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给陆首辅行贿,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呀。
深知陆霁斐手段的众人皆垂眸屏息,静待。真真是可怜了这份好颜色呀。
“不是行贿,是原本……”苏芩微张小嘴,声音糯糯。
“不是行贿?”男人又一挑眉,慢条斯理的伸手推开面前苏芩抓着银票的素手,嗤笑道:“既如此,那便无用多言,将人压下去吧。”
“不不不,是行贿。”苏芩本就心急,被陆霁斐一绕,这会子只想着要快些将苏攒和苏霁琴撇清关系,哪里还管的了那么多,便只管顺着男人的话说。
陆霁斐双手环胸靠在户牖处,一双大长腿半搭,拢起膝盖,露出里头的玄色朝裤,慢吞吞点着鞋尖,似笑非笑道:“苏三姑娘真是好大的胆子呀,竟敢公然与朝廷命官行贿。”
苏芩被陆霁斐反复无常的态度噎的面色一红,她气呼呼的鼓起面颊,臊红着一张脸拽住人,然后使劲压下一口气,软声道:“咱们马上就是一家人了,哪里算的上什么行贿。”
苏芩此话一出,那正拎着苏攒的两个锦衣卫双耳一竖。
一家人?
陆霁斐暗眯了眯眼,细薄唇角不自觉勾起,显然是对苏芩说的“一家人”这三个字十分受用。
“既是一家人,那自然是不分你我彼此的。”苏芩见男人表情松动,继续道:“呐,既然是一家人,我还缺两千两银子,你是不是应当帮一把?”
男人靠在那里,没有说话。
苏芩眼疾手快的往他宽袖暗袋内一掏,却拎出一只湿漉漉的绣花鞋。
场面有些尴尬,两个锦衣卫埋首,憋笑。
男人面色一黑,动了动手,却没伸出去,只道:“明日本官替你将断绝书送到衙门。”
话罢,男人一摆袖,黑着一张脸径直出了明厅,踩着外头的堆雪,脚步极快。
苏芩呆愣愣的站在那里,手里提着那只湿漉的小巧绣花鞋,觉得自己似乎,隐约听到一阵咬牙切齿的味道。
……
闹到未时,苏芩终于回了苏府,她饿的肚子有些疼,赵厨娘赶紧端出一碗肉糜粥来,一脸心疼的唤苏芩快用。
肉糜粥被温在铁锅里的,尚带余温,苏芩捏着白瓷小勺吃一口,不烫不凉的刚刚好。
红拂替苏芩端了碗生姜红枣水来。这几日差不多要轮到苏芩的小日子了。苏芩每到冬日里便手脚冰凉,来小日子的时候更是能疼的面色煞白,连床都起不来。后头还是秦氏寻了一偏方,说在来小日子前每日灌上一碗生姜红枣水,能驱寒。
苏芩试了几月,确是有用,便将这事养成了习惯。
灌完一碗生姜红枣水,苏芩将其递还给红拂,“留着里头的生姜丝,明日再煮。”话罢,面色如常的继续吃粥。
红拂蹲在苏芩身边,看着苏芩捧着青瓷碗,慢吞吞吃粥的模样,无声抹着眼泪珠子。她们家姑娘,何时受过这等苦,不仅日夜奔波,还要担忧这些生姜丝……
吃完一碗粥,苏芩捂着尚有些钝痛的肚子,坐在小木凳上,纤细身子蜷缩在灶台前,一张白瓷小脸掩印在火光里,晶莹剔透的好看。
她有些累了。
“红拂,今日的事不要告诉母亲了。”自上次晕厥过去,秦氏便一直在屋子里头养病,这养病的钱也是一大笔开销。大老爷苏博为了这事,连夜连日的在书房内绘制了一副丹青图,但却没卖出什么好价钱,只堪堪够几日家用。
红拂红着眼,点了点头,哭的越发厉害。
如今老太太和大夫人身子不好,大老爷又惯是个风声清肃,不谙世事的。二姐儿尚哑着,现在每日就呆在屋子里头和彩烟做些针线活贴补家用。三房的三夫人虽不会管事,但每日里不仅要看顾四姐儿和泽哥儿,还要照料老太太,并抽空打些络子、堆些绢花等小玩意贴补,已疲惫不堪。
细算下来,偌大一个苏府,能撑起来的便只有苏芩一人了。
“红拂,上次我托你打听的事你打听清楚了吗?”苏芩问的是苏攒将顾氏推下阁楼致死之事。
红拂抹了一把眼泪珠子,点头,抽噎着声音道:“打听清楚了,县衙的人说,是二夫人先动的手,二老爷为了护那外室才动的手,若是报了官,那也是二夫人的不是。”
苏芩耷拉着双眸,神思渐沉。
大明律言:无故入人室宅庐舍,上人车船,牵引欲犯法者,其时格杀之,无罪。又言:眚灾肆赦。即因躲避侵害而造成的不幸,可免于刑法之外。顾氏先是无故擅闯民宅,还动手打了那外室。此两罪,便是在宅子里被人打死了也不犯法。
再者,当时的苏攒尚是同知,顾氏一个没了娘家后势的妇人,又哪里干的过他一个官僚者。苏攒怕是早就在县衙里打点好了。
这事虽皆是苏攒之错,但只怪顾氏太冲动。最关键的一点还是苏攒写的那份合离书。
顾氏死时,已不是苏攒之妻,而那外室却因着肚子里头的孩子被扶正。如此一来,顾氏更是不占理。
苏芩觉得有些头疼,她看了一眼哭的眼睛红红的红拂,笑道:“行了,擦擦脸,将这事去告诉二姐姐。不是咱们不想帮,只是这事确是二婶的错。再者,如今这苏攒也被下了狱,算是得报应了。”
“嗯。”一天哭三遍的红拂见有事要做,赶紧抹了一把脸,急急奔了出去。
小厨房里只剩下苏芩一人。她将脸挨到膝盖处,小心翼翼的蹭了蹭,调整了一下姿势。垂眸,看到自己半掩在裙裾下的那双绣花鞋,冷不丁便想到陆霁斐。
她签了那份契约书,已是陆霁斐的妾。
所以这便是那厮想出来折辱她的法子吗?
堂堂苏府苏三,竟嫁与人做妾。这事说出去,怕是要被以前的自个儿嗤之以鼻,但偏偏,如今它却真真正正的发生了。
苏芩说不清楚自个儿心里是什么感受,她只觉空荡荡的,没有着落。
……
因着接二连三的诸多事,苏府连元宵节都未好好过。
今日,趁着秦氏和老太太的身子好些,苏芩让赵厨娘摆了一桌子酒菜。
“肉。”苏蒲坐在苏芩身边,晃悠着小短腿,指着面前的水晶蹄髈,口水横流。
苏芩笑着抚了抚苏蒲的小脑袋,然后把人往怀里一压。苏蒲生的与苏芩小时有七分相似,粉雕玉啄的可爱,只要人瞧见,都恨不能搂进怀里好好搓揉一番。而搂着软绵绵的苏蒲,再闻闻小家伙身上的奶香味,苏芩便觉,什么恼人的事都没了。
“姀姀,今日怎么做这么多菜?你哪里来的银钱?”苏博将苏芩拉到一边,觑看秦氏面色。
秦氏坐在那里,盯着一桌子菜,眉头皱的很紧。
“父亲,先坐下吃吧,女儿有事要说。”苏芩半推半拉的将苏博带到桌前,拿起烫好的酒壶,除了苏蒲和苏浦泽这两个小娃娃,都给众人斟了一杯。
原本,苏博是不应当与这一桌子女眷一道吃的。但如今苏府这般,哪里还有空讲究这些劳什子规矩。
“姀姀,怎么想起来要吃酒了?”秦氏率先开口,眸色担忧的看向苏芩。
在她养病的这些时日里,苏博不让她出门,她问红拂和绿芜外头可有什么事,也皆被告知无事。但不知为何,她的右眼皮跳的厉害,总觉得有大事要发生。
“是有件喜事。”苏芩垂着眉眼,露出半张白腻面容。
“既是喜事,那自然是要吃酒的。”老太太年纪大了,看的也开,缓过来后身子渐好,吃吃睡睡,只为了不让小辈再添负担。这时候端着酒杯,面色红润,可见这几日养的不错。
苏芩仰头吃下一杯酒,壮了胆,脸上显出一抹娇羞涩意,道:“是我要嫁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陆绯:暗搓搓准备新房(* ̄) ̄)
第14章
明厅内,美酒佳肴,却无人问津,围坐在一桌子上的众人面色各异。
“嫁人?姀姀,你在说什么呢?”秦氏霍然起身。因为起的急,有些头晕,站立不稳。一旁的苏博赶紧将人扶住,顺着气,小心翼翼的把人搀扶回座椅上。一旁绿芜端了热茶来,苏博接过,喂给秦氏。
“母亲。”苏芩急站起来,欲去搀秦氏的胳膊,却被秦氏白着脸挥了开去。
缓过一口气,秦氏道:“姀姀,你方才说你要嫁人,是要嫁何人?”
苏芩站在那里,看着秦氏苍白的面色,动了动唇,缓慢吐出三个字,“陆霁斐。”
此言一出,满桌震惊。
老太太瞪大双眸,置在膝上的双手微颤,犹如一株正历经风霜的老树。“姀姀,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苍老的声音里带着惊颤。
苏芩垂下眉眼,小巧下颚轻点,攥着粉拳,重复一遍道:“我要嫁的人,是陆霁斐。”
明厅内,一瞬时悄无声息,秦氏大口喘息,看向苏芩的视线满是不可置信。
“我不同意!”秦氏拍着桌子,碗碟碰撞,将苏蒲吓了一跳。
苏芩赶紧把苏蒲揽进怀里,细细揉了揉她的小脑袋。苏蒲睁着一双黑葡萄般的大眼睛,埋首缩在苏芩怀里。
苏浦泽小大人似得拉住苏蒲胖乎乎的小手,悄悄安慰。
“问白。”苏博暗握了握秦氏的手,吩咐冬梅顾好老太太,又委托三夫人张氏顾好两个小娃娃,便与苏芩道:“姀姀,你跟我到书房来。”
……
苏博的书房内槅扇门窗紧闭,原本偌大的红木书桌已无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半旧木桌。上头置着笔墨纸砚,皆是些廉价物。就更别说那些置在碧纱橱上的古玩器具了,早就在抄家的时候被尽数搬走了。
真可谓家徒四壁。
“姀姀,你方才说的,可当真?”苏博引着苏芩站在木桌前,原本清风儒雅的面容因为近几日的操劳,已显疲态。
苏芩双手交叠于腹前,抠着指尖,平缓几分心绪,缓慢点头。
比起强势的秦氏,平日里苏博更理智,更能理解苏芩一些,但这次,却出乎她的意料,苏博的反应尤其强烈。
“姀姀,你涉世未深,别看外头的人说他些什么风光霁月的屁话,那就是只疯狗!你知道他做过什么吗?他将武陟帛的脑袋做成了漆器,用来盛酒浆,如今就摆在他的屋子里头。”
苏博大口喘着粗气,双眸涨的通红。原本儒儒雅雅的一个人,竟被气得冒出了粗话。可见方才在明厅内,为了安抚众人,也是压了气的。
武陟帛是武国侯之子,大皇子的陪读,在陆霁斐任次辅期间,出言不逊,被陆霁斐扣了个谋逆的帽子,杀鸡儆猴用了。
因着被扣的是谋逆,大皇子一派人自然不敢应承,只能狠心舍下武陟帛这步棋。
苏芩一贯听到陆霁斐“如匪君子”的名号,也知道他惯是个心狠手辣的人,却从未听到过这种事。如今想来,必是那次杀鸡儆猴太过凶残,让人只提他一个名字,都觉胆寒。
苏芩攥着手,想起前几日自个儿日日去的城西陆府,那耳房内确好似有个漆器……
“如今锦衣卫尽在陆霁斐之手。这些锦衣卫只听皇命,穿墙上瓦,无所不在,无所不能。说不定如今咱们这会子说的话,明日便会传到那陆霁斐的耳朵里头去。”
苏博红着眼,单手撑在木桌上,看向苏芩的目光悲切而隐忍,整个人就像一时间老了十岁。
皇帝年幼,锦衣卫现在陆霁斐手下,可以无旨逮捕任何人,并不进行任何审讯就能私自用刑,置死都无事,包括如武陟帛这般的皇亲国戚。而导致锦衣卫如此权倾朝野、蛮横专权的根源,就是陆霁斐。
自先帝托孤后,陆霁斐此人,已到了众人连私下诟病,都会惧怕的存在。
苏博叹息一声,双眸隐泪。
苏府未败前,苏博一惯不管家中俗事,每日只喜看书著棋,同一众清客闲聊,身上只挂一闲职,领些闲银,月俸连苏府每日的开支都凑不足。他谦恭厚道,人品端方,亦有些迂腐。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对苏芩和苏蒲却是极宠爱的,从未红过脸。这还是苏芩头一次看到苏博如此面色。
“父亲……”
“姀姀,听父亲的话,陆霁斐此人,不是能托付终身的人。”
苏芩看着苏博搭在自己胳膊上的手,粗糙黑黝,哪里还有往日读书人的白净。这是因为如今苏博所用竹笔,皆是他自己去后头砍了竹子自个儿做的,只为了削减府内开支。
听了苏博一番话,苏芩顿觉自己鲁莽,可如今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已签了文书,而且签的还是做妾的文书。
“父亲,我已签了文书。”苏芩哽咽着喉咙,小脑袋垂的低低的,露出一截纤细粉颈,声音细软糯气,踌躇片刻,又抛出一记重击。“是,做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