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三心头,忍不住泛上一阵凉意。她知道,京中的风言风语,官家到底还是信了。
四方庭院之中,那新秋桂子,翠叶金华,浓香馥郁,却不知为何,反倒惹人愁肠。徐三倚于藤椅之上,眼睑低垂,面貌平静,好似睡着了一般,而那黄藤摇椅,则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随风轻晃,宋祁看在眼底,半晌过后,不由低低道:
“三姐别怕,我会保住你的。”
徐三却轻声道:“还有一封信呢?”
宋祁眯起眼来,沉默良久,方才缓缓说道:“没有信了。”
“真没了?”
宋祁听她再问,心上甚是妒恨,面上却只是笑笑,轻声辩驳道:“我知道,三姐怀疑是我,屡次三番,毁了周内侍的信。可我,自打上次之事后,便再也不曾欺瞒过三姐。周内侍的信,缘何迟迟不来,我也不知不晓。又或许,他已不愿写了呢?也是说不准。”
徐三默不作声,半晌过后,只是摆了摆手,对他说自己倦了,还未歇够,言外之意,便是不想再和他说话。宋祁见她如此态度,心中很不好受,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告辞而去。
而他离去之时,半道之中,不由凝住步伐,朝着檐下看去,只见秋光画檐,花影婆娑,而那白衣少年,倚于柱侧,抱帚而立,瞧他这副样貌,过高的个子,平平无奇的长相,更还有异色瞳孔,不管怎么端详,都看不出何处符合当世之审美。
宋祁不由皱眉,暗想那传说中的卖花郎,当真长得如此相貌吗?他到底有何长处,竟使一个只有七成相似的赝品,都能哄得徐三力排众议,一意孤行,不惜得罪官家,也要下禁娼之令。
他睫羽微颤,思及过往种种,半晌过后,几不可察地嗤笑一声,转身拂袖而去。
罢了。那卖花的,不过是个死人,这扫地的,日后也会是个死人。
他不和死人计较,只会将活人,变成死人。
风吹玉漏尽铜壶,转眼间,已是当年九月。宋祁已然借着寿宁节之名回京,而他走后,周文棠也只送了一封信过来,信中只有四个潦草大字——
有误前程。
这四个字,可是喻义无穷。前程,可以指“之前的路”,可以说是“功名官职”,更还可以特指婚姻,便连徐三,都拿不准周文棠的意思。
这男人,是在怨她不识时务,犯了官家忌讳,耽误了日后高升?还是意有所指,说的是她和狸奴的亲事?
徐三知他必有弦外之音,可一时也参不透个中深意,便只得写信回去,虚心求教,哪知这一封信,却是惊鸿去后,杳无回音。
这日里,又是凉风暮雨天,徐三听着雨打芭蕉,眼望着檐下鸟雀,避雨而来,正忙中偷闲,静看风雨之时,忽见梅岭领着一个女子,连油纸伞也不撑,淋着雨便赶了过来,可见是确有急事。
徐三皱起眉来,待到二人近前,定睛一看,却见那梅岭带来之人,走路稍稍发跛,很有几分面熟。
她稍一回想,不由心生诧异,若是她不曾记错,此人乃是洪忠麾下的一名将士,早年便跟着洪忠南征北战,只可惜后来因为腿上有伤,不能骑马跋涉,便只得跟在洪忠身边,替她料理杂务。
当年她入得郑七军中,与洪忠不打不相识,也算是交情不浅,来往之时,见过这人几回。而洪忠乃是个直肠子,当年温阳城破,徐三失踪,洪忠为此还跟郑七发了脾气。
只是脾气归脾气,性情归性情,洪忠说到底,还是跟郑七一条心的。后来郑七去西南剿匪,人人都避之不及,反倒是洪忠自请跟随,说要报郑七伯乐之恩,碧血丹心,令人动容。
徐三眯起眼来,打量着来人,心中惊疑不定,而那将士见了徐三,面容肃正,立时行了军礼。徐三见她身上湿透,赶忙迎她入内,又命梅岭看茶,哪知那将士却是坚决不肯领情,当即双膝一弯,跪于檐下,凝声说道:
“卑将今日前来,报悲不报喜,不敢受徐总督的茶。”
徐三眉头紧皱,沉声问道:“何悲之有?”
那人稍稍一顿,低头禀报道:“徐总督的弟弟,七月下旬,逝于夔州府。因郑将军有令,徐氏之死,不得通传,又说徐氏患有怪疾,恐生不祥,便积薪焚燎,挫骨扬灰。可……可徐氏之仆侍,却说徐氏之死,乃是因郑将军,凡有不快,便对其拳打脚踢,恶言恶语,七月末时,不知为何,又将徐氏吊起鞭打,逼其……逼其吞食粪水……”
“够了!”
徐三听及此处,已然满眼是泪。梅岭目含担忧,抬眼望去,便见徐三深深吸了口气,颤声问道:“谁人派你来的?”
那人立时答道:“洪将军知其内情,心生不忍,说,郑将军虽对她有知遇之恩,但徐总督,亦是她的同袍好友。别人可以欺瞒不报,她却不能隐而不发。近日郑将军进京听封,洪将军留守西南,总算是有机会,派小人来北地报丧。消息来迟,洪将军不求见谅,任杀任剐。”
徐三悲愤交加,未曾想到当年军营一别,竟是永诀。恍然之间,贞哥儿的音容笑貌,不住回现,想他未出闺阁之时,娇娇怜怜,会为她挽发上妆,会吟唱南方小曲,更还会为了一株荷花,感而生怜。
她舍不得打,舍不得骂的弟弟,落入人家手中,却受了百般折辱,委委屈屈的活,不明不白的死。如此悲剧,全都要怪她,怪她当初识人不清,亲手将弟弟,嫁给了得志猖狂的中山狼!
梅岭立于檐下,见她泪落不止,心疼不已。她缓缓上前,挽住徐三,想让她回屋中坐下,缓缓心气,哪知徐三却是轻轻将她推了开来,万般无力,低低说道:
“梅岭,去收拾一番。咱们今日,趁雨回京。”
第210章 闺中女儿惜春暮(二)
闺中女儿惜春暮(二)
徐三说要立即回京,梅岭一听, 面色骤变, 立时挽住她手, 哀声苦劝道:
“三娘子!朝廷有制, 如无上级准允,外官不得私自离开任地, 如无官家诏令, 更是不得私自入京。小郎受了如此折辱, 奴心中也是愤愤不平,只是此事关系重大,京中本就流言四起, 总督万不能拿自己的前程作赌注!”
赌注?
徐三闻言,半晌过后,缓缓摇头。
她立于檐下, 举目而望, 只见无边丝雨,细密如愁, 四下雨雾茫茫, 将整座庭院都笼住了, 也将她, 和这红尘人世, 彻底分隔了开来。
她泪眼模糊,望着那重重香雾,竟看不清自己的来路, 亦不知何处方是归途,依稀之间,好似见得故人旧影,可她心知,那不过是雨,是雾,至于斯人,早已是玉碎珠沉,阴阳两隔。
她眼睑低垂,目光深沉,忽地又忆起贞哥儿逝去之后,官家便急急召了宋祁回京,莫不是官家早就得了消息?她定然是,听信了京中流言,唯恐贞哥儿之死,引得徐氏震怒,而徐氏一反,宋祁便是人质,她不放心了,所以要召他回来。
那周文棠呢?他会不会,也早就知道了?
又或者,所有人都知道贞哥儿已死,独独瞒着她?
梅岭见徐三默然而立,久久不语,着实被她这副模样吓得不轻,赶忙又挽着她的胳膊,皱眉对她劝道:
“娘子从前是讼师,一本《宋刑统》,可谓是倒背如流。娘子该也晓得,依着如今这世道,姓郑的,便是杀了夫君,也是毫无罪处。娘子,来日方长,莫要意气用事!”
梅岭之言,却令徐三遽然之间,忆起了尚在寿春时,输给秦氏的那桩案子。她那时之所以输,也是因着相似的理由——你占理又如何,这大宋国的律法,并不将你纳入其中,你便是有理……也是无理!
这一回,绝不能再输了。
徐三思及此处,含泪而笑,沉声说道:“当年我头一次见官家,是在寿春,我击鼓鸣冤,告了御状。未曾想九年之后,我居高位,享厚禄,却还要再告一回。九年前的御状,乃是我仕途之起,九年之后,便是我仕途之终,我也认了。”
前缘后果,似是宿命。
梅岭见她如此,还欲再劝,可徐三既已打定了主意,便再没有回寰的余地。
这日里大雨未歇,徐三便准备了车马行装,另带上几名会武的仆从,打算就此出发,朝着开封都府行去,哪知临别之时,那原定赶车的妇人听人说徐总督乃是私自回京,吓得一身冷汗,生怕日后追究起来,自己跟着受了连累,竟跪在雨中,不肯赶车上京。
徐三见状,心上一叹,正打算寻个家仆赶车,未曾想原本一直不声不响的潘亥,竟在此时走了过来。那少年未曾多言,直截了当,一跃而上,利落执起马鞭,又默然看向徐三,缓缓抬手,为她掀起车帘。
风也萧萧,雨也萧萧,潘亥来时不曾撑伞,发髻上、衣衫后,均已被雨水沾湿一片。而他此时的眼神,与平常的他,又截然不同,少了几分孤傲与忿恨,倒好似一汪烟波浩渺的湖水,云海茫茫,让人看不穿个中情绪。
徐三一怔,忽地忆起潘亥先前提过,说他之前靠着养马喂马,勉强糊口,至于这赶车驾马之事,想来他也是驾轻就熟。她深深看了潘亥一眼,不曾多说甚么,大步迈上车架,接着掀帘而入,于几案之后的软榻之上缓缓坐定。
片刻过后,只闻得潘亥低低喊了声驾,马车便辚辚而动,于滂沱急雨之中,朝着开封匆匆行去。
徐三抬手掀帘,只见风凄雨凉之中,那几名仆从头戴斗笠,骑于马上,紧紧护于左右,而马车后方,总督府的匾额之下,梅岭无言泪落,却也无可奈何,留也留不住,拦也拦不下,只得以目相送,祈佑平安。
主仆二人,隔着重重雨雾,遥相对望,心中皆是百感凄恻,难以言说。也不知今朝一别,来日会否重逢。
徐三薄唇紧抿,只见梅岭的身影,愈去愈远,愈来愈小。天阴雨湿,她心上渐冷,缓缓放下车帘,接着倚于车壁之上,静听着风雨声、车马声交织一同,辚辚萧萧,恍若呜鸣。
一行人马,按着徐三的吩咐,一路上忙投急趁,昼夜兼行,不过三日有余,便已进了京畿一带。眼瞧着众人风尘仆仆,人困马乏,便连年才十八的潘亥,时不时都打个哈欠,眉眼间满是倦怠,徐三心生不忍,便令众人勒马,于官道一侧,稍事休息。
眼下正是深秋时节,官道之上,落叶铺霜,徐三放眼望去,只见目之所及,尽是金红交映,风起之时,林中草木,更还飒飒作响。若是平常,她倒还有心思欣赏这满目秋色,只是今时今日,她心中愁思茫茫,如何还顾得上这眼前景致?
徐三暗暗一叹,正欲询问奴仆,可曾休息妥当,不曾想便是此时,红叶林中,有几人骑马渐近,徐三定睛一看,不由微微蹙眉,却原来那为首之人,不是别人,正是先前伺候过她的常缨。
先前周文棠给了她两人,令其跟随左右,这二人一文一武,各有所长,文便是梅岭,武即是常缨。只是后来,常缨也不知为何,渐渐与徐三疏远,不但对着韩小犬挑拨离间,更玩忽职守,差点儿让徐三葬身火海,酿成大祸。
此时故人重逢,徐三心中却是暗暗起疑,只觉得她出现于此,十分蹊跷。她薄唇紧抿,冷冷看向翻身下马的常缨,而常缨却是一挑眉,轻声笑道:
“徐总督,别来无恙。此地乃是通往开封府的必经之路,我奉中贵人之命,已在此等候多日,只等着接应三娘回京。”
徐三勾唇,缓缓说道:“哦?中贵人,可还有别的吩咐?”
常缨笑道:“徐总督私自回京,抛下官府事务,不管不顾,中贵人听说之后,似是有所不满。他说……阿囡,有误前程。”
有误前程这四字,正是周文棠最后一封信中所言。
潘亥盘腿坐于车架之上,轻轻荡着手中马鞭。少年一听阿囡二字,目光闪烁,晦暗难明。而徐三带来的其余仆侍,其中有几个,都是周文棠先前给徐三的,大多识得常缨,此时见她过来,倒还有几分轻松。
徐三却是垂下眼睑,又沉声说道:“你原路折回罢,我无需接应。”
常缨面色微僵,随即叹了口气,缓缓说道:“三娘,是我从前不好,对你多有得罪,中贵人也训了我,骂我‘万死犹轻’。后来我想去北边打仗,中贵人都因此不肯放我去。我领了教训,如今也识得轻重了,三娘子,你不看金面看佛面,此番便饶小的一回罢。”
旁人见常缨如此恳切,也都心生恻隐,有几个娘子相觑一番,正打算出言相劝,哪知便是此时,徐三骤然拔剑出鞘,凛凛剑锋,直指常缨眉心。
常缨见此,紧咬牙关,仍是苦声道:“三娘,你今日若不许我跟着,待我一回去,中贵人又要斥骂我了!”
“中贵人?”
徐三闻言,冷冷一笑,沉声说道:“中贵人向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先前疏忽职守,显然是生了异心,中贵人对你起疑,便绝不会再用你,更不会令你前来接应。我在北地之时还收过线报,你在京中,与崔金钗过从甚密,频频出入崔府后门,你真当我一无所知?”
常缨被她揭穿,心绪不稳,一咬牙,干脆也不打算再装了。她一声令下,骤然扬袖,身后诸人立时便从袖中掏出小弩,利箭直直对准徐三。徐三眯起眼来,如风疾转,扬袖砍断来箭,接着大步迈上车架,潘亥反应倒是快,厉喝一声,便策马飞舆,踏尘而去。
其余仆侍见此骤变,立时驾马上前,拔剑刺向常缨一众。两边缠斗厮杀,常缨见状,低骂一声,立时翻身上马,握紧缰绳,朝着愈去愈远的徐三追了上去。
潘亥从前乃是养马之人,最知马的习性,深晓驭马之道,只是他从未来过京畿一带,对于道路曲折,可谓是一窍不通。他在红叶林中驾马狂奔,势如追风,而车厢之中,几案倾覆,茶盏坠地,徐三死死扶着车壁,眉头紧蹙,额前已有细汗如雨。
如此狂奔了许久之后,那马儿失了力气,不管潘亥如何使计,它都停步不前,动也不动。潘亥无奈,只得攥紧马鞭,转身掀起车帘,用金语对着徐三喊道:“三娘,咱们下车!”
徐三扶着车壁,低低应了一声,面色已然苍白如纸,灰败至极。潘亥一惊,细一扫量,便见徐三衣衫的下腹处,已然被鲜血浸透,满眼殷红,触目惊心,而在那伤处,深深地扎着一支短箭,却原来方才常缨等人放箭,徐三到底还是中了暗算。
少年紧紧蹙眉,深深看了眼徐三,接着不顾徐三推他,直接伸出长臂,将徐三打横抱起。徐三有些痛苦地低吟一声,又连忙将车厢内的行囊拽入怀中。二人翻身跃下车架,接着编在漫无边际的红叶林中,跌跌撞撞地逃奔起来。
天色渐暗,潘亥抱着徐三,逃了许久,却始终不曾见到人影。茫茫红叶之中,唯有一处荒庙,于暮色之中,无声伫立,徐三见状,赶忙唤潘亥入内,说是自己失血过多,耽误不得,必须尽快拔箭上药。潘亥得令,忙不迭抱着她入得庙中。
荒庙之中,杂乱不堪,满是落灰。潘亥小心翼翼,将徐三在佛像底下放了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眼中满是关切之思。
徐三却是顾不上他,眉头紧蹙,一把便将包裹打开,分外熟练地将几样药丸、软膏找了出来,其中有止血的,有解毒的,都是唐玉藻前些日子寄来的,恰能派上用处。
潘亥见状,眸光微闪,沉默着缓缓伸手,似是要帮她去撕开下腹处的衣衫,方便她拔箭抹药。徐三一惊,心想那伤处靠近羞处,如何能让他看见,立时将他胳膊死死按住,对他皱眉说道:
“这如何使得?你背过身去,不过是小伤罢了,我自会处理,不需你插手。”
潘亥顿了顿,睫羽微颤,接着低低唔了一声,动作有些迟缓,静静背过了身去。徐三瞥了他后背两眼,只见他的背影,真是像极了晁缃,她缓缓收回目光,忍着痛意,分外冷静地开始处理伤口。
她身处战场之时,大大小小的伤受过不少,似这般伤势,对她而言,算不得要紧。只不过当她咬牙拔下箭来之后,却见那箭头处,似是沾着薄薄一层暗绿色的粘液,多半是常缨事先淬了毒。
徐三瞥了那箭头一言,并未多言,直接将断箭搁下,接着默不作声,开始擦涂药膏。哪知正在她低头擦药之时,荒庙之外,有蹄声响起,渐行渐近,徐三一听,警惕起来,立时握紧身边长剑,哪知潘亥却在此时,低低用金语说道:
“三娘快躲到佛像后头去,我一个人应付得来。”
作者有话要说: 应该是还有一更……
第211章 闺中女儿惜春暮(三)
闺中女儿惜春暮(三)
潘亥言罢,伸手去握徐三的剑柄, 哪知徐三紧盯着他, 却是下意识地将手往回收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