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抄竹林!”他心下一震, 连忙带人追了过去。
……
玄司北的人足够多, 包围圈在逐渐缩小。
宋悦一路飞奔,背后被冷汗打湿,却不敢有一刻停歇。玄司北就在身后,要不是林子里弯弯绕绕, 就算她已经与他隔了一段安全距离, 也不到崖顶就会被追上。
她原本是打算让程墨带人“发现”她的,而考虑到程墨武功高, 才特地计算了一段安全距离。也就是这段距离, 才让她不至于被玄司北直接抓住。
眼看着就要到断崖, 竹林逐渐变得稀疏。玄司北盯着远处的背影,心跳漏了一拍, 更确定了她就是宋悦。
她或许是慌不择路, 才往阵法的惊门里逃, 再加上他们刻意缩小的包围圈, 让她渐渐地只有一条路可逃, 而那条路,正是死路。
他心下稍定,不论是无声的悲哀与慌乱,都在看到她的身影时,被一种东西安抚了。
只要她还在,还没从他面前消失,他的希望就不会完全破灭。
“宋悦,别走了,前面是死路。”他冲着她的背影喊,想让她停住脚步。
宋悦却没有一下停顿,直到悬崖边,才缓缓转过了身。
冷风将竹林吹得簌簌作响,将她披散的黑发吹拂起来,浅淡的月光洒在她的面上,显得冷如霜雪,一对幽幽寒眸如同死水,无一丝波澜。
她安静得让人害怕。
不知为何,玄司北有些压不住心下的慌乱,近乎贪婪地看着她的脸,有些担心她的身后,就连被抛弃的怨也被放至脑后:“过来,宋悦……”
宋悦一动不动。
他挥袖让围成一层层圆弧的下属们止步,独自一步步上前,向她伸手,掌心向上。放柔了声音:“宋悦,别怕,没有我的命令,他们不会伤你……你已经没路可走了,乖乖回来,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站住。”宋悦眼神微冷。
他却没有止步。
就在玄司北枉顾她的命令,向前迈出步子时,宋悦忽然朝他绽开一抹冰冷的笑,几乎和他同时,向后迈出相等距离的一步,毫不犹豫。
悬崖的边际离她只有几步之遥,就在眨眼间,她便已经退到了底线,玄司北凤眸全然睁开,不可置信,步子顿了顿,也看见她停住,才轻轻舒了口气。
只是,他又下意识抬腿时,见她一只脚若无其事地向悬崖悬空之处踏去,瞳孔一缩:“宋悦,不要!”
“退下!”宋悦沉声,加重了语气。
她今天穿的不再是平日里他为她备的繁复衣裙,而是一身几乎能融于黑夜的玄色劲装,双眸淡漠,面色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倨傲,虽然不见什么过激举动,却在无形中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玄司北指尖微微颤抖着,缓缓握起,艰难地往后退了一步:“宋悦,别做傻事……我只要你活着。”
他忘了……就算藏得很深,但她也是傲气的人。
被压抑得多深,彻底反弹时,就会有多冷酷。
他是真的慌了。
不管怎么样都好——不管她要做什么,要他放了她也好,恨他、想杀他也好,回到姬无朝身边也好,都不要像他想的那样,以最决绝的方式,彻底粉碎他的期盼。
他几乎忘记了如何言语,甚至忘记了呼吸,颤抖着从怀中拿出了一块油纸包裹着的东西,拿到一半,却没有勇气再将它拿出,重新放了回去。垂下的眼帘在精致的面容上打下一片阴影,面容有些苍白。
是了,她如此厌恶他,甚至不惜以死相逼,逃离冷泉山庄……又怎会接受他的东西。他本以为他的生活充满希望,能看着她心满意足的样子,会是温馨幸福的。可如今,在她无感无情的冰冷眼神下,他连拿出去的勇气都消失殆尽。
宋悦察觉到他的动作,原本打算就此跃下,脚步却像是生了根。
原定计划,是让程墨带人目睹她跳崖一幕。或许是私心里她不想让玄司北亲眼看到,亦或是因为玄司北敏锐的洞察力,她不想冒险。但机缘巧合之下,他还是赶来了。
虽然这对于他来说,会是件比背叛还更残忍的事……但事已至此,她也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只是,她还想多和他说几句话。
“玄司北。”她第一次如此认真地叫了他的全名,下意识的,微微抬起了下颌,眼角眉梢微微柔和了些,“燕国被灭,真的能让你快乐么?”
玄司北却死死盯着她身后的一片虚空,心中的不安逐渐化为实质,就像是有什么原本触手可及的东西,逐渐离他越来越远,若是再不用力去抓,就会从指尖流逝:“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退……我退!你过来些,后边危险!”
他退了,宋悦却只是把步子重新踏在山崖的边界。见他手足无措的样子,她却轻轻勾唇:“果然,你永远不会与我正面讨论这个话题,但是……逃避不了的。”
如果她不是姬无朝,那另当别论,但她们之间的问题,已经尖锐到无法解决的地步了。
玄司北却不知道她话语的深层含义:“宋悦,有什么事我们好好商量,你说什么,我一定做到……过来,到我跟前来,好吗?”
到最后,他几乎是祈求的语气,因为不敢上前,被迫与她拉开了一段距离,让他越发心慌。
她那样高深莫测的眼神,仿佛预示着不详,可他没有办法阻止——这段距离,让她脱离了他的掌控,因为无法预料她接下来会做出何种疯狂的举动,心下的不安才逐渐转化为恐慌。
宋悦给了他一个安抚性的温柔笑容,玄司北看得微微怔愣,那样美丽的笑,是他这几天以来,从未在她脸上见到过的。
“不好。”她的笑容甚至有些甜美,吐出的字句,却让他的心脏一阵尖锐的疼痛。
那一刹,还没来得及转换表情,就见她微扬着嘴角,缓慢而地往后撤了一步,眼神是他从未领略过的温柔:“小北。”
他多希望她亲口唤出这个名字,但此时,所有的不安成为现实,所有的血液刹那凝固,嗓音一瞬间失声。
“今天,给你上最后一课。”宋悦垂眸看着他,后脚跟已经悬空,面上却淡然而无畏,尝试着最后的教化。
以死亡为结局的坠落,应该最深入人心。就连这个机会,她也不想错过。
“上位者的每一个决定,都会波及到很多人。楚国与燕国皇室之间的恩怨,演变到上一辈,已经是国与国之间的战争了。多少人因为你我父辈的恩怨而死?他们是无辜之人。你想报仇的心,我能理解,但若是因为你的仇恨而发起战争,卷入更多的无辜百姓,你觉得你还配做楚国皇子么?”她眼神冰冷,像是能穿透他的内心。
“可燕国灭楚,楚国百姓无一不受燕国压迫,你以为百姓们就不恨?他们尊我为主,我背上的就是他们的期盼,是他们的愿望!为楚国复仇,不仅仅是我一人意愿能左右的……”玄司北也不再藏话,心中所积压的愤恨与怨气经她一激,全部发泄出来,眼眸深沉得可怕,“宋悦,我也不想……但我一定要这么做。”
“总算和我说了一次真心话。”她眸中带着一丝欣慰,最后一次正眼看他,神色逐渐变得肃穆,“只是,你依然错了。你真的以为,楚国百姓们最愿意看到的是你带领他们复仇?一旦发动战争,他们的生命就没有保障,比起跟着你九死一生,平静安稳的生活,才是百姓真正想要的。谁会为了争一口气,拿生命做赌注?想必楚国那些被波及的冤魂,也希望他们还活着的家人远离战争,好好活下去,把他们的血脉继续延传。”
玄司北听着她的话,微微有些失神,想到这些年来他们的艰苦,心中有些动摇,却依然不敢相信,这么多年来的努力全是白费:“可……”
“而且,一旦你们发动战争,死的不止是你们楚国的残党……还有燕国更多的无辜百姓。侵略你们的,是燕国的将士,你们领兵复仇,践踏的却是那些从未侵犯过你们的百姓,这样,小小的恩怨,牵扯的范围会越来越大,如若冤冤相报,燕国反过来又会攻打你们……那到时候两败俱伤的局面,相信你也不愿看到。”
“燕国百姓,又与我何干?与我们楚国何干?”玄司北定了定心神,让自己冷静下来,“宋悦,我知道你是燕国人,所以……”
“是啊。”宋悦缓缓闭上了双眸,“楚国人或许根本不在乎牵连的那些燕国人,无论是否无辜,他们都该死。”
“不……”玄司北察觉到哪里不对,刚开口,就被她后撤一步的动作惊得浑身都失了力气。
宋悦嘴角弯起完美的弧度,直到失重的感觉传来,才睁开双眸。
“既然你执迷不悟,”感受到脸颊的阵阵风声,她倾斜着身体慢慢向下坠去,最后温柔笑着和他道,“那我就以身向你演示……做你的第一个牺牲品,如何?”
“不——”他的声音,撕心裂肺。
可是,已经晚了。
第120章 死后
“宋悦——”
撕心裂肺的喊声响彻整个山崖, 而不远处几乎融于黑暗中的人影, 就那么无声无息地,背面向下, 在玄司北的目光中,将千言万语浓缩为一个动作,毫无预兆地坠落。
他不管不顾猛地冲上前,却被程墨和沈青城拽住了衣角:“尊主,冷静些!”
玄司北双眸睁到最大,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开始冻结, 在他的世界, 耳边一片嗡鸣,所有人的视线与话语都模糊了,只剩下她最后的几个字。
“为什么……”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如同凶猛的江海, 泛遍他的四肢百骸,精致的容颜苍白如纸, 颤抖着嗓音,“为了燕国,为了苍生, 你竟然能做到这种地步……宋悦,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你连自己都不放过。”
不光是他, 在场的人也都没想到她会寻死。
她明明已经卷了金银, 已经喝了避子汤, 可见她原本是计划出逃的……可惜路上被他发现, 计划被打断,才被逼到了这条死路。她先前的温柔蒙蔽了他的眼睛,让他以为,他不计较,而她无路可退,就一定会回到他的身边。可他错得离谱,看似容易妥协的宋悦,骨子里透出一股冷傲。
他这才知道她或许积怨已久,只是以宋悦的生存之道,不会表现在脸上,甚至会假意安抚他。
那些温柔,都是她刻意做出来的假象。她能如此狠心地对待他,更能对自己狠心。
为了让他设身处地去体会那些无辜百姓的感受,不惜付出一条命……只为了让他回头?
呵,讽刺至极……因他复国大计而死的第一个燕国人,竟然是他最钟爱的女人!
他的世界,崩塌倾颓。
一滴滴鲜红的血,顺着他的袖口洒在地面。玄司北轻轻垂着头,没人能看清他的表情,只从他颤抖的身体能看出那隐隐躁动的冰冷与无助。沈青城上前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安慰。
这山崖的高度谁都知道,下面湍急的水流只会把人冲得尸体都没有,就算不从高处,只从河岸边摔下水,都九死一生。谁会知道宋姑娘如此决绝。
“你们全都让开……”玄司北精致的面容染上一丝天真纯粹的笑,忽然笑容扩大,变得有些诡异,“都给我让开!”
她还想教他……这道理用不着她来教。现在他的整个世界都灰暗下去,在她摔下悬崖的那一刻,他所做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拥有的时候,毫无危机意识,不懂得珍惜。只有在失去的那一刻,他才猛然回味,于他而言,什么是虚的,什么才是他真正想要的。
但那又如何,她已经回不来了。
他猛地一把推开了沈青城,大步向悬崖走去。
对面分明是一条绝路,看他的表情,倒像是飞蛾扑向火苗,像是幻象中的人努力走向眼前希望的光辉,面对的却是寓意毁灭的深渊。
“尊主,不可!”程墨大惊失色,知道尊主已有赴死之念,早就准备好,趁尊主失神的空当,袭向他的手腕。
特殊时期,必须封存尊主的内力,不然这里谁都拦不住尊主!
玄司北冰冷的双眸微微一抬,整个人都沉浸在阴郁沉重的氛围里,对外界的一切都不关心,只是察觉到了危险,本能的做出反应。
武功高如程墨,被玄司北下意识的一掌,震得后退几步,才稳住了身形。
沈青城心下一突,大呼道:“尊主,您不能这样一走了之!就算忘了长老的嘱托,忘了子民们的期望,就算只是为了宋姑娘,您也不能去啊!您这一去,她不就白费一条……”
“命”字还没说出口,面前白影一闪,玄司北便站在了他面前,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进的冰冷,同时一根手指正压在他的喉头处,微微用力。
只要他想,随时可以杀人。
沈青城面色陡然白了几分,心知尊主为了宋姑娘能六亲不认,连忙收回了刚才的话,换了种容易接受的说法,绝口不提宋悦的死:“宋姑娘对尊主一片苦心,尊主不该辜负才对。”
玄司北周身的杀意这才淡了几分。他轻轻敛目,喝退所有人,又继续走向山崖。
这次,双眸依然没有焦距,周身缭绕着绝望的阴郁,面色依然是无血色的苍白,如同游魂一般,每一步都沉重而缓慢,却无声无息。
但沈青城的话,他听进去了。
他要趁着他手中还攥有权,为她在阴间铺平道路,就算找不到尸体,也应立个衣冠冢。还有他所肩负的那些责任和期盼……如果就这么撂下的话,地下的宋悦会对他失望至极吧?她所说的一切,是为让他给那些幸存的楚国人一个安稳的环境,也是为了燕国的安定,她的遗愿……他帮她完成。
他改变计划了。
不能把百姓牵扯进去,那就宫变吧,只把那个真正与他们有血海深仇的始作俑者拉下位。等他坐上皇位,用燕帝的身份立旨,安顿好楚国遗民,让他们能活在阳光下,了结此事,便随她去。
只杀姬无朝一个就好……所有的恨意,只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只要杀了他,他的子民的怨恨便能平息,此事便能了结。
“你们都退下。”他冷冷挥推了所有下属。
沈青城和程墨对视一眼,便带着黑衣人慢慢退出了竹林,直到消失不见。夜晚的寒气很重,连成片的竹叶在他身后,被夜色笼罩,冰冷而无一丝人气,仿佛整个天地都只剩下他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