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叶梢,哇叫虫鸣,夜静得令人不安。
也不知什么时辰,何栖刚将一只袖子接好,欲再下针,只听街市上一阵喧闹,一惊之下,针刺破了手指,忙用嘴含了。趿了鞋,窗纸透着火光的微红,接着就是凌乱的脚步声,兵器对接之声,吆喝推搡之声,又有棍棒击打之声……
何栖拿舌头衹着上颚,一手攥了自己的衣领,莫明紧张:这是抓到贼了?也不知沈拓有没有受伤?既然只有五六个贼人,官府人多势众,手上又有刀枪,应该不会出事。也不知那伙贼躲在什么地方?既听得这么清楚,应该离得不远?
抓捕之声待到下半夜才渐渐歇止,然后,何栖听到一个粗嘎的声音操着外地口音似乎一路咒骂着什么。
再有一道男声隐隐传来,似听他喝道:“再多舌,割了你的口条下酒。”
何栖分辨了一下,似乎是沈拓的声音,听不太真切,也许是另外差役的。
只是,她无端觉得是。
杂乱的脚步声消失在夜里,虫鸣声一断一续,又连成一片,夜又重归静谧。休栖推开窗,探身看了看天,满满一夜空的星,银河压得低低的,似能从天上倾倒到在发间。她深吸了一口气,微微的凉,似乎还夹着一丝略有略无的血腥味。
重又关好窗,困意侵袭,胡乱收拾了针线,拿扇子赶了赶帐内的蚊子,吹了灯,倒头便睡。
做了一夜乱七八糟的梦,醒来时却半点也记不起,睡得迟,梦又多,这一夜精神没歇过来,偏偏何栖又习惯了早起,天微亮,东边的天透了红白出来,便自发睁开了眼。
天热,在床上躺不住,吹欠连天起床,打了水梳洗,随意挽了个发,便去厨房煮粥,淘了米,又洗了把绿豆。
桃溪依水,水路七通八达,不少人家后门就连着临水的石阶,淘米、洗衣、涮夜壶马桶,虽是活水,但何栖总觉得这水脏得很。日常家用用的溪水,吃的水却是拿大水缸接了雨水,拿白矾澄清存在那。
道理上,未必比溪水干净,心理上却觉得雨水更好。
何秀才也不知她从哪学来的讲究,还道:“你又不好茶,非要无根水?没有雨水时,又不见你讲究了。”
何栖无奈道:“天不落甘霖,无法强求,又不能不吃水,只好将就。”
何秀才逗她:“夏日水里好些虫子,成群结队欢快得很。”
何栖一点也没被吓到,还道:“这我可不怕,阿爹以为溪里没有虫子?水里又有鱼,又有草,又有花,又有好些污浊之物,既有活物,便有死物,腐烂在水里,四处漂流……”
何秀才被说得恶心:“快快打住,晚间倒不必用饭了。”
何家的那口大水缸阔口彭肚,就放在厨房后门,拿木板拼了圆盖盖了,以免落了脏东西。何栖爱干净,想着里面存着入口之水,外头也不好脏兮兮的,有事没事就拿草团擦洗一番。
如往常一般,何栖拿了葫芦瓢去后门舀水,正欲掀盖时,惊觉不妥,缸壁外沿一团污泥。几乎是电光火时之间,何栖扔了瓢想跑,那个贼人却从缸中一跃而起,扑将上来,拿匕首抵了何栖的脖子。
“臭……婆娘,杀……杀了你。”
何栖只觉一只尸冷的手扣着自己的肩,执刀的另一只手惨白泛青滴着水,仿若它的主人是自阴河爬上来一般。一瞬间,何栖的脑子里似转了千万个念头,她飞快得眨动着眼睛,狠狠咽了下唾沫,千万个念头过后,脑子又成了空白的一片。
然后,何栖无意识般,轻声念道:“大弥乐神在上,保我平安,佑我顺遂,护我极乐……大弥乐神在上,保我平安,佑我顺遂……”
贼人愣了愣:“你是信众?”这里竟也有信教的?想:莫不是以为这样我便能饶她一命?又转念:她又不知我的来历,没道理念起祷告来,莫不是真的是信众?
何栖刹时脑子清明起来,也不理他,自顾自祷告:“大弥乐,佑我此生,必登极乐……弥乐大神,仙寿恒昌,千秋万载,与日同长……”
贼人一时怔住,心中也是疑惑:仙寿恒昌?千秋万载?与日同长?有这教义?他怎么不知道?
“闭嘴,不许再念,教主都死了,登极乐了,你既这么信他,不如我送你见他去。”贼人低喝道,“惊了人,老子的刀是不认人的。”
“弥乐……大神不死不消,又怎会仙去?肉体没了,神魂永生,自会转生他人身上。”何栖颤抖胡诌。
“转生?”贼人握刀的手又紧了紧。
他脚力不及几个同伙,那几人惊觉追捕,自顾自得逃了,反把他撇在身后。慌乱之下,翻了一户院墙进来,夜色中见有一口大缸,里面半缸的水,便在里面蹲足足了一夜。这一夜又怕又累又冷,人都泡白了,整个人有如惊弓之鸟,晨间一听动静,就拿刀挟持了人。想着,露了痕迹必是死路一条,不如杀人灭口,左右都是通缉的逃犯。
没想到,这个小娘子居然是个信徒。一时又疑心何栖是冒充的,一时又觉她是真,若真是信徒,倒可骗些银钱,混条活路。
“这位好汉……你若放了我,放下屠刀,信我弥乐天神,过往一切一笔勾销,死后不入地狱,不受轮回苦楚……你……你……”何栖小声小气地劝道。
贼人冷笑:“你倒传起教来。”念头转了几转,他腹中饥饿有如鼓擂,“家中可有饭食?”
“家……家……中。”何栖装出慌到咬舌头的模样,“天热,存不在熟食,只……人有……生米。”
“带我去。”贼人喝道。
何栖无法,只得将人领进厨房,指了指刚才淘好的米和绿豆。贼人看着生米两眼放光,将匕首插在案条上,一边盯着何栖防她逃跑,一边捞过陶罐,拿手捞了米往嘴里塞,塞得急,噎得伸长了脖子。
何栖只在一边缩成一团,贼人生吞几口米,略解了饥饿,不再狼吞虎咽,牢牢看着何栖。见她缩着肩膀,闭着眼睛,口中还不断念着祷告词,心内倒信了一大半,这个小娘子八成真是弥乐教信徒。又见她生得秀美,一时倒舍不得动手,心头起了一丝淫念。
“你家中还有什么人?”
“还有一个阿爹,三个阿兄……”何栖道。
贼人当下紧张起来:“你家中竟有这么多人?怎么半点动静也无?”
“天……天还早,我阿娘没……没了,我与他们做……做早……饭……”何栖装出怕急的模样,抽噎道。“阿爹……他们……还未起,二……二兄杀猪……累得紧……不不吵他……”
贼人的手一抖,这个家中竟有这么多人?又有杀猪的,若是被惊起,倒是逃脱不开。估摸了一下道:“不瞒小娘子,我是大弥乐神教神使,遭了迫害落到这个地步。你既是信徒,你若是助我脱困,弥乐大神必护你康健,金多银多,子多孙多,信我弥乐神,登我极乐门。”
何栖一身冷汗,暗道:好险,原来这个什么弥乐神教传教时说的是这些,自己信口胡诌的,狗屁不通的,居然蒙混过去了。
“你……你不要混说……你怎会是神使?”
“我怎么不是神使?”贼人急道,从脖子那掏出一串大佛珠,“你是信徒,必认得我教法器。”心里暗道:好险,神教解散,还留了这阿物在身边,今日倒有了用处。
何栖探头看了一眼,又吓得缩回去,用蚊子一样的声音道:“看……看着像……真的,我只……”
贼人冷哼:“什么叫看着像,这便是弥乐法珠,附有教主神法。你若助我,我便将法器赐于你。有了这法器,你此生无忧,非但你能入极乐之境,还能福及家人,携同家人一同到那富贵长生之地。”
“真的吗?”何栖惊喜,忙虔诚念道,“弥乐大神,护我康健,金多银多,子多孙多,必登极乐。”
贼人心头暗喜,问道:“小娘子可有银钱?其它吃食?”
“银钱阿爹管着呢。”何栖皱着眉,为难道,“也无甚吃食,只有生米生面,对了,倒还有几只活鹅,可宰杀了吃肉。”
贼人听到荤腥,差点流下口水:“杀了吃,可会惊着你阿爹?”
何栖摇摇头:“家中饭食都是我做的。”
贼人催促着何栖去杀鹅,只是,到底不放心,拿了匕首别在腰间,躲那盯着何栖谨防生变。
那几只雁一晚上都在院子中溜达,一地粪便。何栖逮着一只特别凶的追,何家院墙矮,这些雁虽剪了翅膀,但被追得狠了,或激起性,拍了翅膀就能越逃出去。何栖故意要它们飞,追时还踩了它们的脚,一时院中乱成一团,两只最大的雁飞上院墙跑去了大街上。
何栖心里念道:跑吧跑吧……
这伙贼人走脱了一个,他们又不是义士好汉,少不得要供出同伙人,官府必定还要搜查。盼这两只雁能引些注意力,好助何家脱困。
第二十七章
那两只雁得了自由,连跑带扑楞出了小胡同,大摇大摆出现在街市上。天还早,街上冷清,只有卖早点的铺子开始支起了桌子,煽滚了水,架起了蒸屉。
官府连夜审了贼,重刑之下没多时就供出了还有在逃的同伙,季蔚琇等人脸色都颇为难看,桃溪难得出大案,本来一举擒获了贼人实属大功一件,各各资历本上都添重重一笔,若是脱逃一个,又伤人命的话,功劳可就大打折扣。
朱县尉担着治安揖盗之事,旁人有三分责,他须担着五分,若是碰到不肯担事的上峰,只将事往他身上一推,自个倒摘个干净。
季蔚琇倒不是这般人,也不抢功吃独食,只是治下颇严,也不过多打点人际往来。唉,背靠大树好乘凉,谁会没事触他的楣头,与他硬碰硬的。
比之季蔚琇,李县丞倒爱摆架子,虚张声势。走了一个贼人,季蔚琇尚未张口,李县丞倒开始在那阴阳怪气,责备他们办事不力。
朱县尉也不与他多言语,又点了人马搜寻追捕。
“日间人流繁杂,更不便了行动。”朱县尉皱眉与沈拓说道,“挨家挨户搜查,怕要闹得整个桃溪鸡飞狗跳,人心惶惶。”
沈拓心底隐隐不安,道:“逃脱的贼人怕是胆小,晚间我们人多,又点了好多的火把,他受惊之下,怕是找了隐蔽之处躲了起来。听口供,他们在二横街铁匠铺那散了开,说不定还在那处藏着。”
“言之有理。”朱县尉抚掌点头。“他一个大活人,再小心,总有痕迹留下。都头粗中有细,寻踪觅迹之事就交与你去,不到万不得已,实不必把整个桃溪翻个底朝天。”
沈拓揖礼应是。
也是巧,朱县尉守下一个小兵听着沈拓调度道:“倒没瞧见什么异样。”他是嘴碎啰嗦的,又说,“若说有异,也不知谁家养的灰鹅,长得好生肥大,生得还俊。”
“谁让你说这……”沈拓本欲诉斥,忽然一个念闪过,心跳加剧,只感五脏六腑如遭重击。二横街,长得俊的鹅,莫不是雁?此间养雁的人家只有……何家。
那边何栖在院子里一通追撵,何秀才岁数大了,本就觉浅,这么一闹早就惊醒了,扬声问道:“阿圆,一大早你撵它们作甚?”
何栖僵了手足,那贼人躲在那,拎着的匕首闪着寒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道:“阿……爹,我抓鹅杀了……与二兄炖汤吃……早间我们吃粥,阿爹等会去前头铺子叫大兄大嫂他们……”
何秀才愣在那:二兄?大兄大嫂?想问:你哪来的大兄、二兄的?紧要关头硬是把话压在了舌尖。何栖不是爱逗趣的性子,她这么说必有缘故,再思及昨晚似有官府之人抓贼……
家里进了贼。
何秀才惊得整只手都抖了,一时半个字都说不上来。
“天还早,阿爹再睡一会。”何栖偷瞄了一眼贼,见他神色果然放松了些许,大着胆子道,“我还未淘米,还有好些时候吃饭,”
何秀才稳住身形,强自镇定:“我去告诉你大兄一声。”
贼人听了,目露凶光,只拿匕首对着脖子一比,又冲何栖摇摇头,示意她拒绝。
何栖道:“大兄脾气坏得很,饭好再叫他,阿爹自去睡。”
何秀才无法,急得在房中团团转,又想着翻窗出去递消息,又想冲出来与贼人拼个你死我活,听她话语,显是把贼人糊弄住了,又怕自己乱拿主意,倒陷何栖于不利之地。左右思量,心里跟被油煎似的。
何栖见何秀才没再出声,心底着实松了口气,回来对贼人道:“神使,不好再抓鹅,我与你烙些饼?”
贼人面上点头,心里却过了好几个主意,盘算着杀人灭口,他杀机一起,难免带出一二。
何栖吓得心脏都快要停了,道:“神使,我记起家中还有一方火腿,只不知还是不是好的。”
“去煮了。”贼人听她语气热忱,也笑道,“小娘子年轻,不知肉芽的美妙之处,你仅管煮了。”
何栖知道肉芽是什么,听得险些吐了。翻找出火腿,肉质深红,表层似有黏液,果然有些异味,好在还没生虫。何栖拿水洗了下,正待拿刀片切时,贼人伸手拦了。
“我替小娘子切了。”贼人谨敏,拿匕首胡乱切了肉,叫何栖拿水煮熟。
何栖坐在灶前小凳上,引火烧灶,不一会火膛内噼吧作响,琢磨着要不要拿火扔了贼人,再逃出去。也不知那两只雁有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用眼角余光注意着贼,这人显然是个小心的 ,刀握得很紧,耳朵支楞着,留意着院中动静,怕是有一点异响,他就会暴起挣个鱼死网破。
沈拓一路飞奔过来,施翎得了消息,紧随其后。二人一到何家门外,见院门仍旧紧闭,走了两只雁,半点动静也无,实是有点反常。
二人互视一眼,双双翻进了院墙,沈拓冲施翎打个手势,示意他去何秀才房中查看究竟。施翎会意,猫着身顺着院墙溜去何秀才那。
沈拓微一沉呤,闪身去了厨房方向,目测了一下屋舍位置布局,从最西边院墙与屋舍的空隙间绕过去,摸到了厨房后门。见一口大缸旁边一圈的地都被水弄湿了,木盖被扔到了一边,厨房的门却是开着的。
抽刀在手,隐在门侧,忽听里面何栖的声音。
“神使……肉熟了。”
果然有贼。
沈拓微微探了下头,那贼想是故意留着门,以防突变之时能有逃脱之道,哪怕屋中呆着,选的也是利于逃离的位置。便是吃肉,也是站在灶前,不用碗不用筷,就着锅,拿刀插了肉块也不嫌烫,只往嘴里塞。
沈拓将他看个清楚。
生得不算强壮,胡子拉渣,脸色青白,听他脚步声也是虚浮无力,想是这些天东躲西藏,少吃少睡,使他不敢随意横行。手中那把匕首倒是上好的利器,也不知是哪得来的,刀刃生寒。
沈拓没见着何栖,应该是在灶前烧火,刚刚煮熟了肉,叫这个贼人来吃。倒是人很好的机会,隔了一个灶台,哪怕他不及制服,贼人想挟了何栖也要绕过去行动。
电光火石之间,沈拓整个人猛虎般扑了过去,一个肘击将贼人打倒在地。贼人哪料有此激变,倒地之后,一个翻滚就要去拣失手掉在地上的匕首。沈拓哪容他动作,一脚踢走匕首,另一脚踩了他的手,拿横刀架了他的脖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