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杨大应得干脆,“不过我建议,那果糖还是换成麦芽糖吧。你听我一句,那果糖不好,还是吃麦芽糖吧,那对身体好。”
他们这自己做的果糖,都是不好的废料做的,他见过,现在真心想交蒲苇这个朋友,就提一嘴。
蒲苇听了,也很干脆地同意了,“行,那就换成麦芽糖。”
杨大这心里就觉得妥帖。觉得这人既敢做,又能听得进去话,适合长久处下去。
蒲苇想起一个事,就问:“我本来打算去买点信封和邮票的,可这天色晚了,估计邮电局该关门了。不知道杨叔你的亲戚中,有没有多余的。我先拿点,紧着用。”
“哈哈,有的,有的。”连这小零碎都开口,这也是不把他当作一个外人,杨大就更乐了。
他就喜欢跟这样的人处着。
“到时候,一起给你放好。”
他说了一个地点,让蒲苇他们到那里等着,东西准备好了,就会给他们送过去,顺带,他又推回来了十块钱。
“剩下一半,等你们收到了东西,下次来,再给我吧。”
“不用。”蒲苇却直接给推了回去,“我信你!”
这三个字,其实重若千钧。
这年代,谁能当着认识没多久的人,淡定地说出“我信你”这三个字呢。
老江湖杨大卫再次愣了,拿着钞票的手,都忍不住抖了抖。
他就像是重新认识了面前这位个头不过只到他下巴处的年轻姑娘。一双精光烁烁的眼,首次染上了一抹凝重。
“好!”他只应了这么一个字,也首次,完全收敛了笑容。
但在他亲自将蒲苇等人送出门口的时候,他却对蒲苇道:“希望可以快点和你再见面。叔叔很看好你!”
蒲苇抿唇一笑,扬了一下手,道了别。
一行人空着手进去,又空着手出来,好像什么都没干的样子。可是除了蒲苇,陈家其他三人,心里都是七上八下的。
尤其陈道东,这个直愣愣的汉子,闷头拉起停在外头的板车,小声地问:“这样好吗?”
在那屋里,有一股莫名的气氛,压得他束手束脚,更不敢开口。可亲眼见着那二十块钱才刚进入自家口袋没多久,就又飞了出去,他这心里慌得厉害。
他们一年干到头,只见到了工分和粮食,正经能入手的钱,可是少之又少。年景不好的时候,某些人家一年下来,可能连二十块都摸不到呢。这道南的媳妇也太大手大脚了,竟然就这么给出去了,还在只是嘴上说说,连个货物的影子都没见到的情况下。
陈妈妈也是如此认为的,心里不安急了。
她这辈子,都没和陌生人这样交易过。刚才在那屋子里,她也被气氛给影响得没敢多说话,但这出了院子,市井的喧嚣声重新入了耳朵,她又忍不住算计了起来,并且,还埋怨上了。
“你说说你,胆子怎么能这么大?一个小媳妇,就胆敢——”
她瞄了一下周围的行人,见没人注意到她这边,才又继续压低了声音,“就胆敢搞出这么大的事情来,那可是二十块钱!还有,人家后来都给你推回来十块钱了,你怎么又给推了回去,你是不是傻?有你这样做事的吗?东西都没见到影呢,就这么爱相信人。”
蒲苇拧起了眉头,心里觉得有点烦。
“去那边。”她指了不远处墙角边一个稍微僻静点的地儿,示意大家跟上。
等到了之后,她扭身看向陈家母子三人。
“接下来的话,我只说一遍,你们听好了。
第一,你可以人穷,但不能志短。人和人相处,第一面很重要。那位杨大卫,我一眼就瞧出,他不是一般人。这样的人,结交了,如他所说,肯定不会让咱们家吃亏。所以这第一次见面,你就得把对方给镇住,表现出你最大方的一面,如此,人家就会高看你,以后相处起来,也会敬着你。
可你抠抠搜搜,凡事斤斤计较,甚至做事瞻前顾后,只会让人觉得你担不起事。这以后的相处过程中,那也就只有以物换物的情分,别的,就很难指望了。
但你以为这样的时代,以物换物就能满足了?人杨大卫为什么能拉开这么大的场子,敢做这样的事?这说明不管到了什么时候,人还是分层次的,都有那厉害的,和不厉害的。
换句话说,同样是人,为什么有些人就能是工人,就能当干部,你们却只能是农民?你们不想往上跳?不希望你们的孩子往上跳?再说句不好听的,同样是农民,一个村的,可为什么,别人家的姑娘小子能去供销社工作,捧着铁饭碗,领着高工资,你们的姑娘小子,却只能围着灶台和土地打转?
这里面,不是关系在作祟,是什么?
这杨大卫,处好了,那就是关系,关键时刻,兴许能拉咱家一把的关系。
第二,看清楚,鱼是我抓的,卖了钱也有我的一半。我的钱,我爱怎么花就怎么花。你们之前那些话,要是出于关心,我领情;可要是出于别的心思,那就赶紧给我掐灭了。否则,惹恼了我,我就直接回我娘家住去,给我娘家挣钱,让你们捞不到半点好。
最后,万一的万一,是我看走了眼,这杨大卫不是个好东西。那这场子,我也能找回来。从来就没有人白吃我的东西,因为,我会让他成倍地给我吐出来!”
话说到这,蒲苇的声音中,透出一股狠厉。然后使劲跺了一下地,就听得轻微的咔擦脆响后,她一抬脚,脚下地面已经是犹如蜘蛛纹一样地裂开,裂成一张直径大概有二十公分的圆网。
陈道西看着觉得牙酸,下意识就抬手,摸了摸自己隐隐做疼的肚皮。
陈妈妈和陈道东则惊讶地瞪大了眼,不信邪地双双抬手,擦了擦自己的眼睛。然后睁眼再一看,还是那蜘蛛裂纹,他们就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也不知道陈道东是这么想的,不相信还是怎么的,也学着蒲苇那样,抬脚重重往下跺了跺,然而,当他抬起脚之后,黄泥还是那黄泥,除了多了一个大脚印之外,并无别的变化。
陈道东心尖抖了抖,觉得腿有点软。
看着蒲苇的目光,充满了惊异。
蒲苇抬脚,落到那蜘蛛纹上,碾了碾,就将那纹路给碾掉了。
“走吧,先去杨大卫说的那个地方等着。”
她扔下一句,转身就朝外走。
陈妈妈和陈道西都有些木木地跟了上去。陈道东慢了几拍,也赶紧拉着板车跟上了。然后鬼使神差地,在经过蒲苇刚才跺脚的地方,他停了下来,再次抬脚,往下跺了一下。
呃,依旧没有出现任何裂纹。
所以,真的不是他想的蒲苇脚下的这块地有问题,而是……
妈呀!
陈道东在心里叫了一声,突然为前头的二弟感觉到了可怜。
据说,这人那日挨了她一脚。
又据说,这人之前吵吵着要教训人,后头改了口,说是闹着玩,最后跑得比兔子都快。
现在,他觉得自己真相了!
那肯定很疼!
他都要同情自家二弟了!
*
杨大卫指明的交易地点,是在镇口的小树林里。
出了镇口,左侧就有一片小树林。老早的时候,其实在这小树林的外侧,还有一个雕工精美的八角亭,专供行人走累了,在此进行休息的。但后来这亭子在斗争运动中被拆了,也就只剩下几个石头墩子。
经年累月地被风吹雨淋着,这石头墩子也显得破败了起来。但往上坐一坐,还是可以的。
陈家母子三人被蒲苇前头这么一说、一露手,心里的震撼,到了这时,都没平息下。但坐了一会儿,迟迟没见到人影,陈妈妈就又急上了。
“你说,怎么还不来人呢?我们是不是被骗了啊?”
蒲苇凉凉地看她一眼,“着什么急,你总得给别人点准备的时间。”
“但这也太久了。”陈妈妈坐不住了,站了起来,冲着镇子方向,使劲眺望,恨不能看穿了那一栋栋房子,“哎呀,不知道怎么的,我这心里慌得厉害,总觉得要出事。”
见蒲苇也不回应她了,陈妈妈就一时闭了嘴,但没过一会儿,她又焦急地开了口,“哎,这要是当时留个人在杨大卫那里好了。现在,钱没了,东西也没影,简直是急死人了。这都过去多久了。”
她原地转了又转,依旧见不到人后,就习惯性地又埋怨上了蒲苇,“你说你,干嘛当时给那么多啊,哪怕给少点,先试试看呢。”
蒲苇腾地站了起来,往陈妈妈跟前一迈,唬地陈妈妈跳了一跳。
“你干嘛?”
蒲苇一笑,“我想到了一个办法。”
陈妈妈双眼一亮,“你快说,你快说。”
蒲苇却猛地拉下了脸,同时抬手,比划了一个恶狠狠的手刀,“我的办法,就是敲晕你,让你睡一觉。等东西到了,我再叫醒你。这样,你就不至于担心地来回转悠了。”
转悠得她头晕,也说得她心烦。
陈妈妈微微红脸,又气又臊。
这儿媳这么说,不就是在变相地指责她吗。
“你这人怎么这样?我这么担心,也是为你好。这又不是我的钱,这可是你的钱。不识好人心!”
“行了,就是因为这是我的钱,你才更不用担心啊。丢了,也是我的丢了。你的不还好好地揣在裤兜里吗?”
陈妈妈愣住了,觉得好像是这么个理儿。但再一想,却好像还是很不对劲啊。
她正琢磨着呢,蒲苇就来了一句。
“来了!”
波澜不惊的口吻,不带丝毫喜怒,镇定地陈妈妈没忍住又看了看她,都没顾得上第一时间去看那货物。
你说,这姑娘有时候怎么就那么与众不同呢。
陈妈妈慨叹着,才回的头,看到了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貌似正扛着什么东西朝他们过来。
“是这个人吗?”她疑问。
“是。”蒲苇给了肯定的答复。
都对上眼了,自然就是了。
果真,那小伙来到他们跟前,就先是不好意思地道歉,表示自己走得慢,是不是让他们久等了,然后亲热地开始“伯母、大哥、小妹”地叫。
他放下东西后,指了指那袋子。
“东西都在里面,你们打开点点看。”
可那一双眼,却是直接看向了蒲苇。看来,他来之前也是被吩咐过,这里面,哪个才是他的真正客户。
陈妈妈脚一动,就要凑过去。可蒲苇一闪身,就拦在了陈妈妈面前,将她给堵在了身后。
“不用,杨叔的人品,我们有什么信不过的!小哥,谢谢你了,回去麻烦转告杨叔一声,说麻烦他了。”
然后蒲苇很突兀地转身,冲着侧方远处一楼房的一处窗户,点了点头。
那小伙愣了愣,被晒得黑黑的脸上浮上了一层薄薄的红。他抬手,摸了摸自个儿的脑袋瓜,有些尴尬地嘿嘿一笑之后,应了好,然后转身,撒丫子就跑了。
陈妈妈看那人跑得飞快,好像怕被人追的样子,就又着急上了。
“你怎么就不检查呢?谁知道别人给你的是什么东西啊?”
蒲苇却直接走过去,就将那布袋给扛了起来,扔下一句,“快走吧。”
自己率先迈步,当了那领头人。
陈妈妈赶紧跟上,还去拽蒲苇,“我说的话,你到底有没有听见?那么多钱买的东西,你总得当着人面检查检查。否则,回头出了问题,你找谁说理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