,下也下不成了。”
这一番话,说得徐挽澜心上一紧,兀自叹道:她这可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落”,她这招谁惹谁了,竟没来由地得罪了一连串的人。
这岳大娘先找的阿芝姐,后来又想换讼师,被这王瑞芝瞧了出来。如此一来,阿芝姐心里定然不好受,她可以说是得罪了这王瑞芝。
而便如阿芝姐所说,若是岳大娘想请她打官司,那肯定有的是法子,足以逼得她接下这烫手山芋——阿芝姐当说客不成,便可请魏大娘;魏大娘的面子也敢拂,说不定她连崔知县都能请得。这下可好了,就如崔钿那张乌鸦嘴所说,她是硬着头皮充好汉,不能上也得上了。
她蓦地一叹,饮了口茶,心上一横,又想道:正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风头出的太大,迟早要惹了麻烦上身。现如今麻烦已经来了,逃避也是无路,倒不如用心应对。
徐挽澜思及此处,不由一笑,道:“还请阿芝姐代我给那岳大娘送个信儿罢,待她得了空,我便去找她那女儿问问案情。我尚还不敢打包票,更不敢拍着胸脯胡乱吹嘘,但我若是能帮,我一定帮,我若是能有三分胜算,我便将它翻作七成。”
见她答应下来,这王瑞芝自是心上稍缓,高兴起来,连连给她夹了几筷子肉,这便令婢子前去岳府报信。待这一顿拨霞供吃罢之后,徐挽澜坐于堂中,闲闲饮茶,只等着那婢子送信回来,好与那岳大娘敲定会面的时辰。可谁知那婢子回来后却道:
“说来也巧,奴到了那岳府,正撞上岳大娘将要驾车出门。那岳大娘说了,她要同魏大娘等,去那邻县谈生意,待到金乌西坠,黄昏月上,方会折回寿春。夜里头到了寿春,她会去魏府上吃酒,叫三娘子同去,有话儿便在席间说了。”
徐挽澜闻言,只管应下,暗想自己与那魏大娘真是缘分不浅,这近一个月内,三番五次,非去她府上不可。待到时近黄昏,这徐三娘便提早到了魏府,只等着几位招惹不起的姑奶奶回来吃酒。因她乃是熟客,那魏府仆妇开了门后,倒也不曾多言,只将她迎入府内,令她候在堂中。
这六月的天,说来也是古怪。前两日还是暴雨亟至,似瓢泼盆倾,而今日这天儿,哪怕这太阳已然落了山,这夜里也是闷热如蒸,徐挽澜在堂中坐了没一会儿,便已是汗出浃背,不得不背着手儿,跨步出门,到小园子里透透风,散散暑气。
魏大娘虽然为人跋扈,脾性乖张,行止间看着像个暴发户,可人家到底也是富贵人家长起来的,品味毋庸置疑。譬如这园子,便修得极为巧致,行走其间,令人心旷而神怡。
徐挽澜管仆妇借了把团扇,接着便坐于廊上,扇风纳凉,只等着几位金主儿回来。庭中寂寂,四下无人,她斜倚栏杆,眼观着浓阴高树,峻阁池塘,又仰头看那云里疏星,皎皎明月,吹着绕院熏风,手里把玩着扇柄上坠着的流苏穗子,兀自发着呆,整个人都放松到了极点。
她正眯着眼儿,享受着这难得的适意,忽地听到清风送来一阵窃窃私语之声。那声音细细碎碎的,仿佛愈来愈大,徐挽澜一听,连忙坐直身子,唯恐被人撞见这副慵懒身状。
待她坐直之后,忽地转念一想,暗自寻思道:这处庭院,临近正堂,若非是主人吩咐,闲杂人等是不得随意入内的,怎么会有人,胆敢闯入这里,还寻了偏僻角落,说起了私己话儿来?这般想着,徐挽澜心中生疑,但也不曾起身上前,只闲闲摇着团扇,着实懒得招惹这等麻烦。
可谁知她才摇了两下团扇,接着也不知吸进了甚么,只感觉鼻间发痒,才伸手揉了两下,便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这喷嚏一打出来,那边的窃窃私语也跟着戛然而止,徐挽澜心道坏了,连忙立起身来,只想着快步离去,赶紧寻个地方避上一避。
可她才一起身,便见数步短廊的另一头,现出了个身影来。徐挽澜定睛一瞧,见这人脚上踩着一双柴屐,肩上则松松垮垮地,披了件暗蓝绸袍,那衣上海棠铺绣,梨花堆雪,月光来映,隐隐生华。再看他那脸,一半隐于晦暗之中,另一半倒是被月光照得清楚如许,徐挽澜这一看那如画眉眼,不由得心上稍定。
她只摇了两下团扇,随即伸着胳膊,打了个哈欠,稍稍一叹,随即慵懒笑道:“瞧我困的,不过就在这廊上坐了会儿,就无知无觉地睡了过去,做了好一场春秋大梦。大梦方醒,就瞧着了你,唉,我还当是魏大娘来了呢,吓得我立时起了身。”
韩小犬踏着木屐,薄唇微抿,缓步而来,定定地盯着她,又冷声问道:“你怎么又来了?那官司不是已然结清了吗?”
徐挽澜不动声色,嗅了两下,但觉得这韩小犬身上的香气很是可疑。听得这韩小犬问话,徐挽澜扬起脸儿,含笑道:“怎么?魏大娘看得起我,唤我吃酒,你还要把我逐出门外不成?”
韩小犬却是眯起眼来,骤地钳住她的腕子,沉声逼问道:“你这小娘子,惯会撒诈捣虚,扯起谎来,倒是比真的还真。我再问你一回,你当真甚么都没听着?”
徐挽澜不慌不忙,挑眉一笑,轻声道:“你瞧你,做贼心虚,不打自招。你问我听没听着,定然是你说了不该说的话,又唯恐我听见之后,跟魏大娘通风报信。”
她闲闲抬眼,凝视着韩小犬那阴鸷双眸,又缓声道:“你趁早放心罢,我这人,最怕的就是麻烦事儿。一来,我确实是没听着,二来,我便是听着了,也不会告与旁人。你那些个阴谋诡计,我是不知不晓,不与人言。只是我好心提点你两句,任你想使甚么花招儿,也莫要惹出了官司,最后闹得对簿公堂,你死我活,这可就不好收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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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若言此兆为前定(一)
若言此兆为前定(一)
韩小犬闻言,微微垂眸, 默然半晌, 方才松开手来, 沉声冷道:“三娘子多虑了。我行事自有分寸。”
徐挽澜心上一叹, 只抬起手来,缓缓揉了揉自己那勒得发红的腕子, 随即仰起头来, 含笑说道:“韩郎君有分寸就好。虽说我这人, 见天儿盼着人家犯官非之灾,官司愈多,我这荷包愈鼓, 但咱魏大娘,说得上是个好人,我只盼着她, 平平安安, 稳稳当当,再也不必寻我这铁扫帚上门。”
韩小犬闻言, 却是挑眉一哂, 眸色阴鸷, 显然是不以为然。徐挽澜见劝不动他, 便也懒得再多费口舌, 只摇了两下那仕女图团扇,笑道:“天色不早,我估摸着咱家大娘也快回来了, 我呢,也该去正堂里头等她了。韩郎君,你且早早歇下罢,咱二人有缘再会。”
韩小犬斜睨着她,一声不吭,半晌才沉声道:“把手伸过来。”
徐挽澜一怔,不解其意,想了一想,但将那垂着穗子的仕女图团扇,朝着他递了过去。韩小犬见她如此,面上稍有不耐之色,只又抓了她腕子,给她粗粗揉了两下,随即皱眉厌声道:“你这腕子,也不知怎地,我不过稍稍用力,便红得这么惹眼。若是叫旁人瞧去了,难保不会探问个究竟。”
他力气恁大,徐三娘自是无意挣脱,便是挣脱,也定是挣脱不开。她但手持团扇,抵着下巴,闲闲低首,挑眉细看,却见这韩小犬愈是揉抚,她这腕上红痕,便愈是惹眼,简直跟刮了痧似的,绯红一片。
徐挽澜看在眼中,兀自觉得好笑,但用那扇面拍了下他胳膊两下,笑道:“行了,你个做贼心虚的。到时候旁人问起,我随便找个由头,搪塞过去便是,哪用得着你在这儿白费心机,且还越抹越黑。”
韩小犬薄唇紧抿,这才松手作罢。徐挽澜收回手腕,左手负于身后,右手轻摇团扇,又劝了他安心回去待着,软硬兼施,来回劝了两遍,总算是劝得这韩郎君踏着柴屐,离身而去。
待到这韩小犬离去之后,徐三娘坐于廊上,笑意渐渐收敛,边缓缓轻摇小扇,边暗中寻思起来。
韩元琨身上这香味,徐三娘闻起来并不陌生。她嗅了两下,便立时明白过来,这乃是从那大食国传来的薔薇露,即所谓的打阿拉伯传过来的玫瑰香水。而这大食蔷薇水,在这女尊男卑的大宋国里,断然算不得常见。徐三娘只闻过一次,便是在那爱打扮的魏大娘身上。
韩小犬身上这香气,极为浅淡,他乍一来时,还能闻出一丝味道,可没过一会儿工夫,这香气便已完全消散。由此可见,这蔷薇水,多半是这韩郎君从别人身上沾染过来的,而这个别人,十有八/九,便是与他私会的那人。
魏大娘如今身不在寿春,那么这个人,绝对不会是她。这魏府上下,除了那当家做主的魏大娘外,若说还有谁用得起这般稀罕的蔷薇露,那这个人,只能是搬来与阿姐同住的魏四娘了。
魏四娘年纪尚轻,未曾娶夫开府,便只能与阿姐同住。而上次分家产之时,这魏家的两个姐姐,虽合起伙儿来,明里暗里,让这小妹吃了不少的亏,但这魏大娘,纵是个寸利必得之人,也绝不会过分苛待自家小妹。由此看来,这魏四娘的蔷薇露,多半是受了大姐的恩赏。魏府里只这二人算得上是主子,除此之外,也再找不出谁了。
再忆起上次吃酒之时,那韩小犬一入席间,这魏四娘便被迷得神魂颠倒,春心大动,徐挽澜这般回想着,不由得微微蹙眉,心生隐忧之思。
她正在这儿寻思之时,忽听得有仆妇远远唤她,说是魏大娘等人回了府中。徐三娘一听,连忙立起身来,朝着堂中大步行去。
那魏大娘正手举茶碗,坐在凳上歇息,忽地听得有人入内,这便抬眼看去。她稍一抬眼,便见那穿着红罗裙的小娘子,宝簪珠钗,妆容齐整,比往日还要再俏丽几分,引得她视线稍稍一凝,接着便搁下碗来,起身笑道:“三娘子,你还真是听了老姐姐的话儿,好好打扮起来了。”
徐挽澜朝她一拜,这才含笑道:“有言道是:佛是金妆,人是衣妆。我得了阿姐那么多脂粉首饰,岂能不物尽其用,好好拾掇拾掇自己?唉,只是我再如何妆扮,到底比不过阿姐,丽质天成,艳色绝世,便是素面朝天,铅华不染,也好似是玉殿嫦娥下凡尘,捧心西子又再世。”
魏大娘呵呵一乐,道:“你这小嘴儿,夸起人来,倒还真是日日翻新,全不重样。”言罢之后,她又拉着这徐三娘,走到另一妇人跟前,转头对着徐挽澜正色道:“三娘子,这位便是我的老熟人,岳家姐姐。上次三娘你在席间说,若是听着谁招惹了官非,便要在她跟前说两句你的好话儿。你瞧,我这就给你找了个大买卖。”
徐挽澜一听这话,心上一叹,无奈想道:当时不过是想给那韩小犬解个围,不曾想反倒给自己挖了坑。早知如此,绝不说这番话了。
话虽如此,她却还是眉眼含笑,朝那岳大娘拱拳道:“先前曾在魏大娘这儿,有缘见过姐姐一面。如今听闻姐姐有了难处,我义不得辞,只盼着能为阿姐排难解纷,遣悲忘忧。”
岳大娘眉眼间满是倦怠,只抬手揉了揉眉心,随即温声道:“我可不似那魏大娘,明明和你差了辈儿,却还要和你称姊道妹。三娘子,你不必唤我阿姐,管我叫岳大娘便是。”
魏大娘一听,冷哼一声,坐在一旁,磕着瓜子儿道:“好好好,数你活得明白,倒还容不得我们这些装傻充愣的了。”
岳大娘微微一笑,稍稍抿了口茶,随即握起徐三娘的手,边轻轻抚着,边缓声道:“三娘子,你知我的难处,我呢,也知晓你的难处。你接了我这官司,便得罪了太常卿袁氏,故而你敢接这官司,我便要念你这份恩情。无论这官司打到最后,是输是赢——当然,我盼着是赢——我都不会怨你。”
徐挽澜略略一思,谨慎应道:“还得请大娘说说这案子是如何情状,我也好估算一番,到底能有几分胜算。”
岳大娘缓缓说道:“一来,你若接了这案子,与你对打的人,便是那久不曾出山的秦娇蕊。”她稍稍一顿,细细盯着那徐挽澜,温声道:“三娘子,我知你自打做讼师以来,只输过一回官司,便是败在了这秦娇蕊的手下。这一回,你若能胜她一回,倒也算是一雪前耻了。”
这所谓秦娇蕊,便是那秦娇娥的姐姐,早些年在这寿春县城里,名头比如今的徐三娘还要响上几分。只是这秦娇蕊近年来忙于科举,然荻读书,手不释卷,不曾再接过一个官司。这太常卿袁氏能请她出山,也不知是砸了多少银钱,借了多少人情。只是这袁氏不请别人,特地请这赢过徐挽澜的秦娇蕊,个中心思,也是不言自明。
徐挽澜一听岳大娘这话,知道她是使起了激将法来,想逼得她一时气动,满口答应。可是这徐三娘,并不是个轻易受激之人,她只微微一笑,仍是毫不松动,但缓声道:“与谁打官司都是打,最要紧的,还是咱们占不占理。”
见这徐三娘不慌不忙,从容自若,岳大娘不由得缓缓笑了,将她的手握紧了些,又道:“这占不占理,还不是咱说了算?这纠纷如何,我也未曾亲眼得见。不若你明日再来我府上一趟,叫我女儿,和你好好说一说罢。”
她也不容徐挽澜推拒,只当此事定了下来,转而又抬起头来,对着那嗑瓜子儿的魏大娘笑道:“今日咱谈成了大生意,还跟崔知县商量成了观莲会的事儿,合该好好吃一回酒,贺喜一番。我家中私事,及我那不争气的女儿,说多了也是扫兴,还是明日叫三娘子去我府上,再详说细谈吧。来来来,咱吃菜喝酒,不醉不归。”
这岳大娘看似温和,实则强势,徐挽澜见她如此,知道她已认定了自己,而这场官司,再没有推却的可能。不管有一二分胜算,还是毫无胜算,她都得硬着头皮,登上公堂,为这岳家女儿强辩一场。
她摇了摇头,无奈而笑,却只能举杯捧盏,暂且将这话头儿按下,转而和这两位叱咤商场的妇人吃起酒来。而酒过一巡,徐挽澜正夹筷吃肉之时,忽地又听那魏大娘笑道:“哎呀,我才想起来,岳家姐姐少数了一桩喜事。我报仇雪恨,难道算不得喜么?”
岳大娘微微一笑,平声道:“怪我怪我,我忘了这大喜之事,合该自罚三杯。”
徐挽澜却是心上一顿,只缓缓举杯,噙着笑意,挑眉问道:“哦?姐姐这日子过得,担风袖月,高枕而卧,既无远虑,亦无近忧,却不知哪里来的大仇?”
魏大娘敛去笑容,神色阴戾,恨声道:“还不是杀母之仇!老二已被收押,不日便将斩首示众,还剩下一个烧火丫头,我断然饶不过她!今日我去了衙门,给那差役娘子塞了大笔银两,叫她杖打这丫头时,下手重些,莫要轻饶。”言及此处,她忽而又眉开眼笑,喜道:“也是那丫头该死,才打了不过十板子,这便撑不住了,当堂一命呜呼。这可真是老天开眼,报应不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