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这样含着笑,一步步的朝她走来,远远的唤了人一声:“采采......”
哪怕没有完全看清对方的面容,哪怕只是听了这一声,沈采采还是立刻认出了人:是皇帝——适才在乾元殿里,他亦是用这样的声调,仿佛是把人捧在心尖上一般,珍之重之的唤着她。
与此同时,沈采采终于意识到了一件事,一件足以颠覆她先前大部分猜想的事情——她一直以为:皇帝的那句“因为,你不喜欢我啊.....”虽然是谎话但也未必全都是假的。也许,懿元皇后真的不爱皇帝,所以他们的夫妻感情才会僵持至此,所以一国帝后才会婚后五年不同房,至今无嗣。
可是,此时此刻,想起适才的歌声以及此时梦中的情景,感同身受的沈采采却又不得不承认一件事:懿元皇后,也就是原主,她是无比真实的爱着皇帝的——至少在梦中的这一刻她是爱着的。
然而,她的爱又仿佛带着某种不可言说的顾虑,是“洵有情兮,而无望兮。”
哪怕是知道这只是做梦,只是原主的某一段回忆,但是沈采采那本来还迷迷糊糊的心不由自主的跟着急了起来,她迫不及待的想要往下看下去,迫切的想要知道回忆里两人具体的情景对话,从而推断出这究竟是那一段时间——懿元皇后沈氏,十四为太子妃,十六得皇后正位,现今方才十九。所以,现在梦中,他们彼此相爱着的这一段时间,究竟是什么时候?
这么想着,梦里回忆的镜头仿佛也跟着转了转,正好能够看见穿着鹅黄衫裙的少女随手丢开手里的鱼竿,抬手与还是少年模样的皇帝招了招手:“萧哥哥!”她杏眸那样明亮,荔颊红深,连声音里都带着欢喜的笑意,嘴里嗔道,“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路上有事耽搁了一下,倒是让你在这久等了,是我不好。”他摸了摸少女的头,微凉的声线不知不觉间也跟着软了许多。
少女像是终于想起要生气,这便鼓着荔颊,不大高兴的哼哼了两声:“我都等了差不多半个时辰了!”她别别扭扭的侧过头去不愿理人,可鸦黑的长睫却静悄悄的往一侧扫了扫,暗暗的用眼角余光打量着身边的人。
她看上去好像是一只被养得极娇的猫咪,被人捉弄的炸了毛,这便要故作气恼的跳到人的面前,趾高气扬的扬着自己漂亮的下巴,等人来挠她的下巴,摸她的脑袋,撸猫消气。
而她那双会说话的杏眸似乎也正催着来人:我都生气了(艹皿艹 )还不快来哄我!
少年瞧着她这娇娇的模样逗得一笑,眼中似有笑意荡开,就连线条冷硬的五官都跟着柔和了一些。他忍不住的又有些手痒起来,伸手摸了摸少女的发顶,柔声哄她:“知道你闷坏了。不过,再过几月到你十四岁生辰,很快我们就能大婚了。到时候......”
到时候便能够真正的朝朝暮暮、一生一世。
少女闻言,眨了眨眼睛,玉雪般的颊边渐渐泛出欢喜的红晕来。只是,她心里觉得女孩家要矜持,哪怕这般欢喜却还是强作镇定的转开目光,伸手去拉对方的手臂,撒娇着抓开话题:“我们等等吃烤鱼好不好?等等你给我钓几尾......”
她说着说着,这就把自己给说馋了,不仅伸出粉嫩的舌尖,在唇上轻轻舔了舔,似是意犹未尽的样子:“这湖里的鱼都好久都没被人钓过了,又肥又傻的,加点酱料烤着吃一定又鲜又香,好吃得很。要是有多的,那就留着养几天——等去了泥腥味后,清蒸红烧也都是很好的。”
少年闻言,不由又往湖边摆着的鱼篓里看了一眼——那鱼篓是空的,一条鱼也没有。他挑了挑眉梢,神色间似有几分调侃的笑意,伸手在少女光洁白皙的额上轻轻的弹了一下:“又肥又傻你不也没钓上来一条?你说说,这到底是哪个傻.....”
少女被人弹了下额头,这便气鼓鼓的把头扭了开来,嘴里哼哼道:“那是我没认真去钓!我是在认真等你好不好.....”
她的话终究是没有说完。
因为,少年已伸手捧住了她的脸蛋,垂首在她额上落下一吻。
就像是羽毛一样轻盈的吻,湖边湿润的微风和清新的花香味似乎也跟着远去了,在被无限放大的感官里,只有他们两人的心跳声无比的清晰。
砰,砰砰。
情窦初开,心花怒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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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采采从梦中惊醒的时候,天都还未亮。
天色昏昏,整个寝殿都是暗暗的,烛台上那臂粗的巨烛烧了一夜烛光也跟着轻轻摇曳起来,昏黄将尽的烛光映照在平整光滑好似湖面的金砖地面上,便好似夜半湖面上飘过的渔火,让人不由想起那句“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沈采采还安静的躺在床上,她身上盖着的锦被柔软又温暖,空气中的沉木熏香安神助眠,按理来说是极容易入眠的环境。
可是沈采采却没有一点的睡意。她睁着眼睛,就着那从半透明金丝绣花纹纱帐外透进来的微光细细的端详起纱帐上面那用金线绣出来的繁复花纹。
她眯着眼睛盯着那些繁复精致的花纹看了一会儿,感觉自己复杂的心情似乎也渐渐的平静了下来,于是开始慢慢总结梦里所得到的信息:懿元皇后的生日正好是八月十五,按照梦中的场景以及对话来看,当时应该是成平六年春,懿元皇后还没过十四生辰。
那是原主与皇帝成婚之前,他们的感情看上去还不错,而且过不了多久便会成婚。
所以,他们婚后没有圆房这件事就显得有些奇怪了——或者说,从梦中那时起到他们成婚这一段时间里又发生了什么事?是什么导致他们的感情就此破裂,此后五年始终貌合神离?
沈采采阖眼思索着,想的头都开始疼了,忍不住咬了咬唇,叫了一声:“清墨。”
不一时,清墨便闻声上前来。她没有冒然抬手去掀床帐,只躬身站在外面,语声极轻的请示道:“娘娘可是要起了?”
沈采采捂着额角,哑声问她:“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回娘娘的话,现在正是卯时。”清墨立时便应道。
卯时?这个时间点,真的是起来也不是,不起又容易睡过头.....沈采采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吩咐道:“罢了,你扶我起来吧。”
虽然没人管她,她想睡到什么时候就是什么时候,但是这么整天睡懒觉也不是个正事。正好,今天起得早了些,顺便早起练个字也是好的——比起原主那娟秀的簪花小楷,她写的那简直是狗爬字.......
这么想着,沈采采忍不住又打了个哈气,往窗外看了几眼:天还灰蒙蒙的,也不知道今天会不会下雨.....
沈采采还有闲情雅致想着会不会下雨的事情,皇帝却苦逼得多——他本人的职业注定了他要全年无休、起早贪黑的忙活。哪怕是昨天为着地震的事情连晚膳都没用好,但是第二日他还是得天不亮就来早朝。
最要命的是,昨夜又来了急报——泰山也跟着地震了。
泰山乃五岳之首,又是古来帝王封禅之所,意义重大,这泰山地震之事所造成的政治影响力哪怕是皇帝也不能不仔细。
所以,这一日的早朝一直拖到了辰时都没能停下,好容易议得差不多了,太监那句“有事启奏无事退朝”的那句话即将出口,站在群臣之首的首辅郑启昌暗暗的垂下眼,掩下了眼中那冷然如刀刃的神色,后侧一位言官忽然出列,开口禀道:“启禀陛下,臣有奏。”
那是一个极年轻的言官,国字脸,额角生得宽,身形高大魁梧,看上去便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他出列后,昂首挺胸,说起话来更是响亮出奇:“臣以为:泰山为五岳之宗,接连地动,灾尤异常,必应于帝——”
皇帝已然隐约能够猜到他接下来会说什么,垂眸看他,面色渐渐得跟着沉了下去。
然而,那位年轻的言官却还是梗着脖子,斟酌着往下说:“臣闻陛下一日之间,在凤来宫之时多,乾元宫之时少........值此之际,臣下莫不忧惶,徒以事涉宫禁,不敢颂言。臣谓人臣之义,知而不言,当死;言而触讳,亦当死。臣今日固不惜死,愿陛下采听臣言——”
说到此处,那言官亦是不觉的又深吸了一口气。在皇帝近乎森然的目光下,他郑重其事的叩首再拜,一字一句的道:“愿陛下采听臣言,立复六宫之制,广选淑女,以绵子嗣,以正国本。臣虽死尤贤于生。”
自皇帝登基以来,不是没有言官御史为着皇帝六宫无人、膝下尚空之事而当堂谏言,可这还是第一次有泰山地动这等天象做靠山,连说出来的话都显得那么的掷地有声。大约是有感于此,随着这言官的话声落下,又有许多朝臣也跟着跪下,以头叩首,异口同声的道:
“愿陛下采听臣言,立复六宫之制,广选淑女,以绵子嗣,以正国本。”
其声如雷,春雷初响,满朝皆动。
郑启昌作为首辅就站在文臣之首,现下的他仍旧是稳稳当当、恭恭敬敬的站在原处不动,唇角不易察觉的扬了起来,心下暗动:哪怕是天子,也不能不顾眼下的异常的天象和满堂的舆议。除非,他是要做个似殷纣一般的独夫——独夫者,人得而诛之。
与此同时,御座上的皇帝终于有了动作。他冷笑了一声,缓缓的从御座上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的俯视着那些跪倒在地上的臣子。他心里很清楚:这里面或许有真心为国的,也有为名为利的。他长袖微拂,绣着腾龙图案的袖角在赤金龙椅上摩挲而过,衣声窸窣。
只听他言语轻缓,声音极冷,犹如冰雪:“泰山地动,应在朕身?难不成,卿等是要朕下罪己诏?”
正所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皇帝这般一说,所有的朝臣无论真心还是假意都跟着跪了下来,不得不道:“臣惶恐。”
皇帝沉默片刻,薄唇微动,叫了一声道:“吕四象!”
礼部侍郎吕四象忙不迭的出列,恭恭敬敬的与上首的皇帝行了君臣大礼:“臣在。”
皇帝淡淡道:“既然是泰山地动,上苍是警,那你就代朕去一趟泰山,祭告上苍,以祈神贶、安人心。”礼部又称春官,祭礼之事亦在份内,所以皇帝点了吕四象过去自然也没问题。
不过吕四象心里却明白得很:皇帝怕是因为会试考题之事看他不顺眼,想着要拿他最后再废物利用一次。要有个什么差错,他这替罪羊正好就能被皇帝丢出去......只是,哪怕他心里这般清楚,面上却还是不得不恭谨应道:“臣领命。”
皇帝重又开口:“至于选秀纳妃......”他短促的冷笑了一声,笑声就像是刀片一般几乎能将人一刀刀的凌迟,“朕常闻,臣事帝后,犹子事父母——宁有为人子而言纳妾者?皇后。乃先帝所选,贤淑贞静,是宗庙社稷之内主,岂是尔等能够轻议?”
皇帝这话简直是半点也不讲理,就差没有当面给人两耳光,他的意思是:你们做臣子的不都说侍奉帝后就像是儿子侍奉父母,那怎么还有做儿子的劝父亲纳妾的?
那殿下的臣子皆是面红耳赤,一时应不得声,就连郑启昌都被皇帝这不讲理的话给堵得面红耳赤。待得下了朝,郑启昌冷着脸撇开一众同僚,揣着一肚子的火,坐车轿出了宫直往家里去。
郑婉兮本还有事想与郑启昌说,正遇着含怒而归的父亲,不由吃了一惊,连忙关切问道:“父亲怎的这般生气?”
郑启昌从宫里出来,一路上也已消了许多火。且他到底城府极深,养气功夫好,待得看清站在自己面前的女儿。他立时便调整了心绪,端着忧国忧民的模样,寻了个正经的理由:“没什么,只是泰山地动,为父我心下甚忧罢了。”
郑婉兮闻言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是了是了,她怎么就光顾着盯宫里了?虽然沈皇后是年底十一月里过世,而她自己则是明年开春入宫,但这一年里的事情可不少,其中也有不少能够被她拿来做文章的——尤其是地震这一类的天灾。
这么一想,郑婉兮越发觉得之前的自己太傻太天真,平白错失了许多良机。而泰山地震这一件事,很快便又让她想起了另一桩大事:她已错过泰山地震,这三月的大事可再不能忘了!是该想一想要如何在这上面做文章了!
郑婉兮越想越是出神,那攥着自己袖角的指腹忍不住跟着摩挲了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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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才在朝上发了一趟火,随即便转回暖阁。
早便有伶俐的小太监,端了早膳上来服侍着他用。
因着早朝时间拖得太久,又添了许多烦人的事,皇帝现下其实也没多大的胃口。所以,他只是有一下没一下的吃着早膳,顺便在心里琢磨着一件当前第一要紧的大事:皇后她估计还在生昨天装醉那事的气,现在可怎么好过去?
想了一会儿,皇帝越发觉得棘手,心里更是迁怒起昨天乱出主意的孙宗田——人家都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可他身边都什么人啊,不是太监就是光棍,没几个靠谱的,事事都得他自己琢磨。这么下去,怕是下辈子都没办法过上老婆儿子热炕头的好日子了......
皇帝越想越觉得心头泛凉,忍不住便将手上端着的粥碗又给搁回了案上。薄如蝉翼的瓷碗在木案上轻轻的碰了一下,发出极清越的“砰”声。
皇帝脑中似有游丝般的灵感转瞬而过,他终于想起了个不好不坏的主意:“摆驾,朕去看看二郎......”
都说孩子是夫妻感情的润滑剂,他和皇后现下还没个孩子,只好拿弟弟凑数了。
因着晋王乃是皇帝唯一的胞弟,同父同母,长兄为父,素来爱重,皇帝这般吩咐,左右倒是立时便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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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采采早起练字,直接就练废了一大摞的宣纸,幸好边上就是香炉,她写废了就直接丢香炉里毁尸灭迹,倒也不必当心别的——反正下面伺候的那些人也都精得很,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
不过,练字确实是一件能够集中注意力并且放松心情的事情。
她手里抓着笔,不知不觉间便把梦里梦见的那几句诗用毛笔默了出来: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无望兮。坎其击鼓,宛丘之下。无冬无夏,值其鹭羽......”
如果说前面那“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是等人时顺口唱出来迎宾的歌,那么那句“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无望兮”又是什么意思呢?
洵有情兮,而无望兮——我诚然倾心恋慕,却不敢存有奢望。
难不成,原主她也有什么难言之隐?
正当沈采采凝神细思的时候,殿外忽然传来通禀声——
“皇上驾到”
“晋王驾到”
沈采采慌忙间甚至都顾不得吐槽皇帝来的不合时宜,只能赶忙把自己身前的那张宣纸揉成一团给丢到香炉里去。香炉里的火光因为风和纸片的缘故跟着盛了起来,随即又渐渐的暗了下去,只有火星仍旧一闪一闪。
香炉里那沉水香也被烧得厉害,浓重干燥的香气就像是一阵的热风直接扑面而来,差点没把人呛到。
沈采采忙不迭的合上香炉的盖子,指尖都被那盖子烫得微红。不过,她还是动作极快的站起身来,故作无事的迎了上去。
当然,她心里还是忍不住骂了皇帝几句:真是臭不要脸!昨天借酒装疯的动手动脚,现在居然还有脸自己跑上门!哦,还带了个弟弟——也不怕污染了人家未成年!
沈采采满肚子的腹诽,可当着外人时却也不好崩人设,只盈盈与皇帝一礼:“见过陛下。”
皇帝上前几步,欲要伸手扶她:“不必多礼。”
然而,就在皇帝抬步上前的同时,沈采采却是顺势往后退了几步,有意无意的避开了皇帝那伸过来的手。
皇帝的手落在半空中,顿了顿,然后方才收了回来。他凤眸极沉,神色深深却到底还是没说什么,只有那握着晋王的手跟着紧了紧。
沈采采站在那里,只当什么也没发生。她在宫里待了这么许多天,还有皇帝这个古代逼王作为学习模范,看上去还是很有点样子的。她与皇帝点了点头,看着竟还有几分关心模样:“陛下可要用茶?”
皇帝沉默片刻,然后才跟着颔首,拉了晋王一同在上首坐下。
沈采采便转头吩咐清墨去端茶,自己则是跟着上前坐下,顺嘴去问晋王:“你今日怎么也来了?”晋王毕竟是男孩儿,现在年纪尚小,还是要听大学士讲课学习的,每日里功课也多得很,平时这个时候也多是在温书或是做功课。
晋王眨了下眼,转头就卖了亲哥:“皇兄拉我来的。”
沈采采忍不住斜了皇帝一眼。
皇帝端坐在正中,神色不动,仍旧淡漠沉静,好像什么也没听见,端凝的好似一尊神像。