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她一直在盘算自己的将来,也想过借着与孔家这笔交易的东风,看能不能再多接几家类似的活。
她正愁不知该如何才能找到像孔家这样的主顾,孔明钰就给她带好消息来了。
“嗯呐,宋家家主宋岚小时在我父亲庭下听教,也算是我父亲的门生。昨日她来拜访我父亲,他俩就谈起你给我家家塾开蒙册子画的图,宋岚很有兴趣,想先瞧瞧画,说若合适,她家家塾的册子也想请你给配画。”
“宋家是哪家?”清芦的望族以孔家名声最大,叶凤歌就只知道个孔家。
孔明钰大咧咧接过阿娆送来的茶,仰脖子灌了一口。
“临川那头的州府官学山长宋岩,就是宋岚的亲弟弟。”
这么一说,叶凤歌便是不知宋家底细,也明白宋家分量了。
如今的大缙在官员任用上虽仍承袭千百年来的文武官考制,但从今上的皇祖父泰宁帝起,朝廷于文武官考之外又新增“举荐”作为辅助考核的标准之一。
当年傅凛之所以根本没考虑过走仕途,也正是因为这个“举荐”。
朝廷律令有规定:举荐人不但得官居高位,还得出自有分量的显赫家门。各家为了巩固自家利益,在重要职位上自然都会举荐自家子弟。如此一来,世家子弟在入仕之初,就会比平民子弟要容易些,至少不必从低微苦职熬起。
可另一方面,世家势力在官员任用上的影响就非常大了。
当年正是考虑到这个,傅凛不愿自己的前途命运被捏在傅家手中,加之心病深重不愿过多接触旁人,这才坚定地选择了从商。
“临州府官学书院山长”这样重要的职位,若无有分量的世家门阀举荐,那宋岩即便在官考中名列前茅,也未必能轻易坐上去。
由此可见,“清芦宋家”在坊间的名声虽不如孔家响亮,却也是不容小觑的门阀。
叶凤歌慎重斟酌片刻后,点头应下:“我是明日拿着画稿去见宋家家主吗?”
“不见不见,咱得端着架子,”孔明钰热络地揽了她的肩膀,坏笑道,“为了报答你的知遇之恩,姑娘我来替你当个小跑腿儿,给你的名声抬个轿。咱们得让宋家和旁人都知道,你叶姑娘的画稿,那可不是肯付银子就买得到的。得隆重礼遇着来请!”
“你们这些世家大族的公子、姑娘,很会经营名声嘛。”叶凤歌斜眼笑睨她。
叶凤歌一点就通,明白如今自己的画既得了孔素廷首肯,若再拿下宋家家塾,说不得就要引起临州六城各家望族的追捧。
孔明钰替她想得周到也长远,已经打算好要替她拉抬名声,好让她之后不单能财源广进,还不必向谁低头。
“那可不?”孔明钰嫌弃地瞥了瞥嘴,“打小耳濡目染,即便心中看不惯,那也是会的。”
她是个耿介纯澈的年轻人,一心只想在学术上深入钻研、并将得出的学问用到实处,对这种沽名钓誉的事自然心有不满。
可她没有能力改变这个现状,偶尔还要遵循这种朽败的规则讨些好处,因此她对这种事的心情很复杂。
叶凤歌看出她矛盾的苦涩,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明钰,多谢你。”
“谢什么谢啊,”孔明钰将满腹纠结甩开,豪气干云地笑着打趣,“前几日不才签了聘用书约?既我是你家工坊匠师,那你就是我头顶上的当家主母,可不得讨好着你些么!”
第七十章
当夜,官驿的马车赶在宵禁之前将傅凛与裴沥文送回。
也就是说,少府考工令赵通于申时命人请了傅凛前往官驿餐叙,一谈就到了近亥时,足足近三个时辰。
翌日清早,清芦城守率众官恭送赵通的车驾出城返京。
而“赵大人临行前与傅五公子密谈三个时辰”这消息也在赵通出城后彻底传开,让近来在清芦城内本就已炙手可热的傅五公子风头更甚。
从辰时起,望风而来的拜帖、请柬竟比昨日傍晚更多。
客人络绎登门的热闹场面再一次让阿娆措手不及,只能与碧珠一道在前厅进进出出不停奉茶,而承恩就赶忙去后头请裴沥文来待客。
不巧的是,昨夜裴沥文在赵通那里陪着喝了不少酒,被官驿的马车送回来时就已大醉酩酊,此时约莫是还没醒,承恩敲了半晌的门也没听到里头有半点回应。
而傅凛一向夜里睡不好,通常要到巳时才会起身,且昨夜与赵通谈完事回来已是亥时,再盥洗沐浴过后,近丑时才歇下,这会儿自然还睡着。
承恩没胆子去惹出傅凛一身起床气,只好挠着头转回前院,让阿娆去请了惯常早起的叶凤歌到前厅来定场主事。
阿娆在院中各处找了大半圈也不见叶凤歌人影,中途遇到红菱一问,才知叶凤歌竟在厨房忙活,于是也顾不上什么了,拎起裙摆就飞奔向厨房搬救兵。
自打那年宿大娘奉傅家老太君之命接手桐山宅子的管事一职,陆续将原本那些对傅凛诸多敷衍的刁滑老仆换成勤恳可靠的丫头小子后,傅凛的衣食起居被照应得妥帖,便不再需叶凤歌像最初那般偷偷下厨为他另做餐食,算起来她已有好几年没正经下过厨了。
昨夜傅凛回来得晚,一进门就满脸倦色地摸到叶凤歌的房门口,可怜巴巴卖了一顿惨,直说与赵通应酬周旋如何费力,席间的食物又不合他口味害他没吃几口,净喝汤了云云,叫叶凤歌亲亲抱抱哄了好一会儿才回去歇下。
叶凤歌心中到底不忍,今早起床后就请碧珠准备了淮山、雪耳、枸杞,想着给傅凛熬个羹汤当早饭暖暖胃。
当阿娆扶着厨房门框气喘吁吁时,叶凤歌刚刚将一锅淮山雪耳羹放到小炉上。
听阿娆喘着将事情说了,叶凤歌无奈笑叹着摇摇头,示意她进来帮忙接手照管那锅淮山雪耳羹,口中道:“你们怎么不去请沥文少爷?”
阿娆走进来,顺手拿起一旁的小蒲扇,扁扁嘴小声回话:“沥文少爷八成还醉着呢,承恩哥敲门敲得手都快肿了,也没听见他哼一声。”
“是说,清芦的这些人也实在是奇怪,怎么一夕之间就全都想求见五爷了?”
叶凤歌忍不住犯着嘀咕,匆匆回房另换了适宜见客的织锦外袍,这才往前厅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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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客接帖子这种事看着不是什么大事,说起来无外乎就是礼数周到地将人给招呼下来,客套寒暄一番,待对方报了家门说明来意后,或将帖子接下并约定几时给人答复,或委婉拒收对方的帖子,也就行了。
说来简单,可叶凤歌本就不是长袖善舞的性子,与陌生人打交道的时候并不多,对清芦城的人、事更是两眼一摸黑,不仅所知零碎还大都是道听途说,心中自然吃不准派人递帖子来的这些人里有没有傅凛需要见的紧要人物,当下便哪家的帖子都不敢退。
叶凤歌硬着头皮撑着笑脸,与各家来人一一寒暄过后,问清各家主人递帖子的来意,再挨个将各家请柬、拜帖都收下,并说好黄昏之前傅凛会派人给各家答复,总算没出纰漏地将这场面给对付过了。
待承恩将客人们陆续送去门口,叶凤歌扭头看看厅中的计时滴漏,发现竟已巳时过半。
“天呢,这么点事就花了大半个时辰……”叶凤歌再端不住先前那大方从容的模样,没形没状地瘫在主座上,揉着额穴苦叹连天。
正愁眉苦脸地叹着气,就听有人从后头进了厅中来。
叶凤歌扭头一看,傅凛与裴沥文一前一后地行来,两人俱都是一夜好眠后神清气爽的模样,她登时就心中不平了。
“二位倒是很会掐时间啊。一个两个的全都呼呼大睡,连累我来替你们收拾这摊子,”她站起身走过去,将手中那叠请柬、拜帖拍到傅凛手中,“真是欠揍。”
傅凛歉疚地赔了个笑脸,转身扬起手中那叠请柬、帖子就往裴沥文头上连拍几下。
莫名被打的裴沥文抱头低喊:“做什么打我?!”
“我家凤歌说你欠揍。”傅凛理直气壮。
叶凤歌好笑地翻了个白眼,举步要走。
裴沥文跳脚喊冤:“‘你家凤歌’又没说独独就我一个欠揍的,她说的是‘我俩’!”
“拿去,自己斟酌哪些是该见的,该怎么处置你看着办,”傅凛随手将那叠请柬、拜帖扔给裴沥文,冷冷剜他一眼,“还有,谁跟你是‘我俩’?”
接着就追上叶凤歌的脚步:“爷和凤歌才是‘我俩’。”
叶凤歌忍笑,连白眼都懒得给他,目不斜视地径自朝饭厅去。
“我往后一定督着裴沥文早起,再不让你费心应酬这些场面。”傅凛不无讨好地轻轻扯了她的衣袖边走边晃。
叶凤歌再忍不住,噗嗤笑出声:“不是该说你自己往后一定早起吗?督着别人早起算怎么回事?”
“太早了我起不来,你知道的,”傅凛耷拉着矜秀眉眼,可怜兮兮地觑着她,小声嘀咕,“若你肯每天早上给抱抱亲亲,那或许就起得来。”
叶凤歌红着脸,假意抬脚做了个踹他的模样:“一边儿凉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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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到了饭厅时,阿娆已将叶凤歌早起准备的淮山雪耳羹端了上来。
一听是叶凤歌特意给自己准备的,傅凛顿时开怀,黏黏糊糊硬要将两把椅子靠在一起,挨着叶凤歌落座,还亲手盛了一小碗放到她面前。
“要不,我喂你?”
对这个过分腻人的提议,叶凤歌回以满脸嫌弃,笑着推开他:“我自个儿有手。”
昨夜傅凛回来时很晚,又满脸疲惫,她便没多过问他与赵通谈得如何。此刻见他那种颇有些得意忘形的愉悦,猜想他与赵通谈得应当很顺利,心中也不免替他感到高兴。
“诶,对了,”叶凤歌抿下一口羹后,疑惑地看向傅凛,“清芦这些人是怎么回事?咱们刚来时也没什么人注意你,怎么这两日却突然一窝蜂挤过来送帖子。”
傅凛想了想,不以为意地笑笑:“还不是为着赵通么。”
清芦城比不得州府临川,虽不乏宋家那般不显山不露水、却树大根深不容小觑的显赫门第,可这些世家大姓的势力多半只在临州六城之内,有能力直接与京中搭上话的,掰着手指头也数不出两家来。
真要认真算来,不过也就一个孔家。
因着孔家书香传续不断,族中子弟代代专注治学,虽甚少有人步入仕途,却凭借在各业学术上的成就颇得官家礼遇,偶尔会有京中官员专程来向孔家请教一二,勉强算是能与京中搭上话的。
除此之外,清芦城内就再寻不出哪家能轻易与京中攀上关系了。
“宋家也不行么?”叶凤歌又道,“我听明钰说,宋家家主的弟弟就是临州官学书院的山长,那也是个不小的官了啊。”
傅凛歪着脸回望她:“宋岩?孔明钰好端端跟你提宋岩做什么?”
“宋家家主听孔素廷先生说了我给孔家开蒙册子画的画,托明钰来找我要两张画稿瞧瞧,或许宋家家塾也想比照孔家这么来。”
叶凤歌简单提了孔明钰昨日来与自己说的事,又接着继续方才的问题:“你还没跟我说明白,那些人干嘛突然这么热情高涨地想见你呢。”
“哦。”傅凛纵容地笑笑,仔仔细细替她解惑。
原来,今次少府考工令赵通这个可直达天听的京官到清芦后,对州府临川派来的官员全都避而不见,除了与孔素廷这学问大家见过一次之外,便只对傅五公子青眼有加。
虽旁人并不能确知赵通与傅凛具体谈了些什么,但光凭赵通在先行接见了傅凛的亲信裴沥文后,又与傅凛本人面谈两次,临行前夜这一晤更是从傍晚谈到宵禁之前——
再联系前些日子裴沥文与赵通特使前往临川城试火炮的消息,但凡脑子通透些的人都能明白,那位从前在外甚少露面的傅五公子,多半是一股即将崛起的新贵势力了。
“像宋家那样的,虽在临州也算树大根深,眼下又有宋岩在州府官学任山长,可‘州府官学山长’这样的职位名头大,却没什么实权,轻易与京中也说不上话。”
傅凛送了一匙淮山雪耳羹到嘴里,细细咽下后,接着又道:“以往临州是各家大姓相互制衡,这些年傅家冒头太过,在州府的许多重要机构里将其他各家压着一头。旁人明面上服气,暗地里却并不甘于长久屈居傅家之下,自然会无孔不入地想着攀一点京中的人情。”
“不懂这些人在想什么,”叶凤歌撇撇嘴,“你不也是傅家公子?他们既想摆脱傅家的压制,怎么还削尖了脑袋想与你结交?”
外人不知傅凛与他母亲之间的宿怨,怎么会以为傅家五公子会枉顾自家利益,为别家向京中牵线搭桥?
“一则我是自立了门户的,二则,这些世家大姓眼里少有绝对的朋友或敌人,利益攸关时该对谁示好低头,他们心里有数。”傅凛淡淡一笑,眸中神情复杂。
叶凤歌不知他在忧虑什么,轻声关切道:“莫非我先前是想岔了?昨夜你们与赵通谈得不顺利吗?”
“不是不顺利,”傅凛摇摇头,蹙眉道,“我总觉得在赵通那里,似乎顺利过头了。”
叶凤歌不解:“什么意思?顺利不好吗?”
“打从头一回见面时,我就觉得,他看我的眼神格外古怪。”
叶凤歌瞠目:“多古怪?莫不是他看上了你的美色?”
第七十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