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让表少爷两日后到书楼见你,是打算怎么处置他?”
傅凛喜怒不明地轻笑一声,“后山那片药圃不是正在采收防风么,叫他跟着去干活。”
后山的药圃与这宅子一样,也是当初傅家老太君做主拨给傅凛的田产之一。
不过,那片地虽光照足,却是砂质松土,种粮种菜都不合适,鸡肋似的,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那片地被拨到傅凛名下后,他原本也不知该如何处置,得亏叶凤歌提议,说有些药材最适宜光照足、排水好的砂质土;傅凛根据她的提议,挑了掌叶大黄、防风、甘草这三味药材的种子,叫宅子里的人轮流去打理照料,这才没让那块地闲着。
桐山的气候与那块地的土质对这几味药材简直有如天助,几年下来,那块地里的药材收成颇丰,所赚银钱供这宅子里几十口人吃喝用度都绰绰有余。
“表少爷那娇生惯养的身板,你让他去药圃干活,恐怕他还宁愿再挨五个板子呢,”叶凤歌浅声笑道,“表小姐大概也舍不得。”
傅凛不以为意地哼道,“我管他们愿不愿意,舍不舍得?美得他,躲我这儿吃闲饭还兴风作浪。”
若非眼下还没有足够的实力与临川那头彻底撕破脸,今日之事他是绝不会轻轻放过的。
对于傅凛与家人的恩怨,叶凤歌实在不便多嘴,只能苦笑喟叹。
那位表少爷不知惹了多大个事端,竟让傅雁回都不敢轻易留容他在临川傅宅,拉下面子将他送到傅凛这里来躲风头。
可正所谓恃宠才会生骄,从他和他姐姐今日种种言行就能看出,他是清楚自家有人会替自己兜着,若家中兜不住,再不济也还有他舅舅与傅家这层姻亲关系做靠山,这才敢放肆轻狂。
他那种狂妄任性,除了年少无知的缘故,更多是长期被家人极度宠溺与纵容才养得出来的。
而傅凛,正经八百是傅雁回将军亲生长子,如今在旁人眼里也是个行有所成的世家公子,实际却一直过着今日不知明日事的生活,先是绞尽脑汁从傅家老太君那里讨一点慈心善念做庇佑,再靠着自己,孤独而艰难地步步为营。
这两厢对比之下,叶凤歌心中不由地为傅凛泛起了淡淡酸楚。
她真的很想竭尽所能,多疼他一些。
傅凛他,真的太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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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凛坐在软榻旁的雕花圆凳上,专注地望着近在咫尺的叶凤歌。
目光轻垂,却又瞧见了她手背上那道已经上了药的细细红痕。
那道伤痕再度触及了傅凛心中的阴翳,使他忍不住硬声训起人来。
“你怎么回事?那死孩子追着要打你,你就不会还手?当年把我按在床上时那股拼命的狠劲呢?”
当年与叶凤歌初见时,他借着寝房中的机关暗算她,她的腰腹被壁上弹出的小木棒打中,之后她便生气地扑到床榻上将他按着打了一顿。
此时傅凛一门心思想训她记住,遇事要好生护着自己别吃亏,可最末一句话的描述却莫名尴尬,让两人都无端红了脸。
“什么按在床上,我那是在揍你!”叶凤歌面红耳赤地将那包碎冰抬起一道缝隙,恼羞成怒地瞪了他一眼,又飞快将眼睛遮住。
“我那时才十三四岁,就算被人知道我揍了你,也只会说是两个孩子打架,那我当然下得去手。”
她今年都是二十有一的大人了,若是再为点小冲突就跟个十二三岁的小毛头动手……她实在有些丢不起那脸。
许是觉得她的话有几分道理,又或者是方才提及年少初见之事,傅凛浅浅笑开,漂亮的眸心似有花儿绽开。
“你就注定是个窝里横,这辈子就欺负过我一个人了吧?”他面上红晕更深,唇角飞扬,笑音徐缓,“隔天还来讹我,说若我不好好喝药,你就要死了。”
叶凤歌连忙抬起左臂,以手背压在唇上,也没止住那冲口而出的笑声。
当初她刚来就被傅凛用机关弹出的小圆木打中腰腹,好在那时这房中的机关还简陋粗糙,虽挨了些疼,却并未真的伤着。
她先将他按住打了几下后,又好言好语引他说话,最后终于得知他想瞧瞧外头,便说好将院墙下的锦葵画来给他看。
隔日她拿了画再来时,傅凛心中愧疚,对她友善许多,竟由得她抱住喂药了。
结果,很尴尬的是,她突然来了癸水。
那年她还不满十四岁,多少还有些孩子心性,即便癸水来时举止也收敛不了多少,加之那时她的日子也没个准,当时的场面真叫个猝不及防。
傅凛瞧见她身后衣袍上有血迹,又见她忽然捂着肚子,以为是她头一日被自己伤到的缘故,吓得魂不附体。
她便顺势诓他,说“你瞧你都将我打出内伤了,若不肯好好喝药,我会死的”。
可怜小傅凛被吓懵了,也没功夫去想“叶凤歌被打出内伤”,与“他不肯好好喝药她就会死”之间有什么关联,就这么被诓进去了。
那两年,为着那个“不能害叶凤歌死掉”的信念,傅凛喝药可乖了。
想起年少旧事,叶凤歌乐不可支,“若不是后来你无意间听宿大娘说起姑娘家那点事,我也不必为着喝药的事跟你斗智斗勇这么几年。”
小时候那个含泪端着药碗,说“我以后都乖乖喝药,你别死”的傅五公子,是多么惹人怜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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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开怀的模样感染了傅凛,使他也忍不住勾起了唇角,“你老实说,我当真能好吗?”
“你放心,这事我没骗你,你会长命百岁的。”叶凤歌笑吟吟按着覆在双眼上的那包碎冰,语气柔和却笃定。
这个问题,小时的傅凛问过许多次,这几年倒没怎么提了。可不管他什么时候问,叶凤歌都一遍遍耐心而笃定地回答,从不嫌他问多了烦。
“我瞧着你今年好了许多,立冬过后我师父会再过来探脉,说不得开春后的方子就要换了。”
叶凤歌的师父,是宜州最神秘的医家“妙手一脉”的传人妙逢时,当年还是傅老太君辗转托了许多人情,才请到妙逢时来为傅凛诊治。
“妙手一脉”非疑难之症不医,妙逢时常年周游天下,专找别人治不了的病患。傅凛这症是先天顽疾,一时三刻无法痊愈,妙逢时才留下小徒弟叶凤歌在此侍药,自己则是两年来一趟,替傅凛把脉调整药方。
叶凤歌笃定的回答让傅凛心中大安,伸出双手随意撑在榻沿,脖颈微垂。
虽明知她遮着眼睛看不见,他还是笑望着她点了点头,“嗯。”
那包碎冰遮了她的眉眼,只露出小巧的鼻头与殷红唇瓣。
她的笑唇弯出软软的弧度,沁着蜜似的,肆无忌惮散着勾人甜香。
傅凛喉头滚了滚,胸前内那颗少年心,顿时就可耻地躁动起来了。
第十五章
不知从哪年开始,傅凛在叶凤歌面前就时常会有种不明所以的焦躁与烦闷,还伴着一股纷乱成麻的别扭。
他被这种奇怪又难受的心绪困扰许久,始终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前些日子看到她忘在床头小柜上的那本《十香秘谱》,又做了整夜难以启齿的梦,他才终于明白,原来这几年来许多的奇怪思绪,根源都是自己心底早已悄然萌芽的隐秘悸动与渴求。
他自小深居简出,接触的人不算多,这些年来最亲近的人就只有叶凤歌一个。
可是他很清楚,他心中对叶凤歌生出的悸动、渴求,绝不是因为她是离他最近的人。
而是因为她是叶凤歌。
譬如先前叶凤歌所说“眼睛是昨夜喝水多了才肿的”,傅凛虽未再追问,却是压根儿没信的。
他知道她的习惯,睡前半个时辰之内绝不会再喝水。
分明就是哭肿的。
昨日发生了何事值得她将自己哭成这样的惨状,傅凛不傻,稍一想想就什么都明白了。
她心疼他,知他是绝不会哭的,便躲在房里替他哭。
这世间除了叶凤歌,再没谁会对他种种不可言说的苦处感同身受。
只有她不动声色地将他放在心上护着纵着。
只有她七年如一日地陪伴在他身旁,参与他所有的喜怒哀乐。
只有她啊……
傅凛抬手按住躁动到发烫的心口,双颊生出热滚滚的晕,很快将耳朵与脖子根都染得透红。
他不自知地以舌尖舐了舐下唇,小心翼翼地觑了软榻上的叶凤歌好半晌,偷偷深吸一口气。
打从看过那本手稿,又做了一夜“奇怪”的梦后,他的心里似乎就长出了另一个全然不同的傅凛。
一个“妖气凛然,正气不侵”的傅凛。
一个不想克己,不想守礼,不想庄重,不想正直,总想对叶凤歌做些“坏事”的傅凛。
他屏住呼吸,倏地弯腰垂脸,飞快地啄上她的唇。
坦白说,这已是他想对她做的所有事中,最有礼貌的一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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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淡淡药香的气息忽然拢近,下一瞬,叶凤歌就感到唇间有沁凉触感,短暂到使她恍惚,疑心是自己的错觉。
她轻皱了皱眉,将盖在眼前那个包着冰块的丝绢拿开。
恰巧此时门扉剥啄数声,惊得傅凛倏地坐直,右手鬼使神差地按进了搁在旁边的冰鉴里。
“莫名其妙脸红什么?”叶凤歌随意瞥了傅凛一眼,被敲门声打了岔,便忘了追究先前那古怪而短暂的触感。
她撑着身坐直,朝门口张望。
傅凛做贼心虚,左手徐徐握拳抵在唇前,假模假式干咳两声后,扬声向着门外,隐隐迁怒,“承恩,你敲门做什么?”
天晓得他费了好大劲,才稳住嗓音没打颤,顺利说出这句整话。
承恩在外头恭敬应道,“五爷,阿娆将药煎上了,这会儿先送了早饭来,是在房里吃吗?”
若是平常,傅凛才不会搭理阿娆这多事之举,可他正忙着压制狂跳的心音和飞扬的唇角,一时没敢分神答话。
冰敷了这半晌,叶凤歌眼上的浮肿已消褪许多,笑起来总算又是两弯秀气月牙了。
“还是阿娆懂事,端进来端进来。”她笑吟吟对门外招呼着,站起身来捋了捋外袍上的褶皱。
今早她被那表少爷尹华茂追打的事想必早传回北院了,阿娆素来贴心,约莫是见她迟迟没去小厨房熬药,便主动替她把活揽了。
“你想躲这顿药,可没那么容易,”叶凤歌得意地笑着扭头望向傅凛,却在瞧清他的动作后瞬间变脸,“傅凛!你的手放在哪里?!”
顺着她喷火的目光,傅凛总算看到了自己那只莫名其妙伸进冰鉴里的右手。
他赶忙将手缩回来,讪讪清了清嗓子,却不知该怎么解释,索性一脸无辜地抬眼望天,抿紧唇装傻。
“说不听是不是?叫你别碰那些冰块,你倒当着我的面将整只手都伸进冰鉴去!”
叶凤歌咬牙切齿,一把扯过他的右臂扯,将他被碎冰块沁到的右手合在掌心里使劲搓热。
“存心跟我抬杠是不是?越说不能做的事你越要做给我看是不是?打量着你如今是爷了,我不敢揍你是不是?”
“不是,我也不知是怎的,”傅凛僵着右臂任她搓揉,齿沿轻轻刮了刮偷偷上翘的唇角,小声嗫嚅,“就……它就自己伸进去了。”
有时候,真话听起来倒像假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