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女弹琴竟这样好?以前没见识过。”
“可惜入了太守的门……可惜。”
而太守从城外军营回来,在自己府门前被堵住了路。他满心暴躁,仆从打听,才知道发生何事。竟有女子敢在自己府邸外做戏,太守意外,又生了兴致。他下了车,负手入人群,装作普通人的模样去看是何女子如此大胆——
琴声停住,女郎抱琴而起,不卑不亢地转身,与他俯身一拜,声音依然微微的带着魅惑人心的沙哑:“妾见过府君。”
太守一震,盯着她。
此女高挑,立于人群,如鹤般高贵冷彻,冰清玉洁。她眉目漫傲,脖颈修长,风微微吹拂她的衣袂。衣裙皱纱一样轻扬,拖着她挺拔的身段。内核冷厉。
然,非常美丽。
如罂粟一般,矛盾,致命,却勾人探索。
太守望她第一眼,便被她身上独特的气质征服,不觉开了口:“陈娘子请入府,不必搜身。”
他身后的人不赞同:“夫君,若此女是细作……”
太守低声:“不会。南国疯了,让这么高傲的人来做探子?此女神秘,非一般人请得起……若我当真死在她手中,也是她手段高超。”
一条巷外,紧张了一个时辰的南国军士,看那太守回来后,大开府门,还伸手要扶陆三郎进门。然而陆三郎清高,眼睛都不瞥一眼,自顾自抱着琴而走。太守脸僵了一下,却没有在意。
军士们:“……”
非南国要派这么高傲的人来做探子。实则陆三郎会玩……他知道男子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并加以利用。且陈雪的神秘孤独……和陆三郎本身的清高,何等相像。演来自是信手拈来。
……
陈雪恐是洛阳太守见过的人生经历最为坎坷的神秘琴女。她自称从北域而来,吃尽了苦头,看尽了人心虚伪,是以总是一副忧郁沉默的样子。陈雪如此美,哪怕凭窗而坐,望湖出神,她眉间轻蹙,神色间的抑郁,都让人心疼。
恨不得把世间所有好物捧到她面前任她挑选。
而且此女自尊心强盛。
太守好色,此女却说:“……轻易得了的,就没趣儿了。府君为何不将最好的留到最后?”太守被她口才折服,深以为然。
自陈雪第一天入府在府门外弹奏琴声、不肯被人搜身,太守知她秉性后,在她未点头前,都只敢小心翼翼捧着,讨好她。他流尽口水,却怕亵渎了她……太守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陈雪身上有一种该被人捧着的气质。
此女琴艺甚佳。
她在洛阳名声渐大,洛阳太守携伎出游,便会由她陪伴。一来二往,洛阳上流士族皆见识到了此女的貌美与琴艺。在士族间,伎者可互换,便有人向洛阳太守讨要这般美人。但洛阳太守自己都没有吃到美人,哪里肯把美人转送他人?
陈雪那孤独的内心,在太守持之以恒的骚扰下,终是破了冰,会对他微笑。虽然这破冰破得未免太快,仅仅三日。但太守身在局中,只会自大地认为自己本事了得。
陈雪因受人欺负多,不爱与人说话。太守为逗引她说话,什么都肯讲一讲。他初时用北国的军机试探她,见她眉间恹恹不感兴趣,才放下心,相信她应当不是探子。但他话头打开,说的军中事务多了,自然不知道他讨好的陈雪将他的话听得一清二楚,记在了心中。
太守府慢慢都有些燥。
府上的仆从、进出的军士,时与此女说话。此女深谙与人相交之忌讳,总是话留三分,目中神情颤抖,欲言又止,幽幽若若,自怜自艾……背地里,太守府有些乱,仆从和军士偷偷为此女到底心慕谁而打架。但一到了太守面前,他们又维护着陈雪。
勾勾搭搭,三言两语,陈雪自己都不记得和谁说过话。她身后的追慕者,却是一排又一排。
悄悄观察着他们的南国军士无语地看着太守府被陈雪一人搅得乱七八糟:……男女通杀,不愧是建业玉郎。
中有一次,两位军士为陈雪娘子大打出手。
夜里吃酒时,太守震怒,一把掀翻桌案,拔刀问罪陈雪。周边人紧张无法,却见女郎缓缓站起,除了钗子,跪到震怒的太守面前。陈雪凄艾,称她极为爱慕太守,心中绝无他人。陆三郎文采斐然,他扮作的陈雪虽只是一个琴女,在他的影响下,此女闻风落泪、心中愁苦,说起对太守的暗自倾慕,听得太守都呆住,以为寻到了心中真爱。
陈雪跪在地上,仰面轻声:“……妾愿余生长伴府君身畔。”
“妾少时曾有大愿,携琴走遍天下,得取些微名声。但自见了府君,妾便知那些无趣。身外之物,金银财物,皆不如郎君你。”
太守颤声:“你、你……”
他俯身,握住她的手:“你当真、当真……”
陈雪低头,害羞地笑了一下。
太守满心松快,后退两步,大笑三声之时,自不知道那慢悠悠站起来的陈雪,嫌恶地将手用袖中帕子擦了擦。帕子则被人无意间丢了,又惹得旁人哄抢。
……
短短不到半月,陈雪将洛阳太守府搅得天崩地裂,太守宣布要纳她为妾,还第一次领着她见府中被囚禁的名士。太守对这些舞文弄墨、整日写文抨击朝政、影响天下舆论的名士们颇为看不上,他要折辱这些名士,在陈雪欲言又止几次后,他便安排这些名士为他心爱的新妾作仕女图。
太守笑道:“吾之雪雪,当入仕女图,传遍天下。”
陆昀:“……”
脸微青了一下。
他并不想美名传遍天下。
然为了与这些名士见面,陈雪女郎只好作出欣喜感激状,感谢太守的恩典。
名士们自然不肯为一个小妾作画,他们自有操守,仕女图为天下女郎表率,陈雪算什么?上不得台面。太守被名士的伶牙俐齿羞辱,陈雪又左右相劝,自称愿去与那些名士们谈一谈。
被关的名士们受尽洛阳太守的折辱,宁死不屈,即便被关着,也不肯听太守的话,去写画自己不喜的书画。太守气得大骂:“猪彘,蠢货!竟瞧不起吾,吾随时杀他们!”
黑漆漆的屋中,名士各自挺背,傲然不屈。门吱呀被推开,气质如幽兰的美丽女郎陈雪步入其中。
这是陆雪臣与这些名士第一次见面。
打开第一局,想要问出火。药大师的关押之处,研究怎么替换了府中人、把这些人救出来……就有了方向。
不知陈雪在舍中与那些名士如何谈话,两个时辰后,陈雪出来后,那些名士就改变了主意,答应在太守纳妾当夜,为女郎作画,使女郎美名传遍天下。
而陆昀打听到火。药大师关押之处后,不必再去找机会见人以惹人怀疑,他琢磨着,在洛阳太守要纳陈雪为妾当晚,就是动手的好机会。太守一根手指都没来得及碰,他的新美妾就变成一个魁梧郎君……太守一定很惊喜。
第118章
南阳城中, 战局已不太好。北国的新型火。药威力强盛,非人力可比。南国北方诸郡已经联合,魏将军为统帅,但在兵马和粮草日益减少的情况下, 想将北国打退越来越困难。
最近几场仗, 南国兵力损失惨重, 哪怕把民兵纠集, 能上战场的也越来越少。
粮草的问题原本可通过抢敌军的粮来解决, 但若是无法大胜敌军, 这个问题越来越难解决。
一场雪过后, 清理战场,罗令妤在主帅帐篷外找到魏将军时,魏将军满脸污血,铠甲战袍破破烂烂, 雪雾扬撒,落在他肩上、身上。他发着呆看战场上抬着担架的人来来去去, 听到身后脚步声,魏琮回过头, 眼神略有些迟钝。
他慢慢说:“……罗女郎啊。”
罗令妤望向他, 柔声:“将军受伤了,听说将军发了脾气,不让人靠近。我来看看。”
魏琮低低笑了下, 看罗令妤裙裾也沾了血, 她纤瘦柔美, 立在粗陋的战后场地上,如开在战火上的艳丽玫瑰般夺目。魏琮搓了下脸,道:“……这边不行了,南阳开始乱了。我答应过陆三郎护你周全,女郎收拾一下,准备离城吧。”
明明他们和北国的大战,是胜了的,是占了上风的;就因为朝廷的不作为,竟被逼到了这一步。
魏琮心中满是暴躁,又因为位高权重,心中之抑无法宣泄。
罗令妤心猛烈一沉,没想到战况糟糕成这样。她却面上神色不变,仍然保持着温声细语的模样:“我不走。将军何必这样沮丧,我三表哥不是潜去洛阳救人了么?若是那位大师被救出来,北国断了火。药,益处到了我们这方……将军不信我三表哥的能力么?”
魏琮焦躁:“信不信有什么用?罗女郎,你还不知道!再打下去,我们就要断粮了!兵力本就越来越少,现在又下起了大雪……我们粮草一断,陆三郎成不成功,区别很大么?”
冬至后的大雪,正是陆二郎梦中的时候。
罗令妤心中另有忧虑,面对魏将军脱口而出的问题,她又表现得冷静得近乎冷漠:“没有粮草,就找世家要。南阳大世家,往年存了不知多少粮。现在即便他们也开始困难,但仍比寻常人家有底气的多。他们若凑一凑,定还能再多熬一二时日。遇到如此危急关头,世家自然要放些血。”
魏将军脸色微变:“……和世家为敌?!”
陆昀敢这么做,因他背后本就是顶级豪门,但是魏琮哪来的底气?
罗令妤眺望远方,轻声:“……我堂哥不是回来了么?身负陆家、罗家两姓血脉,合该他来做这个得罪人的人。将军放心,我三表哥已有安排……我堂哥会帮忙的,不会让将军做这个恶人。”
罗令妤:“总之这些事,将军不必担心。将军只需尽力帮我表哥争取时间就好。”
这些话,魏琮打仗这么多年,他多想一会儿就会想通。罗令妤不过是提前点醒他。然就是这提前点醒,也让魏琮心中颇慰。
魏琮怔然看她,见女郎睫毛上沾了雪雾,她容颜妍丽,神情充满自信。狂风卷雪,裙裾飞扬,一片雪吹向她脖颈,她冻得瑟缩了下。发现魏琮在偷看她,她转头望来,唇角噙笑。她漆黑眸中的光,如野火般燃烧。她这样美丽,越是逆境越是热烈绽放,丝毫无寻常女郎在这时候的胆怯,愁苦。
罗令妤对他莞尔一笑,蹲下来,拖住他的手臂,开始检查他的伤口。
魏琮不觉脱口而出:“妹妹真是格局深远,我自愧……”
罗令妤摇头:“不是。我只是帮他而已。”
她来南阳前,剪陆昀的信,烧陆昀给她的旧物,那时她心里害怕,想过离开陆昀。但她还是来找他了。见到他后,之前的犹豫都不再作数。罗令妤是个一旦下定决心、就会撞死南墙不回头那种人,她没什么大义,没什么怜悯心……她就是想要陆昀活下去。
活着娶她。
她奢望幸福婚姻,最奢望嫁给陆昀后的婚姻。在离梦想这么近的时候,哪怕南阳开始大雪纷飞,她也不愿在这时后退一步。她在心中默念:你说过你会活着,你说过你会娶我……你不能食言。你食言了就是害死我,我不接受那样的命运。
……
罗令妤积极帮助军队处理后备粮草问题,陆昀走前果然与罗衍说过。当罗令妤找去时,罗衍披着鹤氅、带着军士,就在一家家地敲门,与南阳的世家谈判,要求世家给粮。世家自己的粮食都不够吃,哪里会理会罗衍,自是应付。
罗令妤与几个女郎在帐中给受伤军人包扎,被她安排去盯着消息的侍女灵玉跑进来,附在她耳边急声:“有世家安排子弟逃离南阳,都到了城门口。罗二郎恐怕控制不住了。”
旁边的女郎一个恍神,就见罗令妤提着裙子,跟着侍女跑了出去。女郎“哎”一声拦人,没拦住,她跑到帐外,想问罗令妤去哪里。见雪地上,女郎跑得那么快,一个眨眼就和侍女一道看不见了。
这位女郎:“……”
平时罗令妤慢悠悠的,从没见她这么着急啊!
罗衍和南阳几个世家的族长在城门口对峙,对方要开城门放自家的郎君出城,罗衍却不肯,领兵堵在城门口不让人走。远远近近,衣着褴褛或粗服的寻常庶民打量着世家和军队这边的冲突,衡量着什么。
双方争执声大——
“罗二郎,你莫太过分!南阳还是我范家的地盘,我范家又不是不肯给粮。只要你放我族中几个子弟出城,我范家紧衣缩食,也凑出你们一天所需的粮草,可否?”
“多谢范君相助。然此时不宜出城。几家都是南阳的老牌世家,百姓都看着。你们若在这时候逃了,人心就散了……郎君你们看那些寒门百姓,他们现在还肯出力,不过是看在你们还在。”
“只是送几个弟子出城!”
罗衍摇头:“这种游戏陷阱,我们都是世家,就不必耍花招了吧?你们是看南阳无望,想抛弃这里。我不会同意的。”
“你既是世家,你就不为我们考虑么!南阳要兵败了!我们要输了!朝廷都放弃我们了……这时候不走,难道还要陪葬?你姓罗……你自己大义,当年汝阳罗氏灭族时我们也同情,也赞你们一声英雄。但罗二郎,难道因为你们曾牺牲过,现在就要我们一起牺牲么?”
世家几个族长的声音变大,挤兑罗衍。罗衍向后退了两步,压力渐大。
突然,马蹄声震地,一声威严冷声传来:“吵什么?!”
城门口堵着的众人,看到一众军士前来,为首下马、大步走来的,是近日驻扎南阳的颍川大将军,衡阳王刘慕。刘慕手中抽刀,指向城门口的诸人。他身后的军士,与他动作一致。一时间,数十铁血铮铮的军人抽刀而立,这些世家的族长各个煞白着脸:“你们要做什么?!”
刘慕淡声:“君子约定。说好不许出城,就不许出城。”
“还有,没粮了。你们看着凑吧,起码把明日、后日的粮凑出来。交不出来,谁也别想离开这里。罗二郎,这事该你负责吧?”
少年郡王眼底略微不耐,大有“这么点儿小事竟然让我出面”的意思。罗衍苦笑:要震住这些世家,需要高地位。显然,罗衍的地位并不够高。这事若是陆三郎做最好……但是陆三郎要做的事,实在太多了。
混乱中,世家被刘慕一身寒气所慑,竟不敢说话。刘慕身后,身量婀娜的罗令妤小跑着追来,面容粉白。
范家的族长一下子明白了,怒视罗令妤:“罗娘子,是你去找衡阳王来?你搬救兵,对付我们?你还是不是南阳人氏,是不是南阳士族女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