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彩烟抽噎着,将苏芩送至厢房门口,肿红着眼,蹲身行礼道:“多谢三姐儿。”
“都是自家姊妹。二姐姐还要劳烦你多照料。”
“是,奴婢定尽心。”彩烟用力点头。
苏芩笑着颔首,径直去寻秦氏。到了正屋,秦氏的大丫鬟如安守在户牖处,道:“大夫人正在大老爷的书房里头呢。”
苏芩蹙眉,转身去了书房。
书房里动静很大。苏芩站在廊下,听到里头传来秦氏沙哑的哭喊声,“我辛辛苦苦为你撑起苏府,你却半点没帮衬过我。自从牢里出来,就总是掏鼓这些字儿、画儿的,你有没有为我想过,有没有为姀姀和噗噗想过……”
说到激动处,秦氏竟晕了过去。
大老爷苏博原本被秦氏骂的像鹌鹑似得不说话,这会子被吓得面色惨白,一边搂着秦氏,一边跪在地上唤,“问白,问白……”
问白是秦氏的字,只有苏博会唤。
苏芩急冲进去,至秦氏身旁。看到秦氏双眸紧闭,立时急的小脸煞白,眼泪簌簌而落。
“快去请大夫来。”苏博抬眸看到苏芩,手忙脚乱的从宽袖暗袋内取出一包子银钱塞给她。不多,大概十两的重量。
苏芩顾不得其它,让人请了大夫来,将秦氏安顿在正屋内。
苏博守在炕旁,时不时的用沾了白水的帕子替秦氏擦拭干裂的唇。年过四十的男人,此刻却抖着手,哭的像个孩子。
苏芩红着眼近前来,将银钱递给苏博。“父亲,你哪来的钱?”
苏博埋头,没有吭声,良久后才道:“这是我托人卖的一些字画钱,”顿了顿,又道:“别告诉你母亲。”
苏博最爱的,是他那些字儿、画儿,平日里总是亲自收拾,连秦氏都碰不得。可如今,却竟将那些他最宝贝的东西卖了去换钱……
苏芩眼底泛热,她攥着手,努力控制住那股子抽噎感。然后将苏霁琴的事与苏博说了。
苏博叹息一声,替沉睡的秦氏掖好被角。“别将这事告诉你母亲。”
“嗯。”苏芩点头,应声,然后低头走了出去。
屋外,漫天飞雪,落雪成堆。在暗暮里窸窸窣窣积叠起来,笼罩高啄檐牙。屋檐廊下,杂草碎石蔓生,原本瑰丽堂皇的苏府,人气渐消。已近掌灯时分,厢庑游廊,不管内外,皆是雪照白茫一片,却无一盏点灯。
“红拂。”苏芩涩着嗓子开口。
“姑娘。”红拂捧着手里的缎面大氅,小心翼翼的替苏芩披在身上。
苏芩垂眸,伸出玉手,轻拉了拉系带,慢吞吞的系好,然后颤着眼睫道:“备车,去陆府。”
……
天幕低垂,城西陆府。朱红色的府门前挂着两盏琉璃灯,流苏穗结,波光流转间晕出七彩流色,隐约可见上头绘制着的浅白蒹葭。
苏芩坐在马车内,拨开帘子瞧上一眼,起身下了马车。
陆霁斐正在府内。苏芩被丫鬟请至一侧耳房,坐在铺着灰鼠椅搭小褥的雕漆椅上,垂着眉眼,安静乖巧。
耳房内置一大理石底座小插屏,插屏上绘制白苍蒹葭,迎风摇展,姿态曼妙。正中是一大炕,铺着狐白厚裘,上置梅花式洋漆小几。炕旁花架上置一玉瓶,一株红梅印着玉色,如胭脂般盛开。耳房侧边门窗掩印,覆着厚毡。苏芩稍侧眸看一眼,窗上光辉夺目,外头下的雪已有一尺多厚,庭院内青松翠竹,并无二色。
有丫鬟端了洋漆小茶盘来,替苏芩上茶。
苏芩漫不经心一扫眼,发现那茶盅里装着的竟不是茶,而是温奶。
动了动指尖,苏芩闻着那香甜的奶味,看着上头浸润的玫瑰卤子,终于没忍住,伸手端了起来。正要吃,耳房处的厚毡陡然被掀开,男人披一件素白的狐皮袄,头戴金藤笠,脚蹬海棠屐,慢条斯理的跨步进来。
厚毡被掀开一角,男人背风而进,身后的雪依旧如苏芩出门时般搓绵扯絮的落。
男人身后,小丫鬟鱼贯而入。搬来炭盆、脚炉、沐盆、巾帕、茶水等物。
陆霁斐径直进耳房,没瞧苏芩一眼,去了屏风后,卸下狐皮袄和金藤笠,净手洗面,然后穿上罗袜,坐到炕上。
小丫鬟端了铜制的大脚炉,替陆霁斐垫在脚下。盖上缎面被褥,又捧了手炉和热茶来。
“苏三姑娘,是来自首的?”男人吃一口茶,开口,语调极慢。
苏芩放下手里没吃一口的温奶,想起那只被自己抢走当掉的手炉,心里一阵心虚。
她偷觑一眼,见男人手里捧着手炉,瞧模样似与那只被自己当掉的手炉很是相似。
陆霁斐抬眸,正对上苏芩那偷偷摸摸的视线,不自禁暗紧了紧手里的手炉。
一万两的手炉,当了一千两,这苏府真是持家有道。
“那手炉,我,我过些日子再还你。”苏芩垂着眉眼,声音娇娇嫩嫩的底气不足。
“既如此,那苏三姑娘来此做何?”陆霁斐动了动脚,半阖着眼靠在身后的青石色缎面靠枕上,姿态闲适。
苏芩的面前摆置着一只炭盆,她偷偷的将自己冻僵的小脚往前伸了伸,露出一点小小的鞋尖面。
今日来陆府,苏芩特装扮了一番,虽穿的是旧衣,却难掩绮丽媚态。小姑娘坐的地方点了一盏琉璃灯。苏芩的肌肤本就白,如今一照,更是赛雪欺霜的素嫩奶白。桃红裙儿,露出一点尖尖绣面鞋,绣着蒹葭,不过是薄底儿的缎面斜,不该是这时候穿的,怪不得冻脚的厉害。
“我,我来寻你借银子。”轻点点的碰着鞋尖,苏芩垂下眼睫,在白瓷肌肤上衬出一层暗影。
先前,苏芩觉得自个儿大致永远都说不出这句话了,但让她意外的是,这句话竟如此顺当的就脱口而出了。
“呵。”男人低笑一声,抚着手里的手炉,动作轻柔缓慢,似在抚弄什么奇珍异宝般怜惜。
苏芩的视线顺着男人的手指流连在那只手炉上。修长白皙的指尖顺着奶足底铜制手炉的蒹葭刻印上下轻蹭,划出弧度,沁出一股子香甜的熏香味。
这是苏芩最喜用的香,只是这香几两银子才指甲盖那么大点,苏芩已用不起。
“苏三姑娘这是在空口套白狼?”男人舒缓了一下身体,岔开双腿坐着,露出里头的茄色长裤。缎面长裤很薄,贴在那双劲瘦长腿上,隐显出中间暗色轮廓。
苏芩红着脸偏头,心口跳的厉害。
男人面上隐带笑意。他向后靠了靠,慢条斯理的将褥子盖在腿上。这时的男人并未表现出任何的攻击力,但即使如此,依旧气势迫人。
苏芩一噎,想起那日里男人站在马车前对自己说的话。她用力攥着粉拳,憋住一股气,声音嗡嗡半日,终于道:“求你……”
“苏三姑娘。”男人打断苏芩的话,俊美面容之上显出一股似笑非笑的表情来。“昨日说的话,是昨日的事。今日的事,咱们自然有今日的解决法子。”
第9章
男人的视线落到小姑娘胸前。她穿一件窄腰身的裙衫,楚腰粉颈的立在那处,胸口上下起伏,风景独好。
“陆霁斐,你想怎么样?”小姑娘怒目圆睁,长而翘的睫毛卷起,勾着弧度优美的眼尾,颤巍巍的就像是隔窗外被雨珠子打的零星的芭蕉叶。
“本官要什么,苏三姑娘应当很清楚。”男人端起茶碗轻抿一口,神色闲适。
苏芩咬牙,憋着一口气立在那里,小脸绯红。
这厮要什么,她怎么清楚。
耳房内温度渐上来,苏芩的身子也不再下意识缩着。今日的她点了胭脂,抹了唇脂,檀香色的口脂质地不是很好,苏芩抿唇时,被吃了一半,露出里头鲜嫩的原唇色。
男人的视线不眨痕迹的游移,想起小姑娘初次偷抹口脂时,被秦氏发现,慌乱间蹭了他满衣襟。
那是艳媚的石榴娇色,染在他月白色的长衫上,就像寂静碧空中的流霞飞雾。他尚记得,那樱唇上的一点红,用玫瑰拌蜂蜡而制,闻上去甜滋滋的厉害。记忆中的香味跟眼前的味道混合,男人有一瞬时恍惚。
小姑娘今日点的是檀香色口脂,将上下两瓣唇点成小月芽形。檀唇一朵,说话时微微噘起,花蕊似得俏皮可爱。
陆霁斐舔了舔唇,坐直身体。
苏芩兀自气得厉害,她从喉咙里哼出小猫似得哼唧声。男人知道,这是小姑娘不服气的抗议声。
自小到大便总是如此,但凡有一点子不如意,就跟受了天大的委屈似得。
苏芩想,这个人真是恶劣到了极致。明明说好自个儿求他,便能遂了她的愿,到如今却又反悔。
气呼呼的甩着宽袖坐回到雕漆椅上,苏芩端起那碗垂涎已久的温奶,“咕噜噜”的灌完。因为吃的急,被呛到了喉咙,立时猛咳起来。
“咳咳……”小姑娘咳的面色俏红,眼尾沁出一点晶莹泪珠。
陆霁斐摩挲着置在腹前的手炉,那股子火越烧越旺。
苏芩吃完温奶,也不顾抹一把嘴,顶着那满是奶白渍的小嘴,跟陆霁斐冲道:“你到底想要什么?”小肚鸡肠的小人,不就是想折辱她嘛。小时的事哪里能作数,她那么小,性子娇些又怎么了。
旁人都受的住,怎么偏他受不住。
再说了,还不是怪那个时候这个人长的太好看,便是素有俊俏美名的郴王和夏达都不及。
陆霁斐初到苏府时,虽只是一少年,又一副狼狈相,但长相却扎眼。苏芩惯是个欢喜好看东西的人,自然对他便与旁人不同。
原先,苏芩是想对他好的,可这人每次都跟没瞧见她似得,从未将她放在眼里。苏芩自小被捧惯了,哪里受得住,当即就被惹得心中大不快。而后头,苏芩发现,只有在欺负人时,这人才会将视线落到她身上。即使,那视线让人很不舒服,但苏芩却还是义无反顾的继续蹉跎陆霁斐。
若是知晓日后这人会出息成现在模样,她就……少欺负一些了。
想到小时被自己欺负的惨兮兮,却因为寄人篱下而只能忍气吞声的陆霁斐,苏芩心虚的绞着一双白嫩小手,气焰渐熄。
罢了,本就是自个儿的错,不管这厮想要什么,自个儿答应就好了,也算是还他小时的债了。
苏芩抬眸,偷觑男人一眼。
男人靠在炕上,没动,摩挲着手炉的动作渐缓慢。白皙指腹落在那株蒹葭上,轻蹭,慢捻。
“我要你,给我做妾。”男人说话时,眸色暗深如潭,眼底压着波涛汹涌。
苏芩呼吸一滞,一脸呆目。
这人方才,说了什么?
要她给他做妾?多大脸啊!
……
苏芩气呼呼的回去了,临走时还赏了陆霁斐一杯茶水。
男人坐在炕上,温热的茶水湿漉漉的顺着他俊美白皙的面容往下淌。滑过眉眼、挺峰、唇角,最后汇聚在瘦削的面颊下颚处,浸湿了衣襟,就连绸裤上都晕开一大片暗渍。
戴着白玉冠的束发上沾着茶叶渣子,鲜嫩的茶叶舒卷着边缘,贴在男人的肌肤上,发丝里,柔软清香。
大丫鬟蒹葭打了帘子进来,看到这副狼狈模样的陆霁斐,当即面色大变,赶紧抽出绣帕欲替他擦拭。
“不必。”男人抬手,止住蒹葭的动作,随意抹了一把脸,然后踢开脚下的铜炉起身,走至雕漆椅旁。
茶案上,置着那碗温奶。白玉碗里只剩下一点浅浅的奶白底,有少许玫瑰卤子粘在碗内,颜色艳媚。但最让人瞩目的,还是那印在白玉碗边缘的一点红唇印子。
口脂的颜色不深,浅浅印出两个月芽状唇印。陆霁斐伸手,白皙指腹触到那点唇脂,染在指尖,然后收回手,缓慢将其放入口中。
细薄唇轻抿。口脂的味道并没有那么好吃,但男人却吃的尤其回味缓慢。他半阖着眼,鼻息间充斥着一股甜腻的熏香味,混合着奶香,让人欲罢不能。
陆霁斐想起先前在苏芩身上闻到的那股子香甜味,与这奶香有异曲同工之妙。这么大的人了,身上居然还透着一股子奶香。
男人嗤笑一声,转身,出了耳房。
蒹葭赶紧从屏风后取了大氅,紧随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