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罗心下一惊,身体都跟着僵了一瞬,“陛下怎么忽然说起这个?我都忘了。”
虽然她很快就又放松下来,但那一瞬间的僵硬还是被李定宸察觉到了。他收紧双臂,低声道,“朕没忘。”
从前李定宸以为她是在为自己考虑,随时准备抽身,此刻才明白,她哪里是为自己打算,分明都是为了他。真是个傻姑娘,辛辛苦苦将他推上这个位置,坐得稳了,第一要做的不是作威作福,却是抽身而退,满天下去寻,恐怕也只有这一个了。
让人又好气又好笑。
“朕就这样让你放心不下?”他蹭了蹭越罗的脸颊,满心无奈,却又带着几分不容错辨的喜悦。
“我那时犯傻。”越罗连忙道,“这事陛下快忘了吧。”
明明是个大而化之的人,这个时候偏偏心细起来了。
“朕偏要记着。”李定宸道,“阿罗如此为朕劳心,朕又岂能视而不见?”顿了顿,见越罗无话可说,才继续道,“但今日提起此事,不是为了翻旧账,只是要告诉你,口不对心的那些话少说,你是什么人,朕尽知的。”
越罗不甚服气的“哼”了一声,到底没再说什么。
李定宸道,“说什么我是你和冬生的依靠。可是朕的阿罗,从不是会靠别人的性子。真到了那个局面,便是没有自请废后的中宫笺表,只怕阿罗的心也不在这宫中了。”
不等越罗反驳,他又道,“如今冬生渐渐大了,没那么离不得娘亲,朝堂上的局势朕也差不多掌握,阿罗本就住在太平宫里,往后就到前头来帮着朕整理批阅奏折,如何?”
越罗闻言大惊,猛的转过头去看他,然而两人此刻这样的姿势,她根本看不清他的表情,只余光里能看见他的眉眼,深邃坚定,显然已经下定了决心。
“恐群臣非议……”她下意识的喃喃道。
“无妨,他们如今已不能左右朕了。”李定宸道。
听这语气,显然是早就已经想过了,只不过从前局势不允许,所以才没有说出来。越罗心里又酸又甜,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将自己的手覆在李定宸双手上,不再推辞,“陛下不怕我乱来,我就试试看。”
语气里颇有些跃跃欲试。
之前她虽然也参与政事,但都是从李定宸这里得到消息,然后给他提建议,更像是他的私人幕僚。但有了他这番话,她的身份就跟王霄等可以参与军国重事的部阁重臣一样了。
李定宸见她情绪昂扬起来,才笑了一声,侧头在她脖子里咬了一口,“尽管乱来,朕替你收拾烂摊子。”
真是又自信又霸气。
他没有用力,咬人也不痛,倒是弄得脖子里怪痒的,让人不自在。越罗笑着躲开,在他怀里挣扎着想起身。但两人这样的姿势,挣了没两下,她就发现李定宸的身体有了反应。
越罗愣了一下,笑着调侃道,“……陛下的火气似乎有些重。”
“那也都是皇后撩起来的。”李定宸反手抓住她的手,往自己身下按去,声音沙哑,“现在你该负责灭火了。”
李定宸最近吸取教训,每次自己过来越罗这里时,都会让人将冬生抱出去。天气渐渐转暖,草木繁盛,百花争艳,外面的世界对冬生的吸引力显然非常大,每次出去不玩够了绝不愿意回来。
没了顾虑,两人在屋里胡闹了半个下午,直到掌灯时分才叫了人进来收拾,然后传膳。
……
接下来的两个月,朝堂上都热闹得很。
大秦的官员多,在京的、品级足以上朝的自然也多,就是常朝也有数百人。而年节和每旬日一次的大朝会,则有数千官员参加,用于早朝的奉天殿根本装不下,只能在朝阳门外露天进行。
而李定宸这一回并不限定品级,凡在京朝官都能上书议论固原之事,自然将阵势闹得非常大。
而人一多,各持己见,想法往往很难被统一起来。
所以这件事商议了整整两个月,你来我往十分热闹,却到底也没出个具体的结果。
到这个时候,王霄已经明白这是李定宸的缓兵之计,但现在这件事却已经不是他说停就能停下来的了,因为朝官们已经分成了几个阵营,开始互相争斗攻讦,声势浩大。
而内阁还得想办法压着,不让他们真的闹出大事来。
在这样的忙乱之中,时间进入五月。
《秦律疏议》定“父母之丧,居二十七月”。所以李定宸和越罗为赵太后服丧,至此结束。
除服礼举行得非常低调,在当下这种局势下,几乎没有引起朝堂和民间的任何注意。倒是江太后那里伤感了几日,但军服坊这两年规模逐渐发展,事多繁杂,她也很快振作起精神,投入到了工作之中去。
从头到尾,好似除了宫中,所有人都有志一同的忘了有这么一件事。
越罗琢磨着这种变化,才慢慢从中品出一点滋味来。只怕这种发展,也在李定宸的预计之中吧?
从一开始,他让朝臣上书的时候,打的就是让朝堂乱起来,顾不上其他事的主意。
这两年来,宫中陆续又往军服坊输送了一批人,但却因为在孝期不能采选。所以有不少官员盯着宫里,就等着皇帝守丧结束,而后上书建言,要求皇帝从民间采选秀女充实后宫,同时也该广纳嫔妃绵延皇嗣。
但被李定宸这么一折腾,这件事悄无声息的就过去了。
而这个时候没提,往后就完全可以将之当成“定例”,再加上他对朝堂的掌控力,也完全有底气对开口的臣子说不,等时间长了,估计就没几个朝臣总盯着后宫了。
李定宸对越罗承诺过只有她一个,他没有说谎,所有的承诺,他始终牢牢记得。
第85章 一波未平
五月里,滞留在固原的苏烨和余敏程也总算赶回来了。
像这种奉旨出京办事的官员,回京之后要先去宫门口登记姓名,等候皇帝召见,然后再回各自官署交差。在差事结束之前,就算回到了京城,也不能回家,只能暂时住在驿站。
不过皇帝日理万机,那么多人排队等着陛见,多半都是见不到皇帝的。在驿站住一两天,名单送上去,宫中就会有人来传旨,让回官署交差,然后回家修整,最多能听见几句制式的勉励。
当然视个人身份不同、差事不同,其中也有例外,可以插队提前面圣。譬如守牧一方的官员或者镇守九边的武将回京,皇帝必然要亲自接见,表示重视和优待。而苏烨和余敏程也享受了一把这种待遇,在宫门口登记之后,并没有被打发回家,而是被迎了进去。
“陛下有旨,两位大人请直接前往知政殿见驾。”宫门口的守卫把人领进去,交给了负责引路的内侍。
两人心下都有些忐忑,但当着内侍的面也不方便交谈,只能小心的整理了仪容,跟在对方身后往里走。
不过很快他们就没心思想这些了,因为天气太热。皇城里前朝这一片,为了凸显殿阁恢弘,几乎没有种植花木,连个遮阴的地方都没有,地上铺的还是石板,官靴踏上去,有种脚底都被烫到的错觉。
知政殿又远,两人一路走过来,已是浑身大汗淋漓,面红耳赤、头脑昏沉,有中暑之兆。
好在他们并不需要站在殿外的广场上继续煎熬着等待召见,而是被迎进了旁边的偏殿。这里四角都搁了冰,进门便有种沁凉透心之感。有内侍端上清水和帕子让他们整理仪容,又有人送上味道上佳的冰饮茶点摆在桌上,请他们享用。
等人退出去,余敏程拧了帕子擦身,环视殿内,忍不住感叹道,“听说皇后娘娘最是体恤臣下,自入宫后便改了宫中许多规矩,连带陛下也受了影响,对臣子越发优容,如今方知所言非虚!”
“余兄慎言!”苏烨忍不住低喝了一声。
在长安宫中非议皇后,恐怕也只有余敏程有这个胆子了。真以为殿内没人,就不会被听了去?
“下官又不是胡说。”余敏程略不在意的笑道,“不过是夸赞皇后娘娘的善政。别的不说,一身臭汗的去面圣,不但咱们惶恐,只怕陛下也不自在。”
“越说越离谱了,难怪都说你是傻大胆。”苏烨瞪了他一眼,端起冰饮塞进他手中。
隔壁正殿里的李定宸听到禀报,哼笑了一声,“大胆是真的,傻却未必。”
“狂生若狂得有理,陛下难道不能容?”越罗在一旁反问。
李定宸道,“阿罗不必拿话来激朕。这既然是个人才,朕就能用。”
如何用人,可以说是皇帝生涯的主旋律。有时候手里根本没有可用之人,有时候却是可用之人太多不知道让谁上,更多的时候人虽然可用但毛病也多……要将每个人都放在最合适的位置上,可是一门大学问。
李定宸不说精通,至少如今在这门学问上,已经颇有所得。对于余敏程此人该怎么用,心里自然早有想法,不是一两句话可以左右的。
越罗闻言笑道,“陛下既然心里有数,那我就先告退了。”
她最近经常出入知政殿,该知道消息的人肯定都知道了,但皇帝召见大臣时还大喇喇的坐在一边,就是另一回事了。越罗暂时还不想被弹劾,所以这种时候都会避开。
李定宸按照流程召见了二人,询问固原局势,确定那边已经暂时稳定下来,这才放下了心。
但他没有在交流结束之后让人退下,而是忽然问道,“朝中这两个月闹得沸沸扬扬,你们只怕也听到消息了?此事是由固原而起,那边的情况只有你们二人最为了解,你们觉得该当如何?”
苏烨吓了一跳,立刻开口请罪,说是不敢妄议。在他想来,皇帝心里只怕早就有了主意,这个时候开口,万一不合上意,反而把自己陷进去了。倒是旁边站着的余敏程双眼发亮,一脸期待,显然有话要说。
这两个人大概就代表了如今朝堂上两种截然不同的臣子。
一部分得过且过,只想顾着自己眼前的一亩三分地,不求上进,惟愿出了什么事别牵连过来。另一部分却锐意进取,对李定宸这位年轻的帝王充满好感,期待着他在执政之后能够带来一些不同的改变,一洗朝堂沉闷的氛围。
李定宸当然是更喜欢后一种,但却也没表现出厚此薄彼的态度来,含笑道,“朕命所有在京官员上书议论此事,卿等乃国之栋梁、朝廷肱骨,建言此事理所应当,又怎能说是妄议?”
而后不等苏烨再说话,摆手道,“好了,下去写一封条陈送上来。若写得好,连同之前的差事,一并为你们论功。”
若是写得不好呢?是不是之前的功劳也一笔勾销了?这话在苏烨心里转了转,但没敢说出来。
他心怀着对皇帝威势的敬仰畏惧离开了知政殿,见余敏程一脸跃跃欲试,微微摇头,本来想开口劝说,最后想到什么,又闭口不言。
他自己已经快四十了,对前路没有太大期许。余敏程却才二十多岁,青春正茂、才华横溢,又是陛下登基之后才取中的进士,正是大展宏图的好时候。
果然,第二日余敏程就呈上了一封奏折,洋洋洒洒,将固原的情况一一分析,最后得出结论:重议军功之事,不可行!
相较于朝堂众人的纸上谈兵,他这份奏折数据详实、条理分明、有理有据,几乎是才一送到通政司,就传得满朝皆知。内阁几位相公最后拟了准,皇帝一个字都没改。
最后朝堂上争了两个多月的事,就这样有了定论。余敏程这个名字,更是一夜之间进入众人的视线。
重议军功,借此将王安牵连出来,本来是王霄的目的。现在没有达到,他却也不气馁,只是针对余敏程的奏折,又上了一封折子,言说九边战事十分重要,但天高路远,朝廷对当地的控制却没有那么强力,为免再出现这种情况,得想办法弥补。
而他提出来的办法是,以文官充任监军,轮流前往九边监察。
这仍旧还是以文制武的那一套,换汤不换药。但在当下这个时机提出来,而且朝堂上说得上话的也几乎都是文臣,所以消息一传出来,立刻就得到了许多支持和赞许。
“这是不打算让这件事过去了?”李定宸看到奏折时,也有些意外。
王霄这一招接着一招,可谓是环环相扣,不管局势怎么发展都有应对之道,显然是深思熟虑的结果。可见在这件事上,他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相较于被动应对的李定宸,高出不知多少。
李定宸也被他挑起了兴趣,对越罗道,“若能以这件事分出胜负,倒也不算坏事。”至少目前看来,这种争斗是温和的,不管最后结果如何,对朝堂的影响都可以降到最低。
作为皇帝,李定宸可不希望换个首相就弄得朝廷大伤元气。
越罗点头,“王相显然也明白这一点。”
而且王霄跟李定宸比起来,还有另一个顾虑。常言人走茶凉,但身处他这个位置,则更加危险。古往今来,至高位者,少有能全身而退的。被弹劾、去职、议罪、贬谪、甚至株连九族者比比皆是。
王霄如果想走得体面一点,不可能不考虑这些,做起事来,自然也会有些束手束脚,摆布不开。
再加上,站在他那一边的人正在逐渐减少,转到李定宸这边来。此消彼长,要在这个过程中将王霄压下去,并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哪怕目前看来,李定宸还隐隐处在下风。
李定宸好像是喜欢上了让朝臣自由发言的感觉,针对监军一事,再次下旨命朝臣畅所欲言,甚至还把旨意颁到了下面,让出外的臣子也有机会参与此事。由此引发了第二轮的朝堂争论。
武将手掌重兵,一向都是皇帝忌惮的对象。历代皇帝吸取前朝教训,渐渐形成了以文制武这一套方略,是很有道理的,自然也得到了许多文臣的拥护。
但也同样有人理智的点出,以不知兵的文官领军,若战事爆发时胡乱指挥,反而可能会酿成祸患。这同样也是前朝留下的经验教训,不可不察。即便只是监军,若武将受制,也很难发挥出军队的战力。
大秦的边境线很长,九边防守的压力本来就很大,若再压制武将,反而可能会出问题。
尤其是现在没出过问题的几个军镇,明明没做错什么,忽然头上多了个祖宗,会不会因此以为是皇帝不信任他们,由此与朝廷离心?
第86章 去看热闹
因为上一回的大规模争论,朝臣们隐隐被分成了几个阵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