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临终前, 最放心不下的不是我,而是长姐。她说我是男孩儿, 只要我敢想敢拼, 便自会得到应得的权势地位, 我又大难不死, 必是会有后福的。可长姐身为女子, 在这世上的命运便如浮萍一般,半点不由自主。”
“是以,她在咽下最后一口气前,不是让长姐照顾好我这个弟弟,而是嘱咐我,一定要成为长姐最强有力的依靠。她说父王是靠不住的,长姐唯一能倚仗的便是我这个弟弟,若是她将来所嫁非人,那就只有靠我这个弟弟,护持她周全,免得她沦落到和母亲一般凄惨的境地。”
我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难怪人常言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实是这些“家务事”中所牵扯到的情感太过错综复杂,剪不断、理还乱!
沉默片刻后,卫恒又道:“再过两个月,父王准备发兵南下,亲自攻打荆州的章羽,顺便踏平江左,一统海内。明日一早,我就启程去徐州征集粮草,操练兵士。”
“公子要去多久?”我问道。
“怕是直到出征之前,都会待在那里。不过夫人放心,我每月必会回来一次。”
我所中媚、毒,每月都需他的鲜血为药引,服药压制。可我那么问他,并不是担心他一走了之,我每月没了药引。
“公子可是觉得这些烦心恼人之事皆是因我而起,才想要躲开我?”我有些闷闷地问道。
不怪我会这样想,纵然我才是这些事情里真正的受害者,可是看在旁人眼中,只怕却不会这么认为。
反会觉得我是那等搅得家宅不宁的祸水。
若不是我言行有差,大姑姐怎么会用这么下作的手段来对付自己的弟妹?
若非我生得太美,吴桢怎么会狗胆包天,置兄弟情谊于不顾也要来调戏于我?
在不少世人眼中,不会因为你是受害者而同情你,反会觉得都是你自己不好,不然怎么这些祸事没落到别人头上,却偏偏降到你身上。
卫恒似是没想到我会这样想他,愣了一瞬后,忙道:“自然不是这样的。我怎会将这些反怪罪到夫人头上。我只是……”
“是我觉得愧疚,无颜再和夫人日日相对。归根结底,还是我没能护好夫人……”
卫恒说完这句话,便快步离去。第二天一早,我还在睡梦中时,他便已启程离去。
我早知他是一定不会让我送他的,可知道他已然走了的消息时,仍旧心中有些难以言说的惆怅,有些郁郁地发了好一会儿呆。
可是这点惆怅很快就因为一个人而烟消云散。
我再也想不到,我竟还能再见到嫂嫂!我曾向卫畴求了几次,想见一见嫂嫂和岩弟,可是卫畴从不松口,只许我同他们每月通一封书信。
而且嫂嫂这次过来,竟不是只来看看我就走,而是会一直陪在我身边。
这简直是莫大的惊喜!
很快,在和嫂嫂聊了几句后,我才知道这样的惊喜并非从天而降,而是卫恒特意为我求来的惊喜。
“想是你那位舅氏把你夫君给派到徐州去了,怕你一人独守空房,这才让我搬过来陪你,顺便护卫你的安全。”嫂嫂是女中英杰,素来豪放,一见我便打趣道。
“要我说,你那舅氏早就该这样做了,横竖岩弟在他手里,我就是本事再大,也逃不出去。倒不如多让我们姐儿俩时常聚聚。”
“不过说来奇怪,先前你那夫君跟卫畴求了好几次,让我们二人见上一面,卫畴都没答应,不想这一次他竟答应了。也不知你那夫君是怎么说动他的?”
这个疑问,我亦答不出来,觉得此刻心中的滋味如刚饮过苦药后,又被人喂了颗西极石蜜。
原本是苦极了的,可因有了那后来的甜味,便将先前的苦味渐渐盖了过去。
我从没同卫恒提过我对嫂嫂和岩弟的思念之情,可他却替我想到了,甚至成功地说服卫畴让嫂嫂来陪我。
卫畴所决定的事,从来极难改变,能说动他改变心意,不知卫恒为此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可惜这个疑问只能等他下次回来时,再问他了。也不知,他此刻行到了何处?
有嫂嫂在我身边,我确是安心了许多,也不再觉得寂寞清冷。只是有时候想起这座府邸的男主人时,心头总会涌起一丝淡淡的怅惘。
总会忍不住去想,为何我们两人关于前世的梦境截然不同?前世当真是他杀了我吗?会不会这其中有什么误会?
若是我同他之前,并没有隔着我以为的前世的那些仇怨,我又该如何待他?
是仍旧同他做一对相敬如宾的挂名夫妻,等时机一到就和嫂嫂、岩弟去到那桃花林里避世而居,还是说……
每每一想到这里,我就有些不敢再想下去。
自他去后,已经过了十五天,正好是半月之数,也就是说,至少还要再过十余日,他才会回来。
也不知他这次回来,会不会仍旧觉得无颜见我,然后偷偷留下药引就走?
然而很快,我就有了新的担忧。
一场疫疬忽然在翼州、青州等地四散蔓延开来,来势汹汹,就连徐州等地也被波及。
虽说乱世多疫病,可这一回的疫疬比起往年那些疫病更是厉害许多。
人一旦染上,药石罔效,短则三日,长则七日,便会丢了性命。短短数日间,邺城因这疫病而死的百姓已有二百余人。
我一听到这个消息,便忙将《苇叶集》里仓公所写的几个治疫疬的几个方子抄了几份,去请太医院的几位太医过目,看看其中可有恰好治这种疫疬的方药。
可惜今年这场疫疬同往年的截然不同,乃是从未见过的一种疫症,是以,仓公这些方子里竟没有一个药方是可以用来治已染病之人的。
但虽不治已病者,却可以治未病。
这些方子里有一个名为正气汤,乃是取“正气存内、邪不可干”之意,培补正气,抵御外邪,无论何种外邪疫疬,均可服此汤以御其病气,虽不能治愈已病之人,却能使未病之人大大减少染上这致命疫病的机会,从而得保平安。
卫畴一听可用此法防病,大喜之余,更是痛悔当日不该杀了仓公。当下便命人照着那正气汤的方子,于每处州县里坊,设医者药师日夜不停地熬药施药,尽可能地让更多的百姓免遭疫疬之苦。
因人手不足,得卫畴允准后,我亦到邺城街坊之间,和嫂嫂一道,每日早出晚归,亲自去为百姓熬药送药。
忙碌之余,偶尔还是会想起卫恒,也不知徐州那边的疫情如何,他……应该不会染上这疫病吧?
这一日,我又是从辰时一直忙碌到酉时,觉得有些支持不住,便走到药篷后面寻了个胡床,想歇上片刻。
不想,我刚坐下,便听一个声音道:“荀某拜见夫人。”
竟是荀渊,可他如今是卫恒帐下的军师,怎么会还在邺城之中?
我忙起身颔首还礼,问道:“荀军师此番没有同中郎将一道去徐州练兵吗?”
他神情一滞,有些微的不自在,但很快便掩饰了过去,略过我的疑问,而是道:“荀某冒昧来见夫人,是特来向夫人道谢的。”
我本以为以他那饱诗圣贤书的儒生性子,是来谢我为百姓赠药之举,不想他接着说出口的却是,“多谢夫人最终仍是到丞相面前替吴桢求情,饶了他一命。”
他竟为了这个谢我?
“荀军师可能是误会了,我并不曾替他求情,我只是去请父王还我一个公道罢了,军师无须谢我。”我淡淡道。
荀渊微微一怔,沉默片刻后,突然又朝我行了一礼,“荀某之前对夫人多有冒犯之处,还请夫人见谅。”
我蹙了蹙眉,觉得荀渊今日实是有些异常,说的话也有些前言不搭后语,给人莫名其妙之感。
第62章 道谢
帐外忽然传来一阵喧闹之声。
我无暇再理会荀渊,只同他说了一句“失陪。”便匆匆走了出去。
药篷前设了两张长案, 上各置着几只陶制的三足圆鼎, 里头盛着熬好的汤药。百姓们各拿自家的碗盏陶罐之类, 依次到案前领取熬好的药汁, 或是领了配好的生药回去自行熬煮。
原本众人都是依着先来后到, 井然有序地各排了队,依次上前领药, 不想此时那几队人却推搡混济成了一团,夹杂着无数吵嚷叫骂声, 简直乱成了一锅粥。
就连嫂嫂也被扯了进去,被四五个上了年纪的老妪围在了中间,只管扯着嫂嫂不放。嫂嫂虽有一身武艺, 可对着这么几个弯腰驼背、头发花白的老人家,又如何施展得出来。
尹平想替嫂嫂解围,刚用了几分力气把一个老妪拉开,不想那老妪竟两眼一翻, 直直地栽倒在地上, 原本躲在她身后的两个獐头鼠目的男子立刻干嚎起来, “死人啦!打死人了啊!我娘被他们给打死了, 娘啊, 你死得好惨啊!”
我眉头微皱,这分明是有人故意来闹事。
因一时找不见用来击磬的铁桴, 见嫂嫂的佩剑放在一旁, 我便拨剑出鞘, 一剑击在那帐中挂着的铜磬上,发出极响亮的一声清音。
众人为这磬音所惊,都齐齐扭头朝我这边看来,那些吵嚷叫骂声便如消了音一般,所有人都只是呆呆地看着我,一时鸦雀无声。
我这才发现我竟忘了戴面纱。
为免惹人注目,这几日,我都是戴着面纱现于人前。先前去到帐后休息时,为了透透气,便将面纱摘了下来,因出来的匆忙,竟一时忘了再戴回去。
我不动声色地环视众人,见那两个正在跪地嚎哭的男子也不干嚎了,举着胳膊,大张着嘴愣在那儿,就连地上躺着的那个“死了的”老妪,也大睁着一双老眼目不转晴地看着我。
直到她发觉不知不觉间我已走到了她身前,她才猛地想起来她竟忘了装死,忙想再把眼睛闭上,可惜已经晚了。
我语气平和,“地上凉,老人家还是先起来吧。”
嫂嫂同我之间最是默契,立刻上前一步将她扶了起来。
我看向众人道:“究竟是为了什么缘故,怎么好好儿的,竟闹成这样?”
一个眉目清秀的妇人道:“还不是因为她们几个,为老不尊!明明都已经领过今日的汤药了,却腆着老脸硬挤进来还要再领。”
府中专门在此盛药的婢女也道:“夫人,确是如此。婢子们见她们领过一次还想再领,便不愿再给她们药,结果她们就闹了起来。”
我看向那几个老妪,她们一人手里挎了个大篮子,里头装的全是陶罐瓦盆之类盛汤水的器具。
“你们可是家中还有别的亲人,要多带些药回去?”
人群中便有好几个声音异口同声地道:“我们都住在一条街上,她们家里有几口人我们还能不清楚吗?头一次就多拿了好几份,这会子又想来多吃多占。”
“我昨儿听见她们商量要多攒些药,好拿到城外那些村子里转手去卖,真真是黑心烂肺,昧着良心赚这样的黑心钱。”
先前那装死的老妪一听,顿时撒起泼来,冲上去便要撕说话那人的嘴。
“我让你嘴上没个把门的,在这里胡说八道!你才黑心烂肺,你全家都黑心烂肺!”
市井之间,总会有这等无赖之人,同这些人是理论不清的。我便看向尹平,他忙低声道:“小奴已命人去请邺城令派一队衙役过来,将这些寻衅闹事之人先抓到官衙里去,慢慢细审,免得他们在这里搅扰,耽搁了咱们施药。”
我正要夸赞他两句,忽听他道:“夫人小心。”
竟是那几个闹事的老妪眼见讨不了好,索性发起疯来,将篮子里的陶罐瓦盆尽数丢了出来,一通乱扔乱砸。
尹平见有几只朝我砸过来,忙护在我身前,替我将那些陶罐挡到一边,也不再顾忌是否又会有老妪被他一碰就倒地装死,同嫂嫂一道,想要先将那几名刁老婆子制住,免得她们又撒泼伤人。
哪知就在这时,人群中忽又冲出个身形粗壮的莽汉来,口里嚷道:“既不愿给我们药,那就大家都别想分到!”
说话间,他抬脚便将那用来施药的长案给踹翻了,我忙朝后躲闪,已是不及,就见两只陶鼎一前一后地朝我砸过来。
那陶鼎中所装的汤药皆是刚刚才倒进去的,此时多半仍旧滚烫,若是溅到我的脸上、身上……
我心中一慌,脚下似被什么绊倒,身子便朝后倒去,眼前忽然一道青色的人影闪过,竟是荀渊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似是想要冲过来替我挡开那两只药鼎。
却有另一个身影比他更快,我只觉腰上一紧,跟着眼前一暗,已被一个人拦腰抱住,紧紧按在怀里,用他的披风和怀抱将我护得密不透风。
那人身上是我再熟悉不过的淡淡的甘松香气,可随即那甘洌的气息便被一股浓重的药味所取代。
原本朝我飞来的陶鼎重重砸在他身上,让他身形微微一晃,却更加抱紧了我。
直到回到五官中郎将府,卫恒的脸色仍旧有些阴沉。
趁着他去换衣裳的功夫,嫂嫂悄悄同我道:“我看你这夫君倒还不错,关键时候知道护着自己的妻子。那几个闹事的人竟敢当着他的面伤你,这回要吃苦头了。”
卫恒那是何等雷厉风行之人,被砸了一大罐子热汤药后,哪还等得及邺城令那些衙役赶过来,直接命跟他回来的几个亲随将人绑成一串,荀渊主动请命,押送他们去了官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