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当即便响起了一阵阵惊呼声,齐王头一个道:“皇兄,执行宫刑于男子而言,比之取他性命更甚,还请皇兄开恩,饶恕于他。”
以宋超的性子,与其受宫刑,只怕更愿意赴死!
“殿下,宋大哥虽然有错在先,但这一切都非他的本意,只怪天意弄人,况他后来竭尽全力为齐王殿下洗脱冤屈,又不顾自身安危对抗叛兵,救驾在后,还请殿下宽恕于他!”唐晋源亦跟着求情。
“皇兄,我愿以自己救驾之功,换取宋超的安然无恙!”齐王又道。
在场众人不禁望向他,便连程绍禟也多望了他几眼。
以自己的救驾之功换取一个险些害了自己性命的下属安然,齐王果然如同传闻那般仁厚宽容。
听到此处,宋超终于有了动作。
他轻轻地把早已气绝多时的紫烟放到地上,深深地望着跪了满地正为自己求情的众人,良久,缓步行至齐王跟前,‘扑通’一下跪了下去,朝着他‘咚咚咚’地连叩了几个响头。
“宋超原不过一江湖草莽,蒙殿下不弃,得以追随左右。殿下之恩,宋超永志不忘,来世必当结草衔环,当报此恩。”
说完,又跪向赵赟道:“太子殿下,宋超自知罪孽深重,更不敢居救驾之功,今陛下之疾、贵妃娘娘之死,皆由宋超所起,宋超愿以命偿之!”
一言既了,他猛地朝侍立一帝的侍卫冲去,‘噌’的一下拔出对方腰间长剑,架在脖子上用力一抹,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血溅当场,而后‘咚’的一下倒在了紫烟身边,气绝而亡。
“宋大哥!”程绍禟飞身上前,指尖只触及他的衣袍,眼睁睁地看着他饮剑而亡,再也动弹不得。
赵赟眸光微闪,面上却无甚表情,冷然地望着地上那两具尸体,良久,意味深长地瞥了齐王一眼,起身拂袖而去。
天熙二十三年,鲁王逼宫失败,被贬为庶人,三日后自绝于天牢。天熙帝突发脑疾,半身不遂,口不能言,朝政大事交由太子赵赟全权处理。
赵赟执掌朝政后,头一件事便是执行天熙帝曾经下的旨意,从重处置参与鲁王逼宫谋反的党羽,一时之间,数不清多少的朝中大臣锒铛入狱。
抄家、流放、处斩,京城西市口每日都有参与谋反的官员被处置,血流成河。
与此同时,赵赟命定远将军程绍禟领兵十万,前往西南郡支援镇宁侯,驱逐西戎外敌,扫清西南郡匪乱。再命镇国大将军率兵平定匪祸最为严重的西北一带。
接到晋封定远将军及率兵支援镇宁侯的旨意时,程绍禟刚刚与唐晋源办完宋超与紫烟的身后事。
待传旨的宫中内侍离开后,唐晋源冷笑一声道:“恭喜程大哥终于当了将军,咱们兄弟几个,就属你官运亨通,短短两年时间不到,连晋数级,满朝只怕也数不出几个来。”
程绍禟迎上他的眼神,没有错过里面一闪而过的恼怒,少顷,平静地指出:“你在怨我。”
“是!我是在怨你!假若当日你肯代宋大哥向太子求情,他何至于会连性命都保不住!我知道,你是怕开罪了太子,从此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明白,我了解!”唐晋源深深地吸了口气,恨恨地道。
“那紫烟姑娘呢?她又犯下了何种不可饶恕的大罪?为何你却不肯替她求情,也好让她留得一命。”凌玉冷漠的质问声突然在屋里响了起来,唐晋源呼吸一窒,正想开口反驳,可凌玉却打断了他的话。
“我自是明白,在你的眼里,紫烟姑娘的命如何能及得上你们的宋大哥。只是,你却莫要忘了,这一切悲剧的源头,正是在于你们的好大哥,当年假若他肯回报紫烟姑娘半分真心,肯尊重她的意愿,一切何至于会落到今日这般下场!”
“如今他自绝,除了不愿连累你们,不愿连累齐王外,何尝不是因为心中有愧,何尝不是意识到自己当年大错特错!”
唐晋源脸色有几分发白,张嘴欲说些什么,可却老半天说不出话来。
“归根到底,害死了宋超,害死了紫烟的,是你们这些忠义弟兄们对女子的轻视,对女子的无情!”
凌玉深深地呼吸几下,以平复心中怒气。
经过上回宫中之事后,她对紫烟再无好感,可这不妨碍她更痛恨宋超之流对女子的冷漠轻视。
程绍禟下意识握着她的手,似是安慰,又似是无声地表示自己的委屈。
他没有轻视女子,没有对自己的妻子冷漠无情,所以,她不能将自己归于‘你们这些忠义弟兄’。
凌玉想要挣开他的手,可他抓得太紧,她挣脱不得,唯有恨恨地瞪了他一眼,便也随他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唐晋源才苦笑一声,无力地跌坐在太师椅上,双手捂脸。
下一刻,他用力抹了一把脸,冲着程绍禟道:“程大哥,对不住,方才我并非有意怪你,只是心中着实难受。当年若不是宋大哥救我一命,我早就不在这世上了。”
“我明白。”程绍禟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又听他道。
“程大哥,有一句话,不管你听后会有什么想法,我还是想对你明言。太子,实非明主!”
“此人心狠手辣,睚眦必报,心思深沉。当日他先明言宋大哥其罪当诛,引来咱们惊惧,再以一句‘死罪可免’,让人对他感恩戴德。最后的‘执行宫刑’,明为宽恕,实则仍是想要置宋大哥于死地!”
“以他的聪明,如何会看不出宫刑之于宋大哥而言,更甚于死亡。这明为饶恕,实则逼之自绝,心思一环扣一环,可谓阴险至极,狡诈至极!”
“这样之人,又怎会是明主?!”
第76章
程绍禟静静地听着他的话,良久, 才一字一顿地道:“若依你这般说法, 当日齐王那句‘愿以救驾之功换取宋大哥安然’,岂不是更甚于逼他赴死?以齐王的聪明, 如何会不了解宋大哥的性子?”
“宋大哥本就对他心怀愧疚,又如何会眼睁睁地看着他好不容易得到的天大功劳, 因为自己而白白失去?”
唐晋源愣住了, 下意识地反驳:“齐王殿下又岂是这样的人!”
程绍禟摇摇头道:“晋源,你许是没有察觉, 在你说出方才这番话时,已经说明你对太子殿下存在了偏见。同一件事,几乎相差无几的做法,可是, 太子殿下在你眼里便是阴险狡诈, 齐王则是宽和仁厚。”
“正如我不了解齐王其人, 故而不便对他的为人多作点评,你待太子殿下亦应如此。”
心中存了偏见,别人的一举一动, 哪怕是完全的善意, 落在他眼里也是别有用心,谈何公平公正?
齐王宽和仁厚人尽皆知, 可皇室贵族, 身处权力核心之人, 谁没有几张面孔?
便是行事狠辣如太子, 他也曾见过他幼稚至极,让人无奈的一面。
故而,对一个人公正的评价,怎能单凭片面?
此时此刻,他终于意识到往日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们,不知不觉间已经越走越远,有着不同的立场,各为其主,再不复曾经亲密无间。
正如此刻,唐晋源维护着齐王,而他维护着太子。
“我不过出自一番好意,才会多说了两句,你又何苦扯到齐王殿下头上!罢了罢了,便当是我枉作小人。”唐晋源有几分赌气放了话,转身离开。
程绍禟没有挽留他,只看着他的背影很快地消失在眼前,久久说不出话来。
“心里不好受?”忽地,凌玉凉凉地问。
他终于回转过来,闻言苦笑一声,倒也没有否认:“确是不怎么好受。”
“如今只是第一步,待时间久了,你们之间的距离只会越来越远,假若将来太子与齐王有个什么,说不定你们还会有拔刀相见的一日,各为其主,便是如此了吧!”凌玉不紧不慢地道。
程绍禟心里‘咯噔’一下,脸色有几分不好看,低斥道:“说话愈发没个忌讳了,这样的话也是能混说的?”
如今太子监国,代掌政事,不出意外便会是板上钉钉的下任君王,什么‘太子与齐王有个什么’,这不是暗示着齐王将来会谋反么?
凌玉撇撇嘴,暗自嘀咕了一句,程绍禟没有听清,但料定必不会是什么好话,故而也不再问,只是瞪了她一眼,随即又在她的脸蛋上轻轻掐了一把:“不许再说这样的话!”
“知道了知道了!”凌玉拍开他作恶的手,终于又忍不住问,“你们不会把宋超与紫烟合葬一处吧?虽然他们曾经也算是夫妻,但闹得如今这般下场,何苦让他们纵是在九泉之下也还纠缠不休呢!”
程绍禟摇头:“并没有合葬,只是寻了两处相隔不远之地让他们入土为安了。”
紫烟虽贵为贵妃,可却是被天熙帝下旨赐死的,自然入不得皇陵;而宋超亦是戴罪之身。两人死后,赵赟便让人把他们的尸首扔出宫去,程绍禟与唐晋源自是把他们寻回好生安葬。
“如此还好。”凌玉对这样的处置还算是满意,随即又激动地问,“太子殿下果真赏了咱们一座宅子?在何处?环境怎样?够不够大?咱们什么时候可以搬过去?”
见她兴奋得眼睛亮晶晶的,程绍禟忍不住微微一笑,牵着她的手往里头走,耐着性子一五一十地回答:“太子殿下确是赏了咱们一座三进的宅子,就在离太子府不远的南街处,宅子还是崭新的,乃是鲁王生前命人所修建,本是打算赏赐给有功之臣,只后来出了事,宅子便没有赏下去,一直空置着。”
“那处的环境想来不会差,如今太子发了话,咱们随时可以搬过进去。若是你不喜欢它现有的布置,咱们重新找人布置过后再搬进去亦可。”
升了定远将军,自然该正儿八经地拥有自己的定远将军府,如今这小宅子倒也不错,只是略小了些。以赵赟的话,就是这座小宅子配不上定远将军府这几个字。
不但要换新宅子,家里还得添置些下人,杂杂碎碎之事数不胜数,赵赟也难得体贴地给了他几日假,让他在出征前有时间陪着妻儿收拾新家。
可以搬新家,小石头可是高兴极了,一整日便跟在他的将军爹爹屁股后头,吱吱喳喳地问个没完没了,一会儿让爹爹给他买匹马,一会儿让爹爹给他修个练武场。
而程绍禟愧疚自己愈来愈抽不得空闲时间陪伴儿子,有心补偿,对小家伙几乎是有求必应,待凌玉发现时,他已经答应了儿子好几个荒唐的要求。
凌玉哭笑不得,没好气地嗔了他一眼。
见过宠孩子的,却没有见过宠成这般模样的。
两张一大一小甚为相似的脸均讨好地冲她直笑,笑得她忍不住一人给了一个爆栗。
小石头捂着额头,望望与自己一般待遇的爹爹,傻乎乎地乐开了。
“爹爹也一样,爹爹也一样!”
程绍禟哑然失笑,顺手在胆大包天取笑老子的儿子屁股上拍了一记,笑着跟在凌玉身后进了屋。
太子代掌政事,又是大肆处置鲁王党羽,又是大力赏封‘有功之臣’,镇宁侯麾下一个小小的昭武校尉,又是连升数级而为定远将军,又是赏赐府邸,可朝中却无人敢置喙半句。
太子虽仍为太子,可实则上却与新皇无异,甚至比新皇更甚。
若是新皇,行事多少会顾及名声,颁下的旨意亦会仔细斟酌,可太子却毫无顾忌,因为圣旨是以天熙帝的名义颁下的。
当然,下旨之前,太子必是想方设法征得了天熙帝的同意。
至于他如何征求天熙帝的意见,又是如何让口不能言,半身不遂的天熙帝同意的,朝臣们便是再怎么忖度也无用。
此时,太子甚是体贴地轻拭去天熙帝额上的汗,丝毫不理会他愤怒的神情。
“太医都说过了,父皇此疾最忌动怒,需得静心休养,如何朝廷大事有儿臣为父皇分忧,父皇又有什么好放心不下的?反正这江山迟早也是要交到儿臣手上的,不是么?”
天熙帝喉咙发出一阵‘呜呜啊啊’的异响,右边手脚挣扎得更厉害了,可赵赟却恍若不见,继续道:“父皇如今身边离不得人,儿臣已经请丽妃娘娘过来侍奉父皇,丽妃这么多年来潜心礼佛,身上自带一股可让人安神息怒之气息,最是适合侍奉父皇左右不过了。”
话音刚落,身后便响起了女子的脚步声,他抬眸扫了来人一眼,淡淡地唤:“丽妃娘娘。”
“太子殿下!”丽妃穿着打扮相当素净,神情亦为平和。
“孤自小便听闻丽妃娘娘最会照顾人不过,当年母后怀有孤之时,也是多亏了丽妃进宫陪伴,便连彼时的父皇,丽妃娘娘亦能一并侍奉妥当。”
“此番父皇染疾,想必以娘娘之能,必能好生侍候,父皇病情能否好转,全然要看娘娘了。”赵赟似笑非笑地道。
丽妃呼吸一窒,垂下眼帘,低低地道:“不敢当太子殿下此话。”
赵赟意味深长地望了她一眼,也不再多话,一拂袍角便离开了。
而齐王亦很快得知了赵赟此番安排,一时恼怒至极。
母妃深居简出多年,从不与人争宠,亦不主动往父皇跟前凑,只安安静静地礼佛。
如今父皇出事,赵赟唤哪个不好,偏要打扰母妃清静,这打的是什么主意,难道还当他不知道不成?
倒是晏离颇为忧虑地道:“太子得权,如今又拿丽妃娘娘作筏,只怕意在殿下。”
鲁王倒台,韩王素来又是根墙头草,早已迫不及待向太子表了忠心,成年皇子当中,便只余下一个齐王。
齐王自然不会对他明言当年先皇后与丽妃之间的那些往事,只含含糊糊地应付过去。
所幸晏离也没有太过于在意,皱着眉又道:“殿下如今应想法子回到封地,京城是个是非之地,实不宜久留。”
齐王有些迟疑:“如今母妃……本王一走了之,又岂能放心得下。”
“有那样一层名分在,太子殿下自是不敢对娘娘不利,殿下如今最重要的还是想法子保存自己。”晏离又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