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足百天的孩子,本来该是白白净净的,却冻得全身发紫,你们也都是当爸妈、有孩子的人,你们说说我心里是啥滋味,你们这个一棍子拍不出屁来掏心掏肺对你们的二哥、二弟心里又该是啥滋味?你们这些叔叔、伯伯、姑姑、奶奶的看见孩子遭罪咋就那么忍心呢?
这几年,我们俩没黑天没白天的玩命干,好不容易才把那九百块钱的饥荒给还清了,你们现在又给我们来这一出儿。
还好心好意请我们吃饭,我算是看出来,你们这哪是请我们吃饭啊?是我们请你们吃饭,让你们这些当父母兄弟姐妹的吃谭守林的肉,喝谭守林的血。你们这些黑心烂肺没有心肝的人,不把他这把骨头架子嚼完是不会罢休的是吧?”
如果把张秀华比喻成一个枕头,那她充其量也只是一个破布裹着稻草的烂枕头,被王佩这么一顿指责,说话的人没怎么样,她倒先哭了起来,而且哭的那叫个悲惨,惹得她的四个闺女也一起哭了起来。一时间,屋内哭声四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们才是被逼迫的人呢。
本来这个让老二还钱的主意就是老大和老三一起出的,此时被王佩这么一骂,老谭太太心里真是虚的不行,加上张秀华母女五人的鬼哭狼嚎,更让她烦躁的不行。
“嚎!嚎啥呀?给谁嚎丧啊?不把我嚎死你们是不甘心是吧?”烟袋锅子在手,敲的桌子哐哐响,老太太阴沉着一张带着褶皱的老脸叫谭守林的小名:“二傻子,你就跟我说一句,这钱你到底是还还是不还吧?”
“凭什么我、”王佩张嘴就要说话,却被谭守林一把给扯到了身后,带着一身的疲惫和无助,谭守林张了张嘴终于问道:“妈,你能跟我先说说咱这钱是咋欠的吗?”
“二哥,你管这钱是咋欠的呢?妈让你还你就还了呗,你还想让妈自己还啊?她多大岁数的人了,你是想逼死她咋的?”谭守芝横了谭守林和王佩一眼,嘴巴也撇的变了形。
谭守林没看谭守芝,也没说话,就站在地上,不看任何人,却让所有人都明白他的意思,这事儿不弄明白是没法往下谈的。
老谭太太瞅了瞅自己的倔儿子又瞪了一眼王佩,气的直咬牙,最后却不得不说:“咋欠的?还不是你老舅之前生病的时候看病欠的。你老舅活着的时候对你最好,你说这个钱是不是该你还?你要是不还,谭守林我跟你说你可是黑了心了啊!”
“对我们最好?咋就对我们最好了?他舅爷活着的时候是给我们一间方还是给我们一亩地了?认死了现在说对我们最好,老太太这话你也说的出来,你就不心亏得慌?”王佩已经气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她长这么大也没见过比老谭家人还能不讲理的。
“亏得慌儿?我咋就亏的慌了呀?我的妈呀,我这是做了什么孽呀?当初生你干啥?咋就不把你直接掐死呢?我养你、供你上学,还给你娶媳妇,你就这么看你你媳妇训你妈呀?谭老二,你个黑了心肝的……”
眼见事情在谭守林夫妻这好说好商量是不行了,老谭太太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领,趴在桌子上哭天抢地、指着谭守林的鼻子骂,瘦弱的小身板在半新不旧的黑色罩衫的包裹下,是那样的可怜、可恨又可笑。
正文 第15章谁更可怜
谭笑把默默流泪的谭叙抱在怀中,看着老谭太太无比投入的演出,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滋味。老太太知道爸爸是孝子,认定了她这样做了就一定会达到自己的目的。因为在她过去的那些年里她的这一招一直屡试不爽、从无败绩,可她却从来没有想过会不会终有一天要把她唯一真心对待她的儿子逼上死路。
谭笑知道,现在妈妈一定是恨极了老谭太太,也理解了多年以后,妈妈为什么一提起奶奶家的人就像一只斗鸡,爸爸则永远也不会主动提及那些人的原因。可是,对于这满屋子或是演戏或是看戏的所谓亲人,她却真的恨不起来,心中只觉得无限的悲凉与嘲讽。
十五年的时间,谭笑目睹了一个老人的身体从健康到破败的过程,也见证了她的精神从强势转为孱弱的经过。现在这个坐在炕头挥舞着烟袋锅子一脸阴沉指桑骂槐气势渗人的中年妇女,和十五年以后像一个乞丐一样死在他二儿子怀里的可怜老太太其实是一个人。
那个时候爸妈和弟弟远在他乡,自己在县城的中学读书,一个月一次休息,因为惦念奶奶,所以偶尔会回村子里。
刚开始的时候老谭太太只是眼睛不好了,精神却还可以,十几年没干过活计的老太太坐在村东头的草甸子里放鹅,老人摸着谭笑的头发一遍遍地跟旁边的人说:我这个大孙女啊,七个月生的,刚生下来,跟个小猫仔似的,都说活不了。你瞅瞅现在,不仅活了,还上高中了,可出息了。
后来,谭笑每回去一次,奶奶的精神就会更差一些,直到她有一次趁大伯家没人跑去看她的时候,奶奶穿着破破烂烂、有一股馊味的衣服蹲在院子里喂鸭子、十几只饿极了的鸭子把她围在中间,用嘴啄她的手、她一遍又一遍地吆喝、用尽了力气,声音其实还比不过一只鸭子大。
当谭笑把自己买来的圣女果拿出来准备用水洗洗给她吃的时候,干净了一辈子的老太太,用自己满是老年斑的手颤颤巍巍地抢过袋子,小声地嘀咕着:“不用洗、不用洗,我吃完还得干活着,要不然你大伯母回来了不给我吃饭。”
知道大伯母不喜欢她,谭笑每次看完奶奶都要趁着天没黑走上两个小时的路到邻村的姨妈家住,那一次被奶奶送出大门,远远地看着老太太灰白的头发在风中凌乱,当那个瘦弱不堪的身影终于消失不见时,谭笑躲在屯子东头的树林中痛哭失声。
那一刻,她甚至是怨恨父母的。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妈妈宁肯多掏一倍的养老费也不愿带奶奶离开,为什么作为奶奶儿子的爸爸不带奶奶走。一路走一路哭,那一刻的谭笑做了两个决定,省钱给奶奶买吃的、考大学带奶奶离开这里。
只可惜,因为省钱而瘦的晕倒在课堂上的谭笑,还是接到了家里传来的噩耗,当她一路奔回去,看到的只是躺在爸爸怀中已经瘦的没了人形的奶奶的尸体,还有爸爸处理好奶奶的后事,沉默地踏上南下列车时佝偻的背影。
“爸、妈,咱们回家吧,小叙吓坏了。奶,你别哭了,就是让我爸还,也得给个时间让他去借不是,我们家啥样,你们应该知道。”
实在是看不下去这场闹剧,谭笑也不管自己现在还只是一个六七岁的孩子,淡定地两边安抚,然后把怀中地谭叙往地上的谭守林跟前推,自己也慢慢往炕沿挪动,没有一点小孩子该有的惊慌失措、平静地脸色隐隐有种不耐烦。
“老儿子,不怕啊,咱回家。”谭守林把谭叙交到王佩怀中轻轻地摸了两下谭叙的脑袋,又弯腰给谭笑穿上鞋让她爬上自己的后背,当一家三口走出老谭太太家的大门时,谭守林才觉得自己像是活了过来,而强硬了整场战斗的王佩,终于忍不住流下了委屈的泪水。
而此时,一阵儿比刚才还声势浩大的哭声从老谭太太的屋子里传出来:“老天爷啊,我这是做了什么孽啊,一个毛都没长全的小犊子也敢教训我,我不活了呀!”
一家人一路沉默着回到了家里,刚才除了谭旭谁也没吃几口饭,可是这时候谁也没有心思再吃饭,更不会提起做饭的事情。
把两个孩子放到炕上,谭守林瞅瞅刚进屋就直挺挺躺在炕上小声抽泣的媳妇,再望望一脸不知所措样的小儿子,重重地叹了口气,转身就往门外走。
“爸,你干啥去?”谭笑赶紧叫住他。
“不干啥,爸抱点柴火,把炕烧烧,你跟你弟在炕上待着、哄哄你妈。”
“哦,那你别远走,我刚才都没吃啥,肚子饿,还有一院子的鸡鸭鹅都得喂。”
“行,爸知道了,你就别管了。”在农村,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像谭笑这么大的孩子懂事不是啥稀奇的事,对于女儿的交待,谭守林没有觉得意外,他现在满脑子都是那六百块钱的事情。
“妈,你别哭了,咱家你才是主心骨,这事儿才刚开始,你不能倒下,得想个办法把事平了才行啊!”
眼瞅着谭守林人出屋了,谭笑转身用手推搡王佩的胳膊,妈妈的脸上的泪水像大雨之下的房檐一样,一道接着一道,汹涌不绝,压抑的哭声也再瞬间放大了。
“平?怎么平?我有啥着啊!六百块,那是小钱吗……要是五十一百也就算了,我豁出去这张脸不要了,去你五姨家借借,就当是给那帮黑心烂肺的玩意儿买纸钱了。
可、可它不是你妈我一张脸就能解决的事儿啊!六百块啊,咱家现在连毛票加在一起都凑不出来一百块钱,这不是要把人逼死吗?呜呜呜……”
王佩越说心里越憋屈越委屈,又想起了她嫁给谭守林之后这几年所受的气吃的苦,悲伤止不住,只觉得人生的路都被堵死了,那一刻,她真的生出不想活的想法了。
正文 第16章找人还债
妈妈哭,谭旭也跟着哭,谭笑自己的脸上也湿哒哒的糊成一片,用手混乱地抹了两下,谭笑咽了口口水,平复一下内心的激烈情绪、然后尽量语调平缓地对王佩说道:“妈,你别哭了,咱们得商量商量这事儿咋办,趁着我爸不在屋,好说话。”
“妈你现在说不还没用的,这话是大队传过来的,既然大队能找我爸还这饥荒,就说明我奶奶他们肯定是用啥着儿把这笔钱扣我爸头上了,要不然大队犯不着找咱们呀。”
“虽然咱现在还不知道他们到底是用的啥理由,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欠大队的这钱必须要还,想赖账是不行的,要不然十有八九会出事。”
王佩回来的路上哭了一路,现在两只眼睛肿的都变形了,听谭笑这么说,火气蹭的一下又起来了:“还也是他们自己还?凭啥要我还?我就是不还,她老谭太太还能弄死咱们家人咋的!大不了把咱们一家逼死在这屋子里,我倒是让人看看她有没有这个本事!”
谭笑小手抚上妈妈的脸颊,细细地为她擦拭两行泪水,嘴上的话并没有停:“弄死倒不至于,可要是我奶去队里告我爸不孝呢?要是队里把我爸抓起来不还钱不让回家呢?他们不能把咱们怎么样,可是能拿我爸开刀;他们可以不管我爸的死活,可你能不管吗?”
这倒不是谭笑的胡乱猜测,事实上上一世老谭太太也的确是在谭笑大伯和三叔的鼓动下去了大队部。
谭笑爷爷生前是志愿军因伤退役的连长,老谭太太做过几年扫盲班的老师,有两个儿子在供销社上班,她去告一个既没有地位也不受家人待见的穷农民,队里也乐得让谭守林这个没本事也没权利的人来还债,两全是美的事情傻子才会说不呢。
谭笑清楚地记得,当年奶奶为了六百块钱债务,把爸爸告到大队,让爸爸在如此寒冷的天气里蹲了一晚上的小黑屋,更给谭笑家本来就捉襟见肘的生活雪上加霜。
“告就告!那是她儿子,死不死跟我有啥关系,死了更好,我带你俩走,不姓谭,也不用在这儿受这闲气,到时候吃香的喝辣的,比这强百倍。”
知道自己老妈这会儿满肚子怨气是不会正儿八经地跟自己讲话的,谭笑也管不了那么多,打算先把自己要说的赶紧说出来,然后王佩自己好好地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