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觉到动静的邻座女孩转脸看过来。
昏暗的放映厅里,许清嘉不大看得清她的表情,猜测该是嫌弃她动来动去影响了她,遂悻悻地放弃了驱逐计划。
于是韩东青心满意足的搂着自己的小女朋友,交往这么久以来的第一次‘搭肩’,他心情非常好,好的上扬的唇角一直没有放下来过。
这个年月,莫说情侣,就是夫妻走在外面都得保持距离,牵手都不敢,更遑论搂抱。
一直到放映结束,灯光亮起,韩东青不得不恋恋不舍唤醒许清嘉,看到一半,许清嘉耐不住周公的盛情邀请赴约。
迷迷瞪瞪的许清嘉睁开眼,懵了三秒才弄清楚自己的状况,抬起昏沉沉的脑袋,打了个哈欠,打到一半快速伸手捂住嘴,优雅的打完剩下的半个哈欠。
韩东青低笑一声。
觉得被嘲笑了的许清嘉不满的横他一眼。
“你什么样子都美。”韩东青倾身在她耳边说。
抠鼻屎摸脚趾呢!幸好许清嘉还有理智没说出来,只溜他一眼,“甜言蜜语。”
韩东青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低声道,“肺腑之言,情人眼里出西施。”
绷着嘴角的许清嘉险些破功,她撇开视线,正撞上隔壁那女生羡慕的眼神。那女生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随后转身,掐了前面青年的后腰一把,应该是他对象。
被掐的青年嘶了一声,莫名其妙地回头看着女朋友…
看什么看,木头疙瘩一个,看看别人是怎么哄女朋友的。女生恨铁不成钢地瞪着青年,没人家帅没人家高还没人家会说情话。她怕不是找了个假对象。
青年满脸的委屈和迷茫。
许清嘉不禁看乐了。
韩东青捏了捏她的手,“看谁呢!”
许清嘉收回目光,醋性还挺大,“走吧。”
韩东青便牵着许清嘉离开放映厅,到了外面才放开手。电影院这地方是情侣圣地,黑灯瞎火的,天时地利人和,不乏偷偷亲近的小情侣,所以气氛相较外面更宽容。
不知何时,外面又下起雪来,还是鹅毛大雪,一片片纷纷扬扬下落。
“在这儿等我,我把车开过来。”韩东青听着外面呼呼的风声,对许清嘉说道,不只下了雪还刮着寒风,外面得有零下十几度。
许清嘉也不逞强,点点头。
离开前,韩东青又给许清嘉买了一瓶热牛奶,让她捂手,这才冲进风雪里。
望着他高大的背影融入夜色里,许清嘉吸一口牛奶,整个人都暖洋洋的。
过了十几分钟,韩东青还没过来,百无聊赖的许清嘉走出电影院抬眼眺望,因为下大雪,沿街的店铺打烊的更早,只有零星的几家店铺还亮着灯,马路上一片昏暗,一个行人都没有,只有两辆自行车晃晃悠悠的骑着。
被凛冽寒风一吹,许清嘉打了一个寒噤,缩了缩脖子往电影院里走。
许家文躲在旁边的小巷子里,他是出来找吃的,这几天他东躲西藏,就像阴沟里的老鼠,只敢在夜晚出来。饿了一天的他特意在风雪交加的夜晚出门,就是想避开人群。
怎么也没想到,居然会遇上许清嘉,理智告诉他,他应该尽快离开。可双脚彷佛不受控制,他缩在小巷里,小心翼翼的观察着斜对面的电影院。
那里明亮又温暖还传出一阵阵食物的芬芳。
而他缩在阴冷黑暗的小巷子里忍饥挨饿。
泾渭分明,两个极端。
自从分家之后,他们之间的差距便越来越大,四叔一房越来越红火,而他们这一房家破人亡,走向衰败。
他不止一次的想过,如果当年没有分家的话,现在会是怎样?
他妈刘红珍不会歇斯底里的闹,他爸就不会坐牢。他爸不坐牢,他就不会和他爸断绝关系,他爸妈也不会离婚。
不分家,四叔的生意一半就是家里的,就算没有一半,家里也肯定不缺钱花。他回崇县的时候都听说了,就连蠢笨如三叔,这些年搭着四叔的顺风车都成了有钱人,在县城和市里置了好几个铺子。他们家难道还能混的不如三叔,他就不会因为生活困顿而娶袁秀芳。他爸很有可能已经进了公社,进了县里。那他便不再是一个离异有孩、父母皆劳改犯、毫无背景的穷小子。
他是正儿八经的大学生,他是干部子弟,他的叔叔婶婶都是体面人物,他的弟妹是名校大学生,他有背景有人脉。
他若想和曲美娜在一起,曲家人肯定不会反对,起码不会这么激烈,就算他们反对,他也不是非曲美娜不可。这般,他怎么会费尽心机的帮助曲美娜,以至于酿成大错。
他爸他妈都是劳改犯,他也要当劳改犯了,他们一家都是劳改犯!
许家文呵了一声,喷出口的热气凝结成雾,又消失不见,美梦也随之幻灭。脸上渐起怨恨,为什么会分家,就是因为许清嘉。
便是他和曲美娜的事情,也是许清嘉说出去的,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只能铤而走险私奔。
曲美娜逃走,也是因为许清嘉,要不是她多管闲事,自己怎么会抓不住曲美娜。
那么,他的孩子不会被打掉,他就不会在盛怒之中捅伤曲美娜,彻底没了回旋的余地。
他落得今日这个下场,都是她害的。他完了,凭什么她可以幸福快乐的享受人生。许家文动了动嘴角,瘦削的脸颊显出颇深的沟壑,盛满阴鸷疯狂。
许家文紧了紧帽子,一只手伸进黑色棉衣里面握住塑料刀柄,就是这把刀捅伤了曲美娜那个贱人,不知道她死了没?
就这么结束吧,东躲西藏的日子,他过够了。
在许清嘉转身那一瞬间,许家文低下头,缩着身子跑向电影院,就像一个进来躲雪的路人。
三米、二米、一米……许家文神情一厉,抓着刀柄拔出刀。
吸干最后一口牛奶,许清嘉拿着空玻璃瓶走向柜台,牛奶一块二毛一瓶,包括五毛瓶子的押金。
这一转身正好避开许家文捅过来的刀,刀尖割破羽绒服,白色的鸭绒飘扬而出。
“啊!”大厅里躲雪的人爆发尖叫,惊慌失措的往后躲。
许家文的动作因为飞出来的鸭绒滞了滞,忽然看见一个玻璃瓶迎面砸来,连忙侧身往旁边躲。
“砰”玻璃瓶砸空,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许家文暴怒,握紧水果刀,手背额头青筋鼓胀,恶狠狠的冲向许清嘉。
许清嘉已经跑到三米外,她抓起手边的椅子使劲抡过去。毫无防备的许家文吓了一大跳,险险抓住一条椅子腿。
他正用劲浑身力气抢椅子,背后突然传来一阵剧痛,当下身子一麻。
从门口飞过来的垃圾桶砸到许家文背上,后掉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巨响。
趁着许家文吃痛手松的瞬间,许清嘉抢过椅子,竭尽全力抡过去。
被砸到肩膀的许家文失去平衡,摔向一旁,手中的刀应声落地。他刚摔倒在地,疼得七晕八素,眼冒金星,就觉衣领被人揪住,拳头雨点一般的落下。
韩东青铁青着脸,几拳下去,许家文已经疼得蜷缩成团,连声都发不出来,满头满脸的冒冷汗。
许清嘉把刀踢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回头见韩东青满脸戾气吓了一跳,怕他暴怒之下把人打出个好歹,得不偿失。
她赶紧跑过去,双手拉住韩东青的胳膊,一叠声道,“我没事儿,我一点事都没有。”
一拳揍在许家文脸上,韩东青松了手,起身查看许清嘉,衣服背后破了一个大口子,瞳孔一缩,伸手去摸,只破了羽绒服,里面米色毛衣还好好的。其他地方毫发无伤,一颗心这才落回肚子里。
韩东青脱下自己的呢绒大衣给许清嘉披上。
见他神情凝重,许清嘉缓和气氛,“你看,我没事吧,我可是跟我爸练过的。”她还真跟许向华练过一点花拳绣腿,不过紧急关头,一个招式都没来得及使出来,完全靠的是运气和身体素质,如此看来,锻炼身体还是很有意义的,要不哪能跑这么快还有一把子力气。
骇得魂飞魄散的影院工作人员终于回过神,有些不好意思的围上来,他们一直没敢上来帮忙,可那人拿着刀啊。
自我排解的两个青年用力扭住躺在地上发颤的许家文,也不知道他的疼得还是怕的。
被摁在地上的许家文,脸贴着冰凉的瓷砖,彻骨的冰寒让他内心沸腾的仇恨和嫉妒冷却下来,理智回笼,脸色彻底灰败下来。
他动了动头,立刻被人呵斥了一声,“不许乱动!”
许清嘉闻声低了低头,正对上许家文青红交错的脸,一双眼充满阴森的怨毒,许清嘉不适的皱了皱眉头。
韩东青向前跨了一步,挡在许清嘉面前,垂眼盯着许家文,目光凉意刻骨。
许家文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眼睛,煞气森然,无名恐惧紧紧揪着他的心脏,脸色蓦然灰黑。
“报警。”许清嘉抬头对直愣愣站在柜台里的工作人员说了一声。
对方如梦初醒,手忙脚乱的开始拨电话。
“不要!”许家文剧烈一颤,触电一般,他喉咙里爆发出一声嘶吼,“嘉嘉,你放过我吧,看在奶奶的份上。”求生的本能令他害怕,令他战栗,令他痛哭流涕的求饶。
“嘉嘉,你救救我,你让四叔救救我,我不想死,我错了,”他语无伦次的摇尾乞怜,“我要是死了,奶奶一定会伤心的,我不能死。”
突如其来的变故引得人们嗡一声议论开来,这听着怎么还是一家人。
许清嘉垂了垂眼睑,浓密的睫毛笼下一片阴影,“我要是死了,奶奶肯定更难过,你想杀我的时候,想过吗?”
许家文声音一顿,失声痛哭,语气卑微到了极点,“我不是人,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你救救我,你们救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他认出韩东青了,他九年前来三家村接江平业。江平业如今已是省长,四叔和他关系好。韩东青的身份肯定也不低。如果他们愿意帮他,他就不用死。他想活下去,当死亡近在咫尺,才知道活着有多好,活着就有希望。
许清嘉一哂,还真是能屈能伸。
韩东青安慰的揉了揉她的头顶,拿手帕堵住许家文的嘴,对一个站着的工作人员道,“给我一条绳子。”
那人想也不想的离开,片刻后拿了一条粗麻绳回来。
韩东青拿绳子许家文捆成一团,扔在地上,让人看着,便放心的带着许清嘉到一边压惊。这种特殊绳结,除非专业人士,旁人根本打不开,不用担心许家文跑了。
韩东青又去买了一瓶热牛奶给许清嘉,顺便打了一个电话,末了去外面拔了车钥匙,方才他见势不妙冲下来,连车门都没关。
闻讯赶来的经理想来问情况。
韩东青抬了抬手,淡淡道,“等公安来了再说。”
经理愣了下,不由自主的把话咽了回去,眼睁睁看着韩东青拿着一瓶牛奶走到角落里。
许清嘉接过牛奶捧在手里没喝,明天轻轻蹙着。
韩东青在她身旁坐下,轻声问,“不知道怎么跟你奶奶说。”
许清嘉抬眼望望他,许家文的话到底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她,“他是长孙,曾经是我奶奶最寄予厚望的孙子。”小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我大伯才走半年,老人家刚缓过来。”许家文出事后,老太太都是强颜欢笑。再让她知道,大孙子想杀她孙女,她有点怕老太太受不了,到底六十多了,琢磨着能不能隐瞒下来。
韩东青默了默,这的确是个事,“你怎么想?”
许清嘉扯了下嘴角,小声问,“他这大概会怎么判?”
“故意杀人的,处死刑、无期徒刑或者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未遂,根据情况减轻处理。”
许清嘉,“前几天,他捅伤了曲美娜,重伤。”
韩东青眉心一拧,看着许清嘉,“曲家那边怕是会往死里整他。两罪并罚,轻不了。”
许清嘉垂了垂眼,“会判死刑吗?”
韩东青顿了下,点了点扶手,“有这个可能。”这几年对于犯罪分子从严处理,没有八3年刚开始那会儿严厉,但是也比早前严格。
许清嘉拿温热的牛奶瓶蹭了蹭脸,垂眼看着脚尖,“法律怎么判都是他应得的。”之前他们就没想过捞他,没道理,他都想杀她了,她还得圣母光环发作去救他,不落井下石已经是看在老太太面上。
要是真判了死刑……其实这几天,老太太应该做过最坏的打算了,不像许向国,冷不丁来一下,让人措手不及。
许清嘉叹出一口气,拢了拢呢绒外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